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祥翠
(1. 景德鎮陶瓷大學,江西 景德鎮 333000;2. 湖北師范大學,湖北 黃石 435002)
女性陶藝與女性藝術、現代陶藝相伴而生,是一門相對年輕的藝術。而女性與陶土之間的關聯在人類誕生之初就已經存在。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生機的自然世界,植物是人類最早的認識對象,氏族社會女性的采集活動對人類生存繁衍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女性與植物之間的重要關系還體現在文藝作品以植物對女性之美的比擬。作為自然生命之物,以植物一直以來是女性藝術家所青睞的主題,植物為主題的女性陶藝,不僅體現女性藝術共有的特質,也彰顯出陶藝與眾不同的語言方式。瓷器光致茂美、冰涼易碎,與女性幽微迷離的情愫有著某種性質上的暗合。女性陶藝對植物的表達與塑造,不僅止于自然主義的摹寫,更在于將豐富的內心體驗訴諸泥土,彰顯出的形態與圖像帶有強烈的私語色彩。同時,萬物皆有生命,女性對植物的塑造也飽含了諸多有關生殖與繁衍的隱喻,這既是女性情感方式的表述,也是女性對自我生命的體認與探索。
陶藝是以土為媒介的藝術形態,從世界范圍來看,女性與陶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在許多神話故事中都有體現。上古時期的“女媧摶土造人”,被認為是人類誕生的最早開端,故事雖然充滿神秘色彩,但從另一個側面也顯示出陶土與女性、生命之間的密切關系。在希瓦羅印第安人不同版本的傳說中,陶土和女人也是重要主題,對此,芬蘭人種學家卡斯騰特別強調女性與陶器的等同性,“制造陶器和使用陶器的責任都交給了印第安女人,因為人們制陶用的黏土就像土地一樣,是屬陰——換句話說,黏土具有女人的靈魂。”在西羅瓦語中,黏土“努依”與女人“努阿”(nua)一詞發音相近,他還指出:“在制陶重任在身的女性與她們使用的土壤和黏土之間,有著一種有趣的連接。在印第安人的思維中,陶器就是一個女人。”[1]眾所周知,陶器是人類第一次掌握一種材料并改變它的物理和化學性質,在社會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標志著人類定居生活的開端。制陶被視為一項莊重的有著諸多戒規和禁忌的活動。在美洲,絕大多數情況下,制作陶器的重任是交給婦女的。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進程中,雖唯有舒嬌這位制陶女性的名字流傳下來,“宋時吉州永和市窯,……昔有五窯……五窯中,惟舒姓燒者頗佳。舒翁工為玩具,翁之女名舒嬌,尤善陶,其爐、甕諸色,幾與哥窯等價。”[2]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女性并沒有在陶瓷制作中缺席。
從性別而言,女性細膩敏感的天性似乎與陶土良好的可塑性之間有著某種契合,在陶土的捏塑與揉制、卷曲與疊雕中,女性的情感似乎得到釋放。是否由女性來完成的陶瓷作品都可以稱為女性陶藝呢?筆者認為,女性是現代陶藝中不可或缺的群體,它與現代陶藝和女性藝術的發展密不可分。作為一個概念,它揭示的是女陶藝家在自我探尋過程中形成的一種不同于男性的藝術話語。基于此,它只能做狹義上的理解,就是只能指那些以女性陶藝家的獨立人格為前提、能與“男性陶藝”相區別的現代陶藝作品,它們從“女性視角”出發,具有自己的獨立品格和精神指向,其所指向的精神文化和感知領域,為男性陶藝家所不能及。[3]
