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敦煌變文為切入點,參考敦煌吐魯番出土的法制文書,對唐代俗文學中出現的法律詞匯進行辨析,以窺見唐代法律風貌。
關鍵詞:敦煌變文 敦煌吐魯番法制文書 法律詞匯
敦煌變文,即清朝末年,在敦煌藏經室發現的一批唐五代時期的俗文學寫本,統稱為“變文”,鄭振鐸先生首先采用“變文”這一名稱,遂得到學界認可,后對于敦煌變文的研究逐步深入,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王重民、向達等編《敦煌變文集》,乃敦煌變文輯佚的集大成之作。《敦煌變文集》一書分為八卷,共計七十八篇文章,卷一、卷二、卷三以及卷八主要收錄《伍子胥變文》、《孟姜女變文》等民間故事,卷四、卷五、卷六、卷七主要收錄《太子成道經一卷》、《太子成道變文》等佛教經文。
在對佛教的研究中,經常會看到“經變”一詞,經是佛經,毋庸置疑,而“變”為何意?我國唐代時期盛行畫地獄圖,一般為勸善懲惡而繪制各種地獄苦難的圖像,又名地獄變。四川大足寶頂大佛灣地獄變之雕刻,系保存最完整的大幅群像。其雕刻分上下兩層,上層正中有地藏菩薩像,菩薩左右分刻秦廣王、初江王、閻羅天子等十王像,下層刻刀山、鑊湯、寒冰、劍樹、拔舌、毒蛇、阿鼻等十六地獄的情形。每一像旁,均有題名與贊詞。由此可知“變”乃“變相”之意,即用通俗的繪畫故事來講述佛經的精義,有教化宣傳之用。推而廣之,“變文”即起初以佛經故事寫成的說唱文學,包括涵蓋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等。敦煌發現的寫本中,原來標明是變文的,僅有《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舜子至孝變文》、《八相變》等九篇 ,后人輯佚整理后,將雖未標明變文字樣但具備變文特征的寫本,亦整理入變文集中,本文所稱變文即為后者,主要以王重民、向達等編《敦煌變文集》為研究對象。
近年來學界敦煌變文的研究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為以現存敦煌變文為藍本,對其校勘考釋,諸如張涌泉等注《敦煌變文校注》、蔣禮鴻著《敦煌變文通釋》等;一種為對從文學、美學、歷史學等領域對敦煌變文做跨學科研究,諸如謝柏梁《敦煌變文中的復仇哀曲》、王于飛《字紙崇拜、舍經入寺與敦煌變文寫卷的生成》,可喜的是,法學領域亦對敦煌變文予以關注,楚永橋《燕子賦與唐代訴訟》、陳登武《燕子賦所見唐代訴訟制度》的都以敦煌變文中《燕子賦》為視角對唐代訴訟中訴訟、受理、結案等環節予以闡釋,但是筆者認為法學研究領域尚沒有對以下兩點加以重視:第一對敦煌變文中法律詞匯的考釋,雖然現已出版多部對變文的校注作品,但是多以語義研究為主,并未對詞匯從法律角度做深入闡釋;第二法學領域目前對敦煌變文的研究,一般以《燕子賦》為藍本,且多以程序研究為主,其實在敦煌變文中除《燕子賦》以外,《唐太宗入冥記》、《伍子胥變文》、《茶酒論》等文中均含“爭訟”因子,從不同角度反映唐代訴訟風貌。故本文擬從敦煌變文入手,兼參“后晉開運二年(945)寡婦阿龍地產訴訟案”、“寶應元年(762)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等敦煌吐魯番法制文書,對變文中出現的主要法律詞匯做一考釋,從對詞匯的考釋中窺見唐代訴訟一隅,兼論唐代訴訟風氣狀況。
