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丹
摘 要:雕塑藝術常被研究者當作獨立的藝術形式,從樣式、手法、媒材、風格等角度進行研究,較少涉及雕塑家本人與其作品的深層關系。雕塑家對其作品整體的把握,與雕塑媒介發生零距離接觸所產生的情感投入、能量互換等,是將其長期的思考與偶發性的靈感匯集于雕塑作品的過程。雕塑被藝術家以“通感”的方式制作,也同時被觀眾感受。雕塑展“感同身受”即通過展覽與學術研討,探索雕塑作品、雕塑家身體之間、且延伸到觀眾的“感同身受”的關系。
關鍵詞:雕塑 藝術家 形體 色相 感同身受
古希臘神話中,塞浦路斯的國王皮格馬利翁,受到母親拋棄的影響,發誓終生不娶。擅長雕塑的他在夢中像是受到神諭似的夢到一位少女,醒來后原本打算制作一座男人像的他不自覺地雕刻出一座惟妙惟肖的象牙少女像。雕塑的過程中,他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熱情,隨著作品趨于完美,他竟愛上了這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為她起名叫伽拉忒亞。皮格馬利翁乞求天神將雕像許給他做妻子。在愛神阿芙洛狄忒的成全下,少女雕像獲得生命,和皮格馬利翁廝守一生。
這則神話故事里,雕塑家在開始雕塑前,潛意識里已經有了自足的形象,在制作時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身體融入雕像的創作。他之所以會將少女雕像認作妻子,除了神話中神諭的存在性質,更多的是他付出了感情、精力后,個人情欲、思想的移情成分,雕像成為他部分身體能量的轉移對象,并與他的身體和生命相通,不斷產生糾葛。他與雕像,感同身受。
以“感同身受”來形容雕塑與雕塑家的關系,并延伸到雕塑作品和觀眾、空間的多維角度,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內涵深刻的話題。2018年8月23日在松美術館開幕的大型雕塑展《感同身受》,嘗試向公眾提出并闡釋這個觀點。展覽由中央美院院長范迪安擔任學術主持,中央美院副教授劉禮賓策展,共同呈現了“老中青”三代8位藝術家——田世信、隋建國、展望、姜杰、向京、王偉、梁碩、耿雪的40余件雕塑作品。展覽分為“體覺”、“色醒”兩大板塊,從“體”和“色”的角度提煉出展覽關注的重點。
“體覺”的“體”,是雕塑的“形”和藝術家的“體”,“覺”可認為是“覺知”、“覺醒”、“覺悟”的多重內涵。中國人常說“字如其人”。同樣,藝術家創作的過程中,每個人的身體時刻面臨著自我的更新、消磨、破損、修復、凈化、甚至是升華,同時面臨著外在接觸中所得到的感悟與刺激,潛移默化的影響與瞬間超越的蛻變。雕塑與藝術家身體接觸更直接,是內在身體的外在投射。充滿靈性的雕塑,可以在身體主體的塑造下,拋開表象“真實”和外在類型化束縛,在世俗的“身體實在”之上,吸納觀念、氣息、溫度、記憶、靈思等,并結合對材料、工具等特性的把握、感知、體悟,呈現出從藝術家身體至雕塑作品的升級轉化。
在展覽的“體覺”板塊中,藝術家展望和隋建國的作品雖都是以抽象的形式展現,但這種“無形之形”卻是材料和身體最直接的交融體驗。中國古代畫論中“六法”的第三法為“應物象形”,兩位藝術家選擇了身體對雕塑藝術最原初材料(泥、石)的零距離接觸,就是讓材料按照自身特性和身體節奏呈現更為自然的形態,探索材料在身體融入后的真實性狀。
如果藝術家可以與雕塑“感同身受”,那么雕塑家身體的一動一靜都會與雕塑材料產生對抗和較量,雕塑作品與觀者之間,也會有相通和相悖的交流。姜杰的影像中,老年芭蕾舞愛好者不斷重復的笨拙跳躍與展廳另一端靜止的芭蕾舞演員雕像背影相對,二者之間是用幾千雙中央芭蕾舞團廢棄的芭蕾舞鞋組成的錐體,像芭蕾舞者將所有力量匯聚在一起的足尖,在一靜一動的展廳空間內一擊穿透。耿雪的作品是將制作米開朗基羅身體的過程拍攝成雕塑教學的影片,向雕塑讀米開朗基羅的情詩,雕塑竟也給藝術家手部的回應。相應地,耿雪展出了影片中制作的米開朗基羅雕像被切割的身體部分,將內部涂成金色,對應米開朗基羅情詩中精神性的信仰和藝術追求。在這動靜結合的作品中,觀眾感知的微妙性嫁接在身體和物質之間,形成“劇場式”的效果。
