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清經學家俞樾繼承了乾嘉學術運動之余風,遍注“群經”、“諸子”,于典籍的注釋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其“通經致用”的注釋宗旨,“發揮經義,自抒心得”的注釋原則以及“正句讀, 審字義, 通古文假借”的注釋方法豐富和完善了中國注釋學史。本文擬以《群經平議》為范本,通過分析實例來探討俞樾的注釋學特點。
關鍵詞:俞樾 通經致用 通假借 注釋學
清代經學之盛僅次于漢代,與之相應的注釋學也邁上了一個新臺階。儒家經典流傳至清代已歷經千年,正如清代學者戴震說:“昔之婦孺聞而輒曉者,更經學大師轉相講授,而仍留疑義,則時為之也?!倍⑨尩哪康恼谟谪炌ń窆?,解決疑惑、揭示義理。正如張舜徽《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所說:“注, 取義于灌注。文義艱深, 必解釋而后明, 猶水道阻塞, 必灌注而后通?!鼻迦俗⑨屢郧笳鎰諏崬橐?, 一改明末學術空疏之流弊。正是這種注重考證的學術風氣使清代考據學為中國典籍注釋史增添了光輝的一筆。清代的眾多考據學大家同時也是注釋學大家,如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父子等。王引之的《經義述聞》、《經傳釋詞》享負盛名,被譽為注釋學的高峰。而本文所談的晚清碩儒俞樾,潛心學術達40余載,遍注“群經”、“諸子”,自稱繼承乾嘉學術運動段玉裁與王念孫、王引之之余風,著成《春在堂全書》,其中《群經平議》被梁啟超評為“價值僅下《經義述聞》一等”。筆者試以《群經平議》為例,淺析俞樾是如何運用注釋學的。
一、以“通經致用”為宗旨的語言解釋
清初統治者為鞏固政權極力強化中央專制,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穩定社會、恢復經濟的效果。然而,過度強化中央專制的舉措必然逐漸走向弊病叢生的反面,及至晚清時期,思想混亂,內憂外患接踵而至,較之以往任何時代都不同的是,西方列強入侵導致了民族矛盾日益加劇。嚴峻的時勢使一批批具有良好學術修養、富于憂患意識的有志之士發出復興儒學的呼聲。
俞樾則在這一時代背景下研治經學,重樹“通經致用”的大旗。他認為:“士不通經, 不足致用?!薄巴ń浂蛔阒掠?,何貴通經?”那么如何“致用”,對此俞樾有獨特的見解,在他看來,所謂“用”,便是“尊本重教”,他說:“人人言富強, 而孔子言富教, 教即所以為強也。”又說:“此意惟孟子得之, 故曰:‘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 入以事其父兄, 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孝悌忠信即是兵法?!庇衢凶⒅仫L俗教化,認為學術風向關乎道德風俗,而風俗道德則關乎社會興衰。他所主張的“通經致用”表現在儒家經典的注釋方面便是致力于發揚傳統道德,特別是對仁、義、禮、智、信的后天教化。例如,在注釋《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一句時,俞樾提出自己訓“率”為“修”的見解, 認為“性不一性, 必率之而后為道;道不一道, 必修之而后為教。率與修有功力存焉”。俞樾不取孟子的“性善論”,而是認可荀子的“性惡論”,贊同荀子的“教化成性”說,他認為“荀子取必于學者也, 孟子取必于性者也。從孟子之說, 將使天下恃性而廢學。”[1]然而,俞樾對孟子“性善論”的認識也存在一定程度偏頗,孟子主張“性善論”并不是要放棄后天的培養,而是在肯定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的前提下,“求其方心”,使善良的本心得到發展擴充。“性善論”并不會導致“恃性而廢學”的后果,俞樾此說有失公允,但他強調道德教化這一點實際上與孟子主張修養孝悌忠信具有共通之處。
