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泉
一戰后的整個世界處于社會政治風云變幻的歷史過程中,各國都在經歷巨大的歷史變革。歐洲和日本成了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兩個主要的中心,特別是先進思潮的傳播中心。清政府被推翻之后,中國應該建立何種制度,走何種道路,才能挽救民族和國家危亡,才能真正發展中國,成為擺在中國知識分子面前的現實抉擇。革命和救亡圖存成為時代的主題。處于世界歷史進程中的中國,也處在歷史發展的十字路口,是脫離世界歷史進程,依舊固守舊有的制度和思維,還是在世界歷史發展的大視野和大潮流中,尋找既遵循世界歷史潮流和價值又符合中國國家民族生存和發展的道路,這是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所要追尋的答案。近代中國仁人志士在這種世界和中國局勢相互碰撞的背景下尋求國家獨立、民族解放的現代化的進程中,早期無政府主義從歐洲和日本被傳入中國,并逐漸孕育了更具有革命性的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在現代化進程中,脫胎于早期無政府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與早期無政府主義開始發生思想碰撞,并最終導致了20世紀初的中國“無政府主義論戰”[注]1919 年2 月,無政府主義者黃凌霜在《進化》月刊上發表《評〈新潮雜志〉所謂今日世界之新潮》一文,對馬克思主義的“集產主義”(共產主義)進行了批評,表示: “我們極端反對馬克思的集產社會主義”。同年5 月他又在《新青年》上發表《馬克思學說的批判》一文,對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進行了批評。對此,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理論上進行了回應。 1920年9月,陳獨秀在《新青年》發表《談政治》一文以后,《新青年》雜志上逐漸出現了對無政府主義的批評文章,很多刊物都加入了討論,一場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論戰開始了。這場論戰的爆發集中反映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國家民族未來發展的嚴重關切和擔憂,成為近代中國社會主義思想史上一次重大事件。。關于這場論戰,學界有不同的思想評價。然而,不論我們對參與這場論戰的雙方觀點持何種評價,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是從無政府主義中孕育出來的。從現代化的視角考察,20世紀初的那場“無政府主義論戰”與其說是主義之爭,還不如說是現代化的不同進路之爭。
近代中國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主要來自法國和日本,由留法和留日學生介紹和傳播到中國,形成了20世紀初的早期中國無政府主義思潮。當時,對無政府主義在中國進行系統的理論傳播的代表人物是師復。師復將當時流行的社會主義分為無政府共產主義和集產主義兩派,其中,無政府共產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原名為Anarchisme(安其那主義)。師復對無政府主義下過定義,他認為,“Anarchisme(安其那)者,主張人民完全自由,不受一切統治,廢除首領及權威所附麗之機關之學說也。”[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在《無政府主義淺說》《無政府主義釋名》和《無政府共產黨之目的與手段》這幾篇文章當中,師復對無政府主義的主張做了比較系統的概括。
第一,主張人的絕對自由,要求廢除強權政治和一切法律制度。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政府作為強權的集中代表,是產生一切罪惡的根源。因而,無政府主義者要求廢除政府。他們認為,“自有政府,乃設為種種法令以繩吾民,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出此綱羅陷阱之中,而自由全失。”[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因此,他們主張“無一切政府,凡為統治制度之相關,悉廢絕之”[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無政府主義者還要求廢除法律制度,他們強調法律并不能制止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主張“無一切法律規條”[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無政府主義還主張廢除軍隊,他們認為平民可以反對強權政治之決心自衛抵抗侵略。