“括客”與“俌逃落籍”
《燕子賦》講述一則寓言故事一只雀兒霸占燕子夫妻的巢穴,并毆傷燕子夫妻,燕子夫妻訴至鳳凰處,要求鳳凰科責。全文以擬人的手法講述一起訴訟的起訴、受理、判決的全部過程。其載:
“云:明敕括客,標入正格。阿你俌逃落籍,不曾見你膺王役。中遣官人棒脊,流向儋崖象白。”
此乃雀兒以違反“括客”法令規定,以“俌逃落籍”罪名要挾燕子夫妻,企圖逼走燕子夫妻,占領他們的巢穴。在封建社會中,農民逃亡是屢見不鮮的社會現象,秦代即有記載。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對逃戶記載:“可(何)謂匿戶及敖童弗傅?匿戶弗鷂(徭)使,弗令出戶賦之謂醫殳(也)”此處匿戶即逃戶,或作“流人”、“浮客”。
唐朝初年,逃戶頻發。據《唐大詔令集》 記載“江淮之間,爰及嶺外,涂路懸阻,土曠人稀,流寓者多”,貞觀初年,全國總戶數不滿三百萬 。安史之亂后,逃戶現象愈加嚴重,令逃戶回原籍也成為不能。
括客,又名括戶,即檢括逃戶,唐代多次實施括客。貞觀十六年“敕天下括浮游無籍者,限來年末附畢” ,后武則天又曾派“十道使括天下亡戶” ,唐代政府針對逃戶所采取的措施主要為勒令逃戶附籍,一般是勒令逃戶回原籍,后于開元年間作出調整,允許就地附籍。
對于逃戶問題,唐代政府除以“括客”等方式治理以外,法律也規定了相應懲處措施。《唐律疏議》第十二卷戶婚下第150條脫漏戶口增減年狀、151條里正不覺脫漏增減以及152條州縣不覺脫漏增減,均與逃戶問題相關。第150條律文“諸脫戶者,家長徒三年;無課役者,減二等;女戶又減三等”明確規定了對“脫戶者”家長的處罰。疏又云“率土黔庶,皆有籍書。若一戶之類,書脫漏不附籍者,所由家長合徒三年”,可知所謂“脫戶”,即“脫落不附籍”,亦即雀兒口中“落籍”之意。此外,第151條、第152條對于“不覺脫漏”的里正、州縣官員按轄內脫漏戶數定罪處罰,處以笞刑、杖刑以至徒刑。不難看出,唐代對“落籍”的處罰不僅限于“脫戶者”家長,而且對“脫戶者”所在轄區的里正、州縣等政府官員亦有相應處罰。還可看出,對于“脫戶者”的處罰,刑及家長但并不罪及本人,此與唐代注重禮法與宗法制度不無關系。
“款狀”與“對直”
《唐太宗入冥記》記述玄武門政變后,其兄弟建成元吉在冥司告發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李世民“生魂”接受冥司判官崔子玉裁判的故事。其中記載:
崔子玉奏曰:“二太子在來多時,頻通款狀,苦請追取陛下,稱訴冤屈,辭狀頗切,所以追到陛下對直。”
所謂二太子即李建成和李元吉,系李世民兄弟,死于玄武門政變之中。此處提到“款狀”,即訴狀,而“頻通款狀”,即多次起訴之意。而在《燕子賦》中對“起訴”另有別稱。《燕子賦》記載:
夫妻相對,氣咽聲哀:不曾觸犯豹尾,緣沒橫羅(罹)鳥災!遂往鳳凰邊下牒分析。
此處“下牒”,即起訴,而下文“燕子文牒,并是虛詞”,即訴狀。
敦煌出土的、我國現存最早的訴訟文書“后晉開運二年(945)寡婦阿龍地產訴訟案”文書落款為“開運二年十二月日寡婦阿龍牒”。
唐代訴訟一般稱之為“牒”,少數情況下也稱之為“狀”。 較之于狀,牒的意義更為寬泛,唐宋以后“狀”的意思范圍逐漸縮小,后特指訴狀。《唐律疏議》第355條規定“諸告人罪,皆須明注年月,指陳事實,不得稱疑。違者,笞五十。”可知唐代及對起訴作出形式和內容要求,但是由于唐代百姓知識水平所限,并非所有人都能親自書寫訴狀,故而會常有代寫訴狀,《唐律疏議》對此亦有明文“諸為人作辭牒,加增其狀,不如所告者,笞五十,若加重罪重,減誣告一等”,該條款為對代寫訴狀的人“加增其狀”的限制和懲罰。另外唐代一般不允許越級訴訟,《唐律疏議》明確規定“諸越訴及受者,各笞五十。”可見唐代對于越級訴訟,不只對起訴人施以懲處,對受案人也要做出處罰。
