看不慣鄰居教子，自媒體上“打抱不平”是否構成侵權

田野

一名女子因看不慣鄰居管教孩子的方式，在微信朋友圈發帖進行抨擊。鄰居因此受到很多網友的指責、謾罵，生活、工作受到很大影響，遂以名譽侵權為由，將女子告上法庭。女子則提出，她在朋友圈發的內容真實，沒有捏造、散布虛假事實，也沒有誹謗當事人，不構成侵權，不應承擔法律責任。那么，他們究竟誰有理呢？2018年9月18日，安徽省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給出了答案。

?看不慣鄰居粗暴教子?上網發帖“打抱不平”

現年35歲的徐筱梅，是安徽省太湖縣的一名女幼師，性情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平時碰到不公平的事，她總會自告奮勇站出來，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打抱不平。職業使然，徐筱梅對孩子很有愛心，十分厭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粗暴教育方式。

徐筱梅的鄰居錢俊朗、范玉琴夫婦，開了一間小鋪，做著小生意。他們有個年幼的兒子錢坤，十分頑皮，常常讓夫婦倆感到頭疼。為了管教兒子，錢俊朗情急之下，有時候會對兒子動手。徐筱梅看到過幾次，覺得錢俊朗對待孩子太簡單粗暴。

2017年5月30日，端午節放假，徐筱梅在家休息。下午2點多，她正在書房看書，見錢坤突然哭著跑了進來，躲到了她的書柜里，便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爸爸打我。”聽錢坤說又被父親打了，又見錢坤身上還有傷痕，哭得也可憐兮兮的，徐筱梅便將他拉到自己身旁，安慰道：“別怕，你就在阿姨家，阿姨護著你。”

錢家這邊，錢俊朗打了兒子后，想著他跑出去很快就會回來，誰知等來等去也沒見兒子回來，他開始著急了，出門四處尋找兒子。可是，找了一圈沒有找到，錢俊朗害怕了，打電話報了警。

公安民警借助沿途監控，很快找到了徐筱梅家。見徐筱梅留住了兒子居然也沒有給他們打電話說一聲，錢俊朗抱怨了幾句。徐筱梅本來對錢俊朗打孩子的做法就十分反感，現在見錢俊朗還責怪自己，一下子被激怒了，反過來指責錢俊朗對孩子家暴，雙方由此發生激烈爭吵。徐筱梅在激憤之下，伸手打了錢俊朗一耳光，錢俊朗欲還擊時，被在場的民警及時阻止。

徐筱梅事后越想越生氣，在心里對自己說：“動輒打罵孩子，這簡直就是家暴！一定要將他們的家暴行為在網上曝曝光！”

于是，2017年6月3日，徐筱梅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發帖，內容為：“天下有這樣的父母嗎？鄰家的一對組合夫妻！這是后娘！初四初五（端午節）一連兩天，把孩子打成這樣！我實在看不順眼，打了這男的！”帖子同時配發了錢俊朗、范玉琴二人的日常生活照片5張和錢坤身上有傷痕的照片3張。

帖子一經發出，立即引發網友關注，被轉發到當地的“太湖佬”微信群，并在太湖微社區等網站引發熱議。帖子下面有網友及徐筱梅的評論，徐筱梅寫有“不求點贊，大家都死里傳上網吧”等內容。隨即，徐筱梅發布的信息及照片在網上飛速擴散。

鄰居生活頻遭騷擾?“多管閑事”引發訴訟

“為了老婆，竟然對兒子施家暴，配做什么父親？你還做什么生意，趕快卷鋪蓋回家看好兒子吧！”“你就是那個蛇蝎后娘啊，對兒子那么狠毒！”很快，錢俊朗和范玉琴開始接到一些陌生人的辱罵電話，他們感到莫名其妙。

接下來的幾天，錢俊朗夫婦接到的指責、謾罵電話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聽，甚至還有陌生人跑上門來責罵他們，并開始抵制他們的生意。無奈之下，錢俊朗、范玉琴只好關門歇業，生活受到很大影響。

無辜遭受謾罵，錢俊朗、范玉琴怎么也想不明白，便向公安機關報了警。經調查，警察發現這一切都是因為徐筱梅發的那條帖子所引起，便立即通知徐筱梅到派出所協助調查。徐筱梅在派出所做筆錄的當天，刪除了自己在微信朋友圈發的帖子。

派出所還就錢坤是否經常被父母打罵進行了調查，發現情況并非徐筱梅在帖子里說的那樣。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錢俊朗、范玉琴十分憤怒，決定通過法律途徑，為自己討個公道。于是，錢俊朗、范玉琴一紙民事訴狀，將徐筱梅告到了安徽省太湖縣人民法院，請求判令徐筱梅停止侵害，并公開在“太湖佬”微信公眾號平臺向他們賠禮道歉，為他們恢復名譽，消除影響，并請求判決徐筱梅賠償他們精神損害撫慰金3萬元。

