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淳《笑林》研究與輯校漫議

張偉麗

（中國國家圖書館 古籍館，北京 100084）

一

《笑林》是我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笑話專集，屬于早期比較有代表性的志人文言小說。詼諧的故事和生動簡練的語言使其成為早期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品。作者邯鄲淳一名竺，字子叔（淑），潁川人，官至博士給事中，《三國志·魏書》有傳，附《王粲傳》后。據《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邯鄲淳在黃初初年任博士給事中，韋誕曾從學于邯鄲淳，著名書法家蔡邕的字被認為“精密簡理不及淳也”[1]?！段郝浴吩?，邯鄲淳，字子淑，博學有才章，又善蒼雅蟲篆，為魏涼州刺史邯鄲商支孫，與賈洪一起被奉為儒宗?！稌滗洝吩?，邯鄲淳字子禮，知邯鄲淳又一字子禮也，其人工古文篆書?！稌x書》記邯鄲淳曾拜漢扶風人曹喜為師學習書法，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與魏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如鐘繇、衛顗、韋誕并有名。《書苑菁華·書法卷》中記邯鄲淳、韋誕、孫子荊等討論書法筆法，結論是梁鵠宜大字，邯鄲淳宜小字，可惜邯鄲淳的筆法后盡失傳。史載曹操聽聞邯鄲淳有異名，將其推薦給曹植，二人見面之后，邯鄲淳即折服曹植之才，謂之天人。邯鄲淳見曹植一事，《樂書》《虞開府集箋注》均有記：“會臨淄侯植求淳，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乃與淳評說古今。淳歸，嘆植之才，謂之天人。”[2]此事亦見錄于《讀杜心解》《錢注杜詩》。曹植與邯鄲淳關系比較融洽，二人經常談古論今，切磋文章，曹植的名篇《白馬篇》云：“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猿，俯身散馬蹄?！逼湮募匆院惔镜摹端嚱洝罚乱娛捊y《文選箋證》。邯鄲淳與曹丕的關系也很好，《文心雕龍輯注》記，邯鄲淳作《投壺賦》千余言，奏之，魏文帝以為工，賜帛千匹，又命他作《魏受命述》。史載邯鄲淳曾著《藝經》《曹娥碑》《鴻臚陳君碑》等。據傳《曹娥碑》原由魏朗作，未成，邯鄲淳操筆而成，無一處修改，蔡邕見后題“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意為絕妙好辭。

記載邯鄲淳撰寫《笑林》一事的文獻甚多，有《文心雕龍》“諧隱篇”記，魏文帝時期，因俳說以著《笑書》，《笑書》也許就是《笑林》。《殷云小說》亦曾引邯鄲淳撰寫《笑林》中的兩則故事?！端鍟そ浖尽ば≌f家類》記：“《笑林》三卷，后漢給事中邯鄲淳撰?！盵3]《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稱邯鄲淳撰寫《笑林》三卷。《郡齋讀書志》記有《悅神記》一卷，載滑稽之說：“有邯鄲淳《笑林》，此其類也?！薄赌芨凝S漫錄》中記宋秘閣有古《笑林》十卷。《直齋書錄解題》記古《笑林》多猥瑣，古《笑林》不著作者，與邯鄲淳所著《笑林》關系待考。明代徐象櫻刻本《國史經籍志》記載《笑林》三卷，邯鄲淳撰。清《史通削繁》記《笑林》三卷，漢邯鄲淳撰。《清續文獻通考》記載《笑林》一卷，魏邯鄲淳撰寫。翟灝《通俗編》記邯鄲淳有《笑林》，見子部小說家。清人《十國春秋》中亦有記。

邯鄲淳撰寫《笑林》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笑林》“沈珩弟峻”條中有張溫使蜀的記載，據《三國志·吳書·吳主傳》記，吳黃武三年，孫權“遣輔義中郎將張溫聘于蜀”[4]。吳黃武三年，即黃初五年，故《笑林》創作應該不會早于黃初五年。至北宋時，《笑林》已經廣為流傳，北宋僧贊寧《筍譜》曾引“吳人煮筍”故事。