第二,廢除私產制度,實行按需分配的公有制。私有財產是產生剝削和不平等的重要根源。早期中國無政府主義者認為,“于以成今日悲慘黑暗罪惡危險之社會。究其原因,則莫非私產制度為之階,雖有法律曷足濟乎?”[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他們認為,中國今日社會之黑暗和悲慘現實,皆因私有財產制度。所以,他們強調如土地、礦山、耕具、機器等都應該收歸社會所有。而在廢除私有制度以后,社會將實行按需分配制度,“勞動所得之結果,如食物、衣服、房屋以及一切用品,亦為社會公物,人人皆得自由取之”[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早期無政府主義者雖然要求廢除私有制,但是最后仍然將私有制的問題歸結到強權政治,歸結到政府的問題上。他們認為:“今世之所謂不道德行為也,然盜之源起于貧,人之有貧,由于富人之壟斷財產,富人所以能壟斷世界之公有財產而貧民莫敢誰何者,以有政府法律為之保護也,若無政府,則私有財產制度同時廢絕。”[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所以,早期無政府主義者認為,問題的根本就是廢除強權政治,廢除政府。
第三,主張廢除婚姻制度以及一切宗教及信條。無政府主義者認為,社會犯罪之原因,十有八九是因為爭財或者爭色。爭財是由于私有財產制度,爭色是由于婚姻制度,所以婚姻制度也應在廢除之列。他們認為,所有這些現象之所以存在,都是因為由政府所產生的法律,所以他們強調:“若無政府,則私產絕,婚姻廢,財與色均無可爭,殺人之事又必絕跡于社會矣。”[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廢除婚姻制度之后,男女可以自由結合,所生子女由公共養育院照料保養。早期無政府主義者不僅認為婚姻制度是強權政治的產物,而且認為,包括一切宗教信仰和社會信條都受到強權的影響,受到強權的奴役,而最后成為奴役人的制度設計。為了避免百分之一的不自由,就必須廢除百分之九十九的制度設計。他們認為,對人的束縛廢除得越是徹底,人就越是自由得徹底。只有人根據自己的自由天性自由結合、自由發展,“‘互助’之天然道德,得自由發達至于圓滿。”[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279頁,第270頁,第315頁,第315頁,第272頁,第312頁,第272頁,第272頁,第316頁。
第四,主張通過報章雜志的鼓動宣傳來發動平民革命,以推翻資本主義統治。師復認為,當今中國之所以落后于歐洲強國,是由于思想的落后。“若就今日之中國而言,則最要者莫如急起直追,致力于傳播,庶免歐洲一旦有事,而東方傳播尚未成熟,反足為世界進化之梗也。”[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16頁,第316頁。所以,無政府主義者特別強調革命主義的傳播,最后通過掀起平民革命,也就是世界大革命來促進革命成功,促進自由的新社會到來。在革命方式方面,無政府主義者不反對暴力革命,但是反對有組織的暴力革命,強調無組織無中心領導的暴力革命,認為這種革命的發生是源于民眾革命意識的覺醒,而不是有組織的領導宣傳。他們主張“用報章、書冊、演說、學校等等,傳播吾人主義于一般平民”[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16頁,第316頁。,使得多數人知道無政府主義的真理,使人們了解到將來組織的完善和人們互助的美德。在傳播無政府主義的過程中,無政府主義者還主張通過暗殺、暴動等手段來傳播革命思想。
在中國馬克思主義者誕生之前,包括李大釗、陳獨秀等早期共產黨人都曾深受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影響。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后,李大釗等人陸續將馬克思列寧主義介紹到中國。由此,馬克思主義在與其他思潮的碰撞中開啟了在中國的傳播歷程。1920年11月7日,近代中國第一份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刊物《共產黨》雜志在上海創立。該雜志主要介紹和宣傳俄國布爾什維克黨革命經驗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學說,闡明早期共產黨人的主張。由于形勢所迫,該雜志只發行了6期。在前4期中,早期共產黨人系統論述了作為馬克思主義者要實現的政治使命。