《唐太宗入冥記》中提到“所以追陛下對直”、《燕子賦》中所說“終須兩家,對面分雪”“瞇目上下,請王對推”等等,所謂“對直”、“對面分雪”、“對推”皆是要求原被告雙方到庭參與訴訟,兩造對質。關于唐代庭審情況的直接記載匱乏,冥司判案和出土案卷均可視為唐代訴訟中庭審程序的不同記錄形式。 冥司判案的筆記小說僅能作為參考資料,出土文獻才可作為印證。目前保存較為完整的敦煌“后晉開運二年(945)寡婦阿龍地產訴訟案”民事訴訟案,以及吐魯番“寶應元年(762)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刑事訴訟案,可從個案角度反映唐代庭審環節。唐代庭審制度中存在拷訊制度,拷訊制度古已有之,睡虎地出土的秦墓竹簡中即有對拷訊的記載,到唐代日趨完善。敦煌變文《茶酒論》記載擬人化的茶和酒的一場辯論,云:
酒罍(煞)父害母,劉零為酒一死三年。吃了張眉豎眼,怒斗宣拳。狀上只言粗豪酒醉,不曾有茶醉相言。不免(囚)首杖子,本典索錢。大枷(榼)項,背上拋椽。
所謂“杖子”“大枷(榼)項”“背上拋椽”即對拷訊的描寫。對于拷訊,歷來唐律研究者論述頗多,在此不再贅述。
“晚衙”與“六曹官”
《燕子賦》中雀兒要求獄子為其“脫枷”,獄子不肯,雀兒說“官不容針,私可容車。叩頭與脫,放到晚衙。不須苦死相邀勒,送飯人來定有釵”,雀兒所稱“晚衙”,即唐代州縣辦公時間“兩衙”之一,兩衙分別為朝衙和晚衙。日本僧人圓仁所著《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詳細記載“唐國風法,官人政理,一日兩衙,朝衙晚衙。須聽鼓聲,方知坐衙,公私賓客侯衙時,即得見官人也。”另外唐代文人詩作中也多次提到“兩衙”、“晚衙”一類,白居易《城上》云“城上咚咚鼓,朝衙復晚衙”,另元稹《醉題東武》“功夫兩衙盡,留滯七年余”。由此可知,唐代存在“兩衙”制度,而且以“鼓聲”為標志。但是“兩衙”制度僅存在于州縣地方政府,唐代中央政府并不存在“兩衙”之說,唐代中央政府存在“宿值”。《唐六典》記載“凡尚書省官,每人一日宿值,都司執職簿一轉以為次。凡內外百僚日出而視事,既午而退,有事則直官省之;其務繁,不在此例。”可知一般唐代官員日出上班,中午下班,只上半天班,但各官署須安排一人值班。但是事務繁忙的官署,不適用。浪漫的唐人往往在宿值時詩興大發而作佳句,故不少詩文以“宿值”、“寓直”為名,宋之問《和姚給事寓直之作》、張說《宿值溫泉宮羽林獻詩》等等不勝
枚舉。
《唐太宗入冥記》中提到“六曹官”,謂之“陽道呼為六曹官,陰道亦呼為六曹官。”所謂冥界六曹即天曹、地曹、冥曹、人曹、神曹和鬼曹。平遙古城城隍廟中即有“六曹府”,供奉陰間六位判官,六位判官沒有名字沒有職責劃分。東漢尚書開始分為六曹治理國事 ,據《續漢書·百官志三》記載,有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兩主客曹、二千石曹、中都官曹。兩晉、南北朝,除北周不設尚書外,均以五曹或六曹尚書統轄諸曹。隋定制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唐沿襲隨,直至清末,其中刑部掌管國家法律、刑獄等事務,又稱秋官。