錢俊朗、范玉琴訴稱：2017年5月30日，錢俊朗因孩子錢坤淘氣對其進行管教，無端遭到徐筱梅的侮辱和毆打。且徐筱梅不尊重客觀事實，于2017年6月3日在“太湖佬”微信群散布、傳播不實言論，并將錢俊朗、范玉琴的多幅照片上傳至微信朋友圈。徐筱梅無故毆打錢俊朗，并故意捏造事實，通過網絡公開散布、傳播嚴重損害錢俊朗、范玉琴名譽的言論，導致錢俊朗、范玉琴遭到不明真相的網友侮辱、謾罵。徐筱梅的行為給錢俊朗、范玉琴的身體權和名譽權造成了嚴重的侵害，且嚴重影響了錢俊朗、范玉琴的正常工作、生活，給錢俊朗、范玉琴造成了一定的經濟損失和巨大的精神損害，請求人民法院依法支持錢俊朗、范玉琴的訴訟請求。

徐筱梅辯稱：1.本人使用“組合夫妻”“后娘”等詞語并非侮辱、貶損人格，而是陳述事實，主觀上沒有侵害原告名譽權的故意。2.本人在朋友圈發布的內容真實，沒有誹謗錢俊朗、范玉琴的內容，也沒有捏造、散布虛假事實。3.本人發帖的內容中雖然有錢俊朗、范玉琴的照片、婚姻情況、工作地址等，但這些內容不會導致錢俊朗、范玉琴名譽權受到侵害。4.錢俊朗、范玉琴實施家暴導致孩子傷痕累累而被社會譴責，其名譽權受到損害與其實施家庭暴力的違法行為有直接因果關系，與本人發帖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且本人發帖造成的影響極為有限。5.本人在微信朋友圈中的發帖反對家庭暴力，并不是為了侵害他人名譽權，事實上也沒有侵害他人的名譽權。綜上，本人的發帖行為是合法的，應當得到法律的支持。

“打抱不平”應有度?僭越法律需擔責

太湖縣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錢俊朗對錢坤采取打、罵等教育方式雖有不當，但是應當由有關機關、組織給予批評、教育。公民的權利、自由均應當依法行使，徐筱梅未經允許即將錢俊朗、范玉琴夫妻的照片、個人婚姻情況、工作地址在微信朋友圈中發布，引來眾多評論，并被廣泛傳播，顯然侵害了錢俊朗、范玉琴的個人隱私。且在明知范玉琴沒有打罵錢坤的情況下，仍說成“鄰家一對組合夫妻！這是后娘，初四初五（端午節）一連兩天，將孩子打成這樣！”屬于歪曲事實。更重要的是，徐筱梅以“組合夫妻”“后娘”等敏感語匯進行渲染，利用了人們對于“后娘”“組合夫妻”的偏見，是導致該事件以較快速度和在較大范圍內傳播的主要原因。徐筱梅在與網友交流時，發表“不求點贊，大家都死里傳上網吧”的言論，應視為具有擴散的故意，徐筱梅的言行明顯不當，主觀上存在一定過錯。根據法律規定，任何人不得在電子公告服務系統中發布含有侮辱或誹謗他人、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信息。徐筱梅編輯涉及個人隱私以及含有與事實不相符的內容的帖子，在微信朋友圈進行發布，同時希望或放任該帖被網友轉發、評論，擴大了該事件在互聯網上的傳播范圍，使得不特定的社會公眾得以知曉，造成了眾多網民持續發布大量批評和譴責性言論，并從網絡擴展到現實生活中，造成錢俊朗、范玉琴工作、生活、經營場所的周邊人對其冷淡、反感乃至譴責，干擾了錢俊朗、范玉琴及其家人的生活，且使錢俊朗、范玉琴的社會評價明顯降低，工作和經營業務受到一定影響。這種侵害結果的發生與徐筱梅在微信朋友圈中披露錢俊朗、范玉琴的隱私以及發表與事實不符的帖子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因此，應當認定徐筱梅的行為侵害了錢俊朗、范玉琴的名譽權，情節較為嚴重，徐筱梅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故錢俊朗、范玉琴要求徐筱梅停止侵害，賠禮道歉，消除影響，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訴訟請求于法有據，法院予以支持。

關于精神撫慰金的賠償數額問題，錢俊朗、范玉琴訴求賠償3萬元，因徐筱梅發帖雖被擴散，并引發網民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一段時間的持續關注、評論，但徐筱梅在事發后及時刪除了微信朋友圈的帖子，且“太湖佬”微信群等平臺也已經將該帖刪除，已實際停止了侵害;另一方面，范玉琴雖沒有打罵錢坤的行為，但錢俊朗對錢坤的教育方式確有不妥之處。因此，綜合上述因素，法院酌定徐筱梅應給予錢俊朗、范玉琴的精神損害撫慰金以15000元為宜。