第一,改造舊社會的首要任務是打破人們對資本制度的迷夢,使人們接受共產主義。早期共產黨人認為,中國的首要任務是推翻資本主義,改造舊社會,建立新社會。在《共產黨未來的責任》這篇文章中,早期共產黨人就已經知曉,改造舊社會的最大障礙就在于破除人們對于資本主義的幻想。所以,“打破從前資本制度的迷夢,勉勵他們有自信的能力,來改造這個社會”是共產黨當前最緊急的任務。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罪大惡極,它奴役人的身體,摧殘人的精神,共產黨人要改造舊社會,使人們接受共產主義的新社會,就不能不推翻在人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資本主義制度和觀念。而且早期共產黨人堅信,他們必然推翻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末日快要到來了”[注]《共產黨未來的責任》,《共產黨》1920年第1期。。在《共產黨的出發點》中,早期共產黨人明確地闡述了運動目的,他們認為:“共產黨的目的在建立新的社會制。”[注]《共產黨的出發點》,《共產黨》1920年第3期。共產黨就是要澄清一個事實:共產黨人不是要改良資本主義,而是要徹底消滅資本主義。
第二,中國必須走俄國十月革命的道路,建立工農聯盟,采取暴力革命方式奪取政權。早期共產黨人比較強調有覺悟的無產者和農民在革命中的作用,認為,無產者在革命中處于領導者地位,貧困農民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重要幫手。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就是在少數先進無產者的領導下,發動了廣大農民對革命的支持,最后取得勝利,建立了俄國社會主義蘇維埃政權。早期共產黨人同樣認為,中國的勞動者在國內和國外受著資本家的雙重壓迫,要解放他們,必須走俄國道路。他們認為,在社會的經濟結構中,革命的積極因素在“有覺悟的無產界和貧苦的農民黨內”,他們是革命的有生力量,通過把他們納入共產黨組織,建立共產黨支部,革命便能積蓄力量,所以, “蘇維埃政府的成功,惟有靠他們。”[注]《共產黨同他的組織》,《共產黨》1920年第1期。早期共產黨人也接受了俄國十月革命武裝奪權的辦法。他們認為:“對于一切群眾運動,共產黨都要想法化之為革命行動、革命的目的和手段。”[注]《共產黨同他的組織》,《共產黨》1920年第1期。從俄國革命實踐和本國實際情況出發,早期共產黨人堅信中國革命非走俄國暴力革命的道路不可。
第三,推翻資本主義政權之后,建立的是無產階級專政。早期共產黨人認為,勞動者解放自己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階級斗爭從資本家手中奪取權力并建立自己的政權,創立一個沒有國家的社會,但這個社會必須以保證資產階級不再復活為前提。至于為什么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早期共產黨人認為,資產階級被打倒之后,舊社會組織不會心甘情愿地放棄私有制,不會甘愿服從公有制,根深蒂固的東西還在。這樣,就必須采取專政手段,來保證舊社會向新社會的逐步過渡。在《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這篇文章中,早期共產黨人明確地指出了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那就是“不實行勞農專政——我們底共產主義——資本階級底一切勢力就除不掉;資本制度的根就拔不掉的;資本制度的根,既拔不掉,那么,什么改造都做不成。還說百年以后才有可能性實現的無政府主義了。這就是我們主張共產主義的第一理由”[注]《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共產黨》1921年第4期。。無產階級專政的觀點始終是早期共產黨人堅持的核心主張,這也是后來和無政府主義者論戰中爭論的一個焦點。
第四,號召無政府主義者加入共產黨,執行反對私有制和資本主義的共同任務。很多早期共產黨人都曾信仰無政府主義,并且是從無政府主義逐漸轉變而來的。這就決定了二者在某些方面仍有共通之處。雖然無政府黨和共產黨在某些政策主張方面存在差異,但是二者都自認肩負反對私有制和推翻資本主義的歷史任務。有共產黨人撰文稱:“無政府黨是我們的朋友”[注]《無政府主義之解剖》,《共產黨》1921年第4期。,號召聯合無政府主義者共同起來推翻資本主義。這說明了二者之間的共同利益。早期共產黨人不僅號召無政府主義者加入共產黨,也號召有覺悟的無產者和農民加入共產黨,而不要執迷于無政府主義的激情。在推翻資本主義的問題上,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沒有根本的利益沖突。問題在于,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都把自己作為推翻資本主義的絕對領導,而希望對方服從和加入自己的革命隊伍。這個問題在真正通過革命推翻資本主義的議程擺上臺前之前還沒有顯得過于重要,直到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代表馬克思主義的布爾什維克黨的勝利使得雙方的理論爭論在各個方面開始擴大。