再如,《群經平議·論語》:“賜不受命而貨殖焉。”解曰:“賜不受敎命,唯財貨是殖?!庇衢邪矗骸白迂曋t何至不受敎命?何氏此解不可通也。不受命而貨殖,自是一事。古者商賈皆官主之。故《呂氏春秋·上農》篇曰:‘凡民自七尺以上,屬諸三官,農攻粟,工攻器,賈攻貨。以《周禮》考之,質劑掌于官,度量純制掌于官,貨賄之璽節掌于官。下至春秋之世,晉則絳之富商韋藩木楗以過于朝,鄭則商人之一環,必以告君大夫,蓋猶皆受命于官也。若夫不受命于官,而自以其財市賤鬻貴,逐什一之利,是謂‘不受命而貨殖?!豆茏印こ笋R》篇曰:‘賈知賈之貴賤,日至于市,而不為官賈。此其濫觴與?蓋不屬于官,卽不得列于太宰之九職,故不曰‘商賈,而曰‘貨殖。子貢以圣門高弟,亦復為之,陶朱、白圭之徒,由此起也。太史公以貨殖立傳,而首列子貢,有開必先,在子貢固不得而辭也。”[2]
可見俞樾認為子貢“不受命”不是指“不受教命”,而是“不受命于官”,為此他引《呂氏春秋》、《周禮》、《管子》中對“商賈”和“貨殖”的記載,表明子貢既屬于“貨殖”則不受官命,從中可以看出俞樾力圖肯定孔子對弟子的教化作用,可見他注重道德教化的思想傾向。
二、“發揮經義,自抒心得”的注釋原則
俞樾曾說:“文章必自出機杼,雖模仿六經,可恥也?!睘榇耍岢鲆獏^分“著經之見解”與“場屋中之經解”兩個概念。前者必須要有著述家自己的獨到見解,其所引的前人成說要能夠證實己說,對于固有的成說要加以思辨,擇善而從,而后者沒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只跟隨舊說。其《詁經課藝五集》序中曰:“合吾說者吾從之,不合吾說者吾辨之駁之,而非徒襲前人之說以為說也?!庇衢斜救朔浅I朴谒伎迹鲇幸呻y處能夠科學合理地考辨,提出符合邏輯的見解。例如,俞樾認為《孟子·吿子上》中“‘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與《孟子·盡心下》中:“‘子以是為竊履來與?曰‘殆非也?!眱啥味紝儆谧詥栕源鹬o,而趙岐誤以此“曰‘殆非也”為“館人曰”。如果認為是“館人曰”,則下文“夫予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皆為館人之言,這與事實不符,而后世將經文“夫予”字誤作“夫子”,不得不說是受趙注的影響。再如,《孟子·盡心》篇:“若崩,厥角稽首?!庇衢邪矗骸啊稘h書·諸侯王表》:‘厥角稽首。應劭曰:‘厥者,頓也。角者,額角也?;祝字恋匾病F湔f簡明勝趙注?!舯蓝郑诵稳葚式腔字疇睢Iw紂眾聞武王之言,一時頓首至地,若山冢之崒崩也。當云‘厥角稽首若崩,今云‘若崩厥角稽首,亦倒句耳。后人不得其義,而云稽首至地,若角之崩,則不知角為何物,失之甚矣?!?/p>
發揮經義、自抒心得也難免失于主觀。當今社會在“大數據”的背景下信息云集、數據豐富、考古手段多樣,特別是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互證,考古發現與文獻記載的互證,從而形成一條客觀嚴密的證據鏈。而古代社會相對封閉,學術交流相對滯后,古代學者接觸到的數據資料也相對有限,往往會做出一些囿于生活經驗的主觀猜測,這一點在俞樾身上也同樣存在。例如,《群經平議·詩經》“無酒酤我”一句,《傳》曰:“酤,一宿酒也。”《箋》云:“酤,買也?!薄墩x》曰:“既有一宿之酒,不得謂之無酒。”俞樾按:“王者燕其族人必無酤酒于市之理,此自以傳,義為長有酒湑我,無酒酤我,言有酒則莤之,無酒則釀之也?!督洝费贼?,正見無酒之意,必言酤者取其成之易。若必經久而成,則無及矣?!队衿}部》:‘盬,倉卒也?!痘茨献印さ缿菲骸當噍喆蠹矂t苦而不入。高誘注曰:‘苦,急意也。酤與盬、苦同聲,亦有急義。故一宿之酒謂之酤。下文曰‘迨我暇矣,飲此湑矣然則酤是倉卒而成,經固自釋其義矣?!边@種以經驗常理推測的做法并不客觀嚴謹,極有可能存在例外情況,俞樾僅僅根據后世的生活經驗便推測王者宴請族人必然不會在市集上買酒,未免有點片面。
三、“正句讀, 審字義, 通古文假借”的注釋方法