在“無形之形”、“一動一靜”之外,還有“有形之形”。雕塑家田世信與王偉專注于探索傳統具象雕塑形象下藝術家自身和雕塑對象結合的可能性。前者以古代著名人物為依托形象,后者集中在馬的塑造。將自我理解融進雕塑體內,外化為一種“有形”的形式,通過“形”來展現“無形”之思的集合。從作品異于常人觀念內的形象塑造,進入藝術家個人獨特的風格特質和藝術理念。
從“體”或是“形”到“色”,是藝術史組成的基本內容。六朝劉宋宗炳說畫家作畫是“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形色同時具備。“六法”中“隨類賦彩”作為第四法也有其重要性。在西方,17世紀法國學院派內部分裂的普桑派和魯本斯派,以及19世紀安格爾與德拉克洛瓦關于“素描與色彩”的爭論,可見色彩與形體的密切關系。在羅斯金和惠斯勒那場19世紀末著名的官司中,惠斯勒讓色彩作為主體獲得了勝利。色彩是形體的附庸嗎?如果不是隨著近現代考古科研技術的進步,人們才發現古希臘雕塑與兵馬俑那“高貴”與“偉大“的形體上其實原本都附著了濃烈的色彩,藝術史對于色彩的認知遭到顛覆。
梅洛·龐蒂在其現象學思想中提出,我們應該通過身體了解我們自己以及周身的世界。純粹通過非具身化的眼睛觀看,無法理解擁有復雜感官的我們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因此,觀看必須與身體的動態和觸覺的體驗相結合。如今人們所處的“景觀社會”中充斥斑斕甚至混亂的色彩沖擊,感知世界的第一途徑是睜開眼睛觀看。看到的“色”是表面,同時,“色”其實是途徑、“色”也是因果。展覽的第二板塊“色醒”,借助著色雕塑,意圖啟發形體之外“色”的自我覺醒和被運用的方式,同時還包含著“色”具有醒世作用的沖擊力。
人們希望看到表象世界背后的真實,何為真實?真實只是為表象所遮蔽嗎?真實藏匿在席位、隱蔽的人間隙縫中,以“表象”之形與色觀己觀物,尋求真性。佛經中著色相與不著一物其實是一樣的,《心經》中即講到“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指向人們想探尋的真性,自性即真我,從色入性,在展覽第二板塊“色醒”中,藝術家向京的作品做出了闡述。她的作品通過微妙的色彩運用,表達人性深處微妙的情感欲望——抑郁的、沉默的、嗔怒的、求而不得的……仿佛在一切“色相”中,能提供一條向內心和真我探尋的通道。姜杰置于室外的雕塑作品《在》用色彩對比鮮明的嬰兒半身像,配合細微的表情,讓觀眾發現嬰兒在無法表達之下難以捕捉的特殊情緒。王偉展出的小孩頭像,同樣也捕捉到孩子一瞬間的情緒,如同制作方式一樣具有不可復制性,無大喜大怒卻也難言其中滋味。展望的《第八十六尊圣象》在“色醒”意義闡釋中采用了另一種方式——“破”與“立”,毀滅與永恒。在“色”的表象與“空”的內涵不斷的分離與結合中,不變的什么?如《金剛經》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從“體”、“色”入手,以“覺”、“醒”為徑。感同身受指向藝術家的“感”、觀者的“感”,所要“同”的,不僅是體會藝術家所要傳達的意圖,還有雕塑本體材質、色彩自身的語言特性。與藝術家感同身受,甚至與雕塑“身受同感”,從雕塑的表象、材質向內部追求延伸,然后攜載綜合體悟再次回到外部,得以擴展,達到體驗的純粹、內質的純化,明心見性,是《感同身受》雕塑展期望傳達的意圖,也是中國當代雕塑藝術家們思考的方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