1920年9月,在陳獨秀發表《談政治》文章之后,《新青年》雜志上逐漸出現了對無政府主義的批評文章,由此引發了這場“無政府主義論戰”。其中,以黃凌霜為代表的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和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新青年》上互致書信進行了論戰,系統地論述了各自的觀點主張。雙方主要在三個問題上具有不可彌合的分歧。
第一,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無政府主義者反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核心問題是無產階級專政。從反對一切強權的自由觀出發,無政府主義者反對任何的國家和政治組織,批評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專政學說。他們認為,強權隨時隨地都會被人利用用來侵占別人的生存、剝奪別人的自由。因此,他們反對任何形式的國家和一切強權,認為這是限制個人自由、制造不公平和破壞和平的罪惡的源泉。黃凌霜甚至指出:“‘無產階級專政’只是共產黨內知識分子專政的面具。”[注]阿里夫·德里克:《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孫宜學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9-210頁。與之相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無產階級的國家與剝削階級的國家存在區別,無產階級專政具有必然性和必要性,它是未來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政治基礎。陳獨秀指出:“強權所以可惡,是因為有人拿他來擁護強者、無道者,壓迫弱者與正義。若是倒轉過來,拿他來救護弱者與正義,排除強者與無道,就不見得可惡了。”[注]陳獨秀:《談政治》,《新青年》1920年第1期。從階級斗爭的必要性、資產階級的頑固性和人性的改變需要強權這三個方面出發,陳獨秀得出了“強權本身不是罪惡”的結論。所以,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上,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是存在巨大分歧的。在無政府主義者看來,無產階級專政直接違背了無政府主義者消滅一切強權的理想;相反,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卻是實現共產主義的必經過渡階段。
第二,關于自由與紀律的問題。“絕對自由”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核心追求。圍繞著“自由與紀律”的問題,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進行了激烈交鋒。早期無政府主義者認為,個人自由的絕對實現必須消除紀律對人的強制約束。區聲白認為,無政府主義社會是“自由組織的,人人都可自由加入,自由退出,所以每逢辦一件事,都要得人人同意,如果一個團體之內,有兩派的意見,贊成的就可執行,反對的就可退出,贊成的既不能強迫反對的一定去做,反對的也不能阻礙贊成的執行,這豈不是自由嗎?”[注]《討論無政府主義》,《新青年》1921年第4期。所以,無政府主義者認為自由和紀律之間是沒有矛盾的。黃凌霜反而批評馬克思主義“以國家為萬能,所以蔑視個人,故變成極端干涉主義。由此可見,集產社會主義為個人主義的敵人。”[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84頁,第388頁。
與無政府主義者的主張相反,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個人的絕對自由不僅對革命極端有害,而且也不可能存在。他們指出,只有推翻現行的剝削制度、改造舊社會制度,才能實現個人和社會自由。陳獨秀反問道:“試問數千數萬人的工廠,事事怎可人人同意,如不同意,豈不糟極了么?”所以,陳獨秀認為,但凡有社會組織的地方,就必須有合理的社會制度,即使在無政府主義社會,也必然是這樣。所以,他認為無政府主義“尊重個人或小團體絕對自由”的精神最好是用于藝術和道德方面,在政治經濟方面無政府主義便“完全不適用了”[注]《社會主義批評》,《新青年》1921年第3期。。
自由與紀律的問題與無產階級專政的爭議本質上都關涉同樣的問題,也就是自由問題。在無政府主義者看來,無產階級專政代表強權的存在,代表紀律的約束,所以無政府主義者強調廢除紀律。這也隱含了其一貫的廢除無產階級專政的要求。而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堅持認為,自由和紀律是統一的,沒有紀律的保障,人是沒有任何自由可言的,所以,也必須有紀律的存在來保證人和社會的自由。這也隱含了將無產階級專政視為實現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共產主義先決條件的價值追求。