俞樾注釋涉及考證古音古義、串講文意、解讀語法、說明修辭手段、闡釋典故、記述山川河流、介紹典章制度等。盡管注釋的內容廣泛,但首要的是對字、詞的研究,他在《群經平議》自序中說明治經“其大要在正句讀, 審字義, 通古文假借”, 并指出“通假借為尤要”“詁經當先明字義” “以聲為主,不泥其形”等觀點。俞樾的這一注釋觀點與戴震、王念孫父子一脈相承。戴震曾指出:“字學、故訓、音聲始未相離,聲與音又經緯衡縱宜辨。”[3]又說:“字書主于訓詁,韻書主于音聲,然二者恒相因?!补视栔髡?,于此亦可因聲而知義矣?!盵4]王引之在其《經義述聞》自序中引其父王念孫說:“訓詁之旨,在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渙然冰釋。如其假借之字強為之解,則詰屈為病矣?!盵5]俞樾一方面吸取前賢的理論成果,一方面依靠其豐厚的學識、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敏銳的洞察力,進一步將通假借的理論綜合運用于注釋實踐。例如,《孟子》“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薄墩x》曰:“孟子答齊宣王以為臣嘗聞有地但方闊七十里,而能為王政于天下者?!庇衢邪矗骸罢c正,古通用。政字,當讀為正?!彼稜栄拧め屧b》中“正,長也”的例子,認為“為政于天下者”應理解為“為長于天下也”,此句是說湯由七十里而為天下長也。俞樾又舉出《呂氏春秋·君守》篇中的記載:“既靜而又寧,可以為天下正?!备哒T注曰:“正,主也?!庇纱硕贸觥盀檎谔煜隆迸c“為天下正”雖然表述不同但意義相同的結論。
俞樾亦善于根據古書中的內在邏輯來辨析通假字,這種注重內證的注釋方法能更好地把握古漢語的語法規律。以《孟子·公孫丑下》中“有仕于此而子悅之,不吿于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一句為例,俞樾認為“有仕于此”之“仕”,卽“夫士也”之“士”?!胺蚴恳病?,正承“有仕于此”而言,雖用字不同而含義相同,可知“士”為正字,“仕”為假借字,這正是根據上下文意的因果邏輯而辨明通假。
通假借建立在本訓的基礎上,固然對辨明字義有巨大幫助,但文獻典籍浩瀚無窮,有時也需靈活解釋字義,不可拘泥于本訓,即通過仔細研讀原文之意,達到“隨文釋義”的境界。例如,《周易·謙》:“謙謙君子, 卑以自牧也?!蓖蹂鲎⒃唬骸澳粒?養也?!庇衢袆t認為:“‘牧固訓‘養' , 然‘卑以自養, 于義未合?!盾髯印こ上嗥罚骸埬粱?, 賢者思。楊注曰:‘牧,治。然則卑以自牧者, 卑以自治也。《方言》曰:‘牧, 司也。又曰:‘牧, 察也。' 司、察二義皆與‘治義近, 雖亦從‘牧養' 而引申之, 然詁經者當隨文以求其義, 未可徒泥本訓矣。”俞樾為明字義,往往對各有關數據做索引式的整理,多方面考辨,選擇最順承文意的解釋,可見其訓詁思想的樸實之風。
俞樾還提出字音重讀以區分字義的方法,如《孟子·吿子上》篇:“異于白馬之白也。”俞樾按:“上‘白字當重讀。蓋先折之曰‘異于白,乃曰‘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則又申說其異之故也。如此則文義自明,亦不必疑其有闕
文矣?!?/p>
由以上看來,俞樾繼承并發揚了乾嘉學派的注釋學方法,為清代考據學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其治學的鉆研精神、嚴謹態度當為后世所學。
參考文獻:
[1] 俞樾.賓萌集[A].春在堂全書[C].清光緒二十三年重訂本(石印本).
[2] 俞樾.群經平議.春在堂全書[C].清光緒二十五年重訂本
[3] 戴震.與是仲明論學書[M].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83.
[4] 戴震.論韻書中字義答秦尚書蕙田[M].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5.
[5] 王引之.經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2.
作者簡介:秦茹梅(1990.9~),女,籍貫:甘肅省隴南市,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學歷(16級碩士), 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