檢點史籍，發現除邯鄲淳撰寫《笑林》的記載外，尚有陸云、何自然著《笑林》的記錄。如北宋晁載之《續談助》記：“陸云，字士龍，為性喜竹，著《笑林》?！盵5]葉廷珪《海錄碎事》記載陸云撰《笑林》?！冻缥目偰枯嬦尅分杏涊d何自然撰《笑林》三卷?！赌咸茣ぞ硎摺酚浤咸苾炄藯罡摺霸ⅫS幡綽著《笑林》。頗行于世，辭鄙不載”。宋人編輯的《紺珠集》記陸云著《笑林》。南宋鄭樵《通志》記載《笑林》三卷，乃唐何自然撰。古本《西廂記》中記，陸云撰《笑林》。明代《正字通》記載陸云著《笑林》。明末有《笑林》一卷，作者題為“浮白主人”。清代《佩文韻府》記載陸云著《笑林》，又記邯鄲氏《笑林》。

二

關于邯鄲淳及其《笑林》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主要圍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一是關于邯鄲淳及《笑林》概述性研究。這一類的文章中，較早的有張亞新《邯鄲淳及其〈笑林〉》（《貴州大學學報》1985年第6 期）、顧農《中國最早的小說家——邯鄲淳》（《文史知識》2000年第4 期）、陳鵬程《〈笑林〉簡論》（《赤峰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2 期）等。顧農《中國最早的小說家——邯鄲淳》一文較早對邯鄲淳撰寫的《笑林》存世情況做了梳理，并提出了《笑林》主體內容為邯鄲淳所作的觀點?！丁葱α帧岛喺摗芬晃奶岬搅恕缎α帧窌钤缫娪跁x代孫楚《笑賦》：“信天下之《笑林》，調謔之巨觀?！惫省缎α帧吠瓿芍畷r應該是一部享譽天下的詼諧之作；文中也提到了《笑林》創作是漢末魏初通脫士風的產物。

二是關于邯鄲淳生平及創作《笑林》時間的研究，如劉小鳳《邯鄲淳為臨菑侯文學官屬時間考》（《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18年第2 期）、黑金?！逗惔九c其〈笑林〉》（《寧夏大學學報》2018年第4 期）等?！逗惔緸榕R菑侯文學官屬時間考》詳細論證了邯鄲淳擔任此官職的時間?！逗惔九c其〈笑林〉》一文比較詳細地論述了邯鄲淳生卒年，推測其卒年應在黃初（220―226年）與正始（240―249年）之間，并以此推算出邯鄲淳創作《笑林》的時間。

三是從歷史環境、時代風氣的角度下觀照《笑林》文本內容。進入21世紀以來，更多的學者從歷史環境、時代風氣的角度研究《笑林》。徐司超《〈笑林〉作者辯證及性質論析》（《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4 期）一文詳細分析了《笑林》故事中的意蘊和藝術特征。孟稚《〈笑林〉與佛經故事》（《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3 期）一文詳細論述了《笑林》中“善治傴者”“愚人和羹”“不識鏡”“呆女婿吊喪”“偷肉”等故事與佛經故事的聯系。作者認為，漢魏六朝時期，隨著佛經的大量傳入與翻譯，佛經故事為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提供了素材?！缎α帧分胁簧俟适屡c《雜譬喻經》《百喻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佛經故事對小說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內容、形式、語言三個方面，這也是“嘲愚傳統”“時代風尚”“佛教般若思想”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佛教般若思想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何詩?！肚逭剳蛑o之風與六朝徘諧文學》（《學術論壇》2009年第7 期）一文較早關注到清談中的調笑戲謔之風對六朝徘諧文學的影響。李芹《〈笑林〉的思想內容及其所反映的時代特征》（《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3年第1 期）一文繼續這個話題，探討當時的時代風氣對《笑林》故事內容的影響，以及嘲戲文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等。