第三,關于生產與分配的問題。無政府主義主張“各盡其能,各取所需”,在生產領域反對有計劃和集中統一領導, 主張維護分散、落后的小生產狀態,把“ 一切生產機關, 委諸自由人的自由聯合管理”[注]易家鋮:《我們反對布爾扎維克》,《奮斗》1920年第2期。。他們攻擊有計劃和集中統一領導限制了生產的發展,批判馬克思的“集產主義”。所以,黃凌霜呼吁道:“我很希望大家不要奉集產主義為瑰寶,為家珍。”[注]葛懋春,等:《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84頁,第388頁。在這個問題上,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也表明了他們的態度,那就是他們不反對“各取所需”,問題“乃是怎樣通力合作,怎樣使生產專業集中成為社會化,怎樣使生產力大增產品極大充裕,使人真能各取所需”[注]《無產階級專政》,《新青年》1921年第6期。。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只有使整個社會的生產有計劃、有組織、有領導, 才能克服生產的盲目性, 使社會上的供求相適應, 不至于出現經濟危機的現象。李達認為:“無政府主義的生產組織,有一種最大的缺點,即是不能使生產力保持均平。要使各地方各職業的生產力保持均平,無論如何,非倚賴中央的權力不可。”[注]江春:《社會革命底商榷》,《共產黨》1920年第2期。
對生產和分配的批判也涉及了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不同政治哲學。無政府主義者對自由的絕對強調和對強權絕對排斥,堅決反對任何帶有強制性的生產和分配行為,而且認為這些活動應該交由實現了完全自由的自由人聯合體來執行。而馬克思主義者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社會生產必須首先由中央計劃協調和管理,只有在中央的計劃管理下進行生產和分配,人們才能得到最大的平等和公平。也只有這樣,在落后的社會生產條件下,社會物質生產才能慢慢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物質極大豐富,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共同倡導的“各取所需,各盡所能”才能真正實現。
無政府主義者和早期共產主義者之間的爭論既有許多差異,也有很多的共識。盡管二者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同,但是雙方在這場爭論中最終要實現的目標卻是根本相同的。如果拋開雙方在實現自由人社會的手段上的分歧,而站在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的視角上來看待這場“無政府主義”爭論,我們有理由相信,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在看似巨大的分歧下也有著共同的根本的訴求,那就是:雙方在尋求近代中國民族獨立、國家自強、人民解放的現代化根本目標上是相同的。
第一,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共識與分歧。1920—1921年,區聲白和陳獨秀爭論的中心問題是早期共產黨的專政制度及其在綱領中將“無產階級專政”作為直接理想。區聲白反對這個綱領,他發自肺腑地講道:“一個真正的革命只能通過自愿的聯合才能實現,只有這種才能保證革命完成它的自由共產主義的目標。”[注]《討論無政府主義》,《新青年》1921年第4期。和其它無政府主義者一樣,區聲白革命概念的核心是:在革命進程中改變社會意識。這樣,革命最終發生時,就不需要強制手段了。他相信革命的目的不是創造新的階級統治,而是先要消滅所有的階級,也消滅國家和政治的需要。這和馬克思主義者是一致的。所以,他們堅決地認為無產階級專政不能成為一種手段,它會是復活舊社會的罪惡。而共產主義者則認為,他們沒有必要解釋他們提出的與無政府主義者一致的目標(推翻一切階級壓迫)是如何通過不一致的方法來實現的。相比無政府主義者對目標和手段所賦予的道德訴求,早期共產黨人不僅關注終極目標,而且還關心直接的革命策略。他們從更現實的角度去處理目標和手段的關系。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無政府主義的目標是高尚的,但是他們沒有現實的革命策略,他們不承認階級斗爭和革命行動的必要性,甚至不承認革命必須有一個過渡階段。1920年,目標和手段問題成了20世紀20年代后期無政府主義者攻擊共產主義者的重要武器。與之相關的革命策略問題也成為雙方的重要分歧。總結可以發現,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和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論戰,對于共產主義的最終目標雙方是沒有分歧的,都要求廢除資本主義一切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廢除一切壓迫,實現共產主義。問題在于,如何徹底和根本廢除這種壓迫關系,實現人的自由發展,無政府主義從人性善出發,主張通過教育,使人走向自我聯合,在沒有任何中介的情況下實現資本主義的立即廢除。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則從人性惡出發,認為革命不可能是一勞永逸的,革命后需要一段時間清理歷史遺留下來的東西,無產階級專政就是這個過渡。