2018年3月7日，太湖縣人民法院依法做出一審判決：徐筱梅在“太湖佬”微信公眾平臺刊登道歉函，向錢俊朗、范玉琴公開道歉，刊登天數不得少于5天;徐筱梅賠償錢俊朗、范玉琴精神損害撫慰金15000元。

一審判決后，徐筱梅不服，向安徽省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在上訴中，徐筱梅提出：一審判決認定本人的發帖內容屬于歪曲事實，但太湖縣電視臺采訪時也有群眾講“那幾天就是常打”（指端午節前后打孩子），帖子內容包含在記者采訪內容之中，因此本人主觀上沒有歪曲事實的故意，客觀上也沒有歪曲事實。太湖縣電視臺作為太湖縣的主流媒體，事先對該事情進行了報道，其報道的影響力遠超本人的發帖。而且“太湖佬”“太湖微社區”等微信群將電視臺披露的家暴內容發布到網絡上，進一步擴大了影響。綜上，一審判決認定本人歪曲事實，侮辱、誹謗錢俊朗、范玉琴，泄露錢俊朗、范玉琴的隱私，發帖的行為與錢俊朗、范玉琴名譽受到損害有直接因果關系，是事件以較快速度和在較大范圍內傳播的主要原因，均與事實不符，本人的發帖行為是合法行為，應當得到法律的支持。一審法院判決本人承擔民事責任錯誤。

錢俊朗、范玉琴辯稱：1.徐筱梅在朋友圈發帖用了“組合夫妻”“后娘”等侮辱性語言。2.徐筱梅在原帖中稱錢俊朗、范玉琴初四、初五連續兩天打孩子與事實不符，公安機關調查筆錄足以表明錢俊朗、范玉琴沒有打罵孩子，而且對孩子很好，只是在孩子淘氣時打過孩子，顯然事實與徐筱梅原帖內容不符。3.徐筱梅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使用“組合夫妻”“后娘”等詞語發帖到朋友圈，公開披露錢俊朗、范玉琴隱私，侵害了錢俊朗、范玉琴隱私權。4.徐筱梅在微信朋友圈發帖的內容與事實不符，侵害了錢俊朗、范玉琴名譽權，造成了錢俊朗、范玉琴的社會評價降低，同時給錢俊朗、范玉琴生活和工作帶來嚴重影響，錢俊朗、范玉琴經常遭到不明真相網友匿名電話騷擾和恐嚇，其經營的小店被迫關閉。5.錢俊朗教育孩子不構成家庭暴力，太湖電視臺對事實真相進行報道，沒有任何部門認定錢俊朗、范玉琴的行為構成家庭暴力。

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徐筱梅在朋友圈上傳錢俊朗、范玉琴照片以及錢坤身上傷痕的照片，并配以“組合夫妻”“后娘”等詞語，致使錢俊朗、范玉琴遭到網友的指責，隨著帖子瀏覽量的增加，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他人對錢俊朗、范玉琴的評價。徐筱梅應當能夠預見上傳這樣的帖子會給錢俊朗、范玉琴的名譽造成損害，卻放任了損害后果的發生，主觀上有過錯。故此，原判決徐筱梅的行為侵害了錢俊朗、范玉琴的名譽權，應向錢俊朗、范玉琴致歉并無不當。至于太湖縣電視臺的采訪內容是否較徐筱梅的帖子更具有傳播力和影響力，以及在徐筱梅之前是否已經有人發帖，均不能影響徐筱梅為其侵權承擔責任。

但綜合全案考慮，徐筱梅在事發后及時刪除了微信朋友圈的帖子，而錢俊朗對其子的教育方式亦有不妥之處，根據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因素的規定，原審酌定徐筱梅賠償錢俊朗、范玉琴精神撫慰金15000元不當，應予糾正。二審法院結合案情酌定精神損害撫慰金以2000元為宜。

2018年9月18日，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做出終審判決：徐筱梅在“太湖佬”微信群刊登道歉函，向錢俊朗、范玉琴公開道歉，刊登天數不得少于5天;改判徐筱梅賠償錢俊朗、范玉琴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元。

近年來，微信、QQ、微博等自媒體已經成了現代人宣泄情緒的重要渠道。碰上看不慣的、反感的、厭惡的人和事，隨手拎來，在自媒體上吐槽一番，在現實生活中十分普遍。對于社會上的不良現象，通過自媒體進行抨擊，無可厚非。然而，自媒體并非法外之地，網上“吐槽”應當有度。否則，“打抱不平”就可能成為“多管閑事”，甚至侵犯他人的合法權益。（文中人名為化名）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