唐代皇帝享有最高司法權,擁有終審權和赦免權。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錄囚制度,雖盛起于東漢,但唐代錄囚制度有所發展并趨于完備,皇帝親錄囚徒成為常典。《舊唐書》載唐太宗貞觀六年“親錄囚徒,歸死罪者二百九十人于家,令明年秋末就刑。其后應期畢至,詔悉原之。”此外,大理寺、刑部、御史臺為唐代中央專職司法機關,稱中央三法司,其中大理寺作為中央審判機關,刑部作為中央司法行政機關,而御史臺則為中央監察機關。每逢大案,常常由大理寺卿會同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共同審理,稱為“三司推事”。
“上柱國”與“收贖”
敦煌變文《伍子胥變文》記載:
中有先鋒猛將,賞緋各賜金魚;執毒旌兵,皆占班位;自余戰卒,各悉酬柱國之勛。
另《燕子賦》又云:“一例蒙上柱國,見有勛告數通”,以上文章都提到“上柱國”,“上柱國”是唐代的勛官,據《唐會要》記載:“上柱國以下,至武騎尉,為是十二等” 上柱國始于春秋,原為軍事武裝的高級統帥。漢代予以廢除。五代復立。唐以后作為勛官的稱號,逐漸成為功勛的榮譽稱號。勛官是唐代官職的一種,有品級而無職掌。唐代的官分為職事官、散階、勛官、爵位等,可兼得。
《燕子賦》中雀兒以擁有“上柱國勛”的稱號而“請與收贖罪價”,體現出唐代的另一重要制度,即官當制度,官員可用官品抵當因犯罪而遭受的刑罰。《唐律疏議》卷二第17條載“諸犯私罪,以官當徒者,五品以上,一官當徒二年,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一年。若犯公罪者,各加一年當”、“有二官者,先以高者當,次以勛官當”,可知唐代“勛官”也是官當范圍之內。唐代官當是封建社會官員特權的一種體現,但非恣意而為,適用范圍有限而且區分公罪死罪和官員品級。
從對敦煌變文法律詞匯的考釋中可知,唐代民間對唐代訴訟法律制度具有一定認知,且衍生出一些與正式法律詞匯不同的民間化、口語化的法律詞匯。唐代變文所記載的所謂訴訟多為冥司神判或者擬人化描寫,雖不可作為唐代訴訟嚴肅考究的依據,但是確是唐代民間訴訟理念的生活展現,因唐代變文多為民間故事且廣泛說唱。而且無論是《燕子賦》“燕雀既和,行至鄰并”,還是《茶酒論》“從今以后,切須和同”,以爭訟開篇,以和解結尾,均不無體現唐代對于“息訟”、“和諧”的價值追求。
參考文獻:
[1] 周紹良著《唐代變文及其他》,載《文史知識》,1985年12月13日
[2] 《唐大詔令集》卷111,宋敏求著,中華書局2008年出版
[3] 黎仁凱著《關于唐代的逃戶》,載《文史哲》1982年4月
[4] 《資治通鑒》卷196,司馬光編,中華書局2009年出版
[5] 《新唐書》卷125,歐陽修編,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6] 楚永橋著“《燕子賦》與唐代司法制度”,載于《敦煌研究》2002年第6期
[7] 陳璽著《唐代訴訟制度研究》(博士論文),第72頁
[8] 《唐會要》卷81,王溥著,中華書局2017年出版
作者簡介:韓麗(1986—),西北政法大學2016級法律史碩士研究生,中鐵電氣化局集團公司法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