第二,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論戰本質上是現代化道路之爭。區聲白道出了很多無政府主義者的心聲:無政府主義者強調革命過程和結果的道德基礎。他們堅信,在社會革命的進程中,目標和手段是不可分離的,有害的手段必然導致有害的結果,自由不能通過專政來實現。無政府主義者并不主張個人高于社會,而是反對忽視個體的社會安排;他們并不否定所有的社會機構,只是反對那些強制性的機構。因為他們認為強制性的機構扭曲了人本質的社會性而使他們為了追逐個人利益互相攻訐,使社會從一個真實存在的王國變成局部利益彼此沖突的王國,而這些沖突最后只能依靠強制性才能解脫,所以,無政府主義者主張通過社會革命和文化革命,分別打破社會權力機構和消滅個人權力和順從習慣,最終恢復以人的天然美德為紐帶的人與人的自由聯合,建立和諧互助的新社會。
可以看出,無政府主義者反對強權政治,主張人民絕對自由不受限制;主張消除在個人關系中起媒介作用的組織,使個人和社會之間的辯證關系自由發展,不受壓制。近代中國的無政府主義根源于深刻的民族危機,無政府主義在中國昌盛的時候,也正是無政府主義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社會革命思想之時。中國無政府主義的興起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來源于作為全球性運動的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衰落,也是因為無政府主義作為全球性運動衰落的結果。這與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列寧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逐漸取代無政府主義成為社會革命最佳理想而導致世界范圍內無政府主義衰落是一致的。我們反對把無政府主義簡單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而忽視無政府主義中所蘊含的民主和自由思想對當今的意義,其對個人主體性的強調,對于我們正確處理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仍有著積極的意義。從本質上來看,不論是無政府主義還是共產主義,歸根結底都是在近代中國民族危亡的嚴峻情況下,知識分子探索符合中國國情,促進近代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方案,它的最終指向是共產主義,價值皈依是人和人之間的自由、民主和平等。
回溯歷史,從來沒有任何一段中國歷史像中國近代歷史一樣,給中華民族帶來了如此大的社會變革和震蕩;也從來沒有任何一段中國歷史像中國近代歷史一樣,使中國被卷入世界歷史發展的洪流中,而遭受千百年來未有之羞辱。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說,百余年的中國近代史是中華民族遭受奴役的歷史,也是中華民族奮起反抗、抵御外侮的歷史。近代中國所面臨的內憂外患的歷史,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那里逐漸匯集成了一股尋求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國家富強的現實力量,這就是20世紀初處于風雨飄搖中的中國人對現代化道路的理論追尋。也就是在這樣的歷史和現實訴求中,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產生了影響力,而后與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走向何處的現代化道路問題上發生爭論。如果從現代化的視角來審視整個近代中國的發展歷史,近代中國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一段探索和實踐現代化道路的歷史。由此,早期無政府主義的爭論也只是這個現代化道路之中的一段探索。人類社會歷史發展從來沒有給我們提供一成不變的結論,一切歷史都要在發展中向前推進,一切歷史也都要在前進中繼續探索。中國的現代化道路也不是一勞永逸的,更不是頭腦中的烏托邦幻想,它也需要以解放的思想和開闊的思維在實踐中不斷向前推進和繼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