四是從文言小說史的角度研究《笑林》文體。王緒霞《“說話”溯源——以徘優說話為例》（《社會科學家》2014年第7 期）一文探討了“說話”藝術與小說發展的關系，文章梳理了從漢代至隋唐時期說話藝術的發展歷程，論述了佛教活動對說話藝術的影響。宋揚《論魏晉笑話的文體成熟——以邯鄲淳〈笑林〉為中心》一文論述了魏晉時期的文學自覺和清談之風在推動魏晉笑話文體成熟方面的作用。作者認為文人以娛樂為主要目的和文體的獨立是魏晉笑話成熟的重要標志，先秦笑話主要目的在于說理，魏晉笑話的主要目的在于娛樂[6]。該文認為魏晉笑話對后世笑話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中國古代諧謔小說研究”涉及多種諧謔小說，進一步對邯鄲淳《笑林》做文體上的分析，對邯鄲淳和《笑林》做了高度評價：“邯鄲淳讓笑話從寓言和史傳中獨立出來，《笑林》被歸入‘軼事小說’的‘笑話類’……《笑林》標志著中國古代小說的文體獨立，邯鄲淳是小說史上第一人?！缎α帧放c‘笑林體’的文體獨立示范意義在小說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盵7]

三

邯鄲淳所著《笑林》散佚后，研究者一直在進行輯佚工作。目前殘留的《笑林》故事，多是《后漢書》《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書保留的故事?！逗鬂h書》中記有《葛龔傳》，《北堂書鈔》有“太原人出熨斗”事，《太平廣記》中有十余則故事，《太平御覽》中有十余則故事。此外，《笑林》里的故事經常作為典故的注解在詩集、詩話中出現。宋代洪邁《容齋詩話》載：“《笑林》謂：兩商人入神廟，其一陸行，欲晴，許賽以豬頭。其一水行，欲雨，許賽羊頭，神顧小鬼言：‘晴干吃豬頭，雨落吃羊頭，有何不可？’”[8]明代陳禹謨《廣滑稽》卷22 載有《笑林》一卷13 條。清代《淵鑒類函》中記有“漢人適吳故事”。清代馬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子部小說家類”時，自《藝文類聚》《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筍譜》等書中輯《笑林》佚文26 條，其序曰：“此書皆記可笑之事，隋唐志并三卷，均題邯鄲淳。宋僧贊寧《筍譜》引‘吳人煮筍’一條?！盵9]《清史稿·藝文志》三中記載：邯鄲淳《笑林》一卷，馬國翰輯。清人王仁俊從《琱玉集》中又輯一條，《舊小說》甲集輯錄十條。后魯迅作《古小說鉤沉》，以馬國翰輯本為基礎，增補三則，其中一則出于《紺珠集》，共29 則故事，為目前輯錄笑林中較好的本子。王利器《歷代笑話集》移錄馬國翰所輯，補以魯迅輯本，亦為29 則故事。

筆者在輯校《笑林》的時候發現，馬國翰本（以下簡稱馬本）與魯迅本（以下簡稱魯本）以《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為底本。二者雖然都是《笑林》的輯本，但有以下不同：第一，故事順序相差甚遠。馬本第一則故事為“吳人至京師，為設食”，魯本第一則故事為“魯人有執長竿入城門者”，其余故事順序皆不同。第二，由于馬本錯訛，導致馬本、魯本文字有若干不同之處。如“楚人有擔山雞者”中有“名而厚賜”的“名”，應為“召”，魯本即為“召”。第三，由于馬國翰、魯迅二人對史料選擇不同，導致文字不同，如“某甲夜暴疾”故事中，有“然君責人亦大無道理”，馬本作“人”，魯本作“之”，《藝文類聚》亦作“之”，從文意上看，“之”字更符合文義，故今本選擇“之”字。故輯校時，需要同時參考其他文獻來考訂文字，如“某甲夜暴疾”一條中，《太平廣記》中作“魏人”，但馬本、魯本都作“某甲”，“魏人”說并沒有其他的材料支持，今仍作“某甲”。對于那些文獻材料較少的故事，則從文理判斷，來斷定用哪個字。如“甲與乙斗爭”一條，“甲嚙下乙鼻”，馬本作“嚙”字，魯本作“囓”字，但“囓”字并不常用，從文理上“嚙”字更適合，故用馬本“嚙”字。綜合上述情況，筆者校勘以魯本為基礎，參看馬本，佐以其他相關文獻，根據文意等選擇合適文字，完成了輯佚工作。

關于邯鄲淳及《笑林》的研究和輯佚大致如上所述。由此可以看出，學界有關邯鄲淳及《笑林》的基礎性文獻研究在不斷加強，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也在不斷地更新與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