原始社會人類的生產力水平低下,生產和活動基本依靠大自然的贈予。由于性別和分工的差異,男性以狩獵為主,而女性則專注于采集,采集的對象當然就是各類植物,女性與植物的親密關系在那時就已經開始。進入農耕社會以后,先前的采集活動逐漸失去了原先在生活中的主導地位,“男耕女織”的分工暗示了男性在社會中的絕對中心地位以及女性的附屬角色。《詩經》描摹與吟詠女性之美對后世影響深遠,女性與植物似乎在形貌、姿態以及性質上具有一致性。以植物來比喻女性之美,在詩文中比比皆是:芙蓉面、楊柳腰、柔荑手、氣如蘭、步步蓮等。以植物暗喻女性并賦予其迥異的人格色彩與性格特征,在《紅樓夢》中達到了極致,如“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的黛玉,觀者在體味其容貌之美的同時加深了對其凄苦命運的同情。金陵十二釵各有不同的花語來象征其不同的命運,這無疑也是對女性與植物之間深度關聯的一種闡釋。
文藝史對女性之美的書寫來自男性視角。父權制話語下女性在社會生活中是處于附庸地位的“第二性”,是“他者”。男性以植物之美來比喻女性之美,無疑是站在了“觀者”的主導地位,女性與植物都處于客體的“被賞”狀態,折射出女性在社會政治和文藝書寫中的失語。女性陶藝乃至女性藝術的發展源于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從男性的話語中分離和獨立出來,從自身的經驗出發轉向對自我價值和意義的探尋,并力求建立一種屬于女性自己特有的語言,從“被觀看””“被書寫”的狀態轉向一種“自我關照”“自我書寫”,顯然這與以往的女藝術家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氣質與屬性上的相似也是植物成為女性創作主題的重要因素。1860年,法國的《美術雜志》云:“花卉畫驚人的優雅與艷麗可與女性本身的優雅與艷麗相匹配。”[4]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天國,植物的花朵、葉子、種子、果實乃至根莖無一不成為女性藝術所表達的對象。女性藝術對植物的表達并不僅僅止于自然主義的描摹,更在于情感的注入使作品衍生出多樣的審美態勢與情感價值。與男性相比,女性性格敏銳,情感細膩,有著強烈的藝術直覺和斑斕深邃的內心世界,而這種感性精神一旦融入溫潤鮮活的泥土,便能轉化為巨大的潛能,在陶藝創作中顯示出獨特的魅力。
女性與花是文藝作品吟詠的永恒主題,歷代文人墨客以多彩的詩詞來贊頌女性與花的美麗姿容。從曹植的“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到李白“名花傾國兩相歡”“美人如花隔云端”,再到溫庭筠“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應”,均生動描寫了女性如花的意象。女人如花,女性之美就如同花的美,花的媚,花的艷,花的清新可人。如前文所言,女人如花是來自于男性的凝視與判斷。凝視是一種與眼睛和視覺相關的形式,當我們在凝視某人或某物時,不但是在“觀看”,它同時也是探查和控制。而以花為媒介的女性藝術創作,女性則站在主體位置上,花也不再是單純的客觀物象。現代陶藝中以花為主題進行創作的女性非常多,雖然對花的表現不盡相同,但整體上卻顯示出某種一致性:男性對花的態度是“觀看”和“欣賞”,女性則注重內心的體驗,對花朵的塑造中暗含自我關照與自我欣賞之意,是為“自我之花”。不管是王國維“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彩”,還是利普斯的“移情說”均指涉了自然萬物與人之間的情感同構關系。女性將內心的敏銳情緒訴諸手中的花朵,在泥土柔軟的可塑性中,花兒呈現出萬千姿態:恣意、舒展、壓抑、枯癟、欣欣向榮、纏繞掙扎……花的姿態其實暗喻了女性的心理狀態,花成為自我表達的存在。
在以花為主題的女性陶藝中,既有欣欣向榮,生動浪漫再現花之明媚姿態和蓬勃朝氣的瑰麗之花,如楊青的“追夢”系列完美闡釋了千百年來“女人如花”這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命題。那些雙目微閉,鮮花堆疊的女性嬌而不妖、哀而不傷、清新唯美,也是藝術家平和如水、良善如斯的自我寫照;亦有萎縮干癟的枯萎之花,泥土對枯花的表達不在于如實摹寫,而是有了一些抽象氣息。康青的“干玫瑰”,是一組組零散的長長的無葉無花的玫瑰枝干的聚集,鮮活的花瓣早已零落,只留花枝和花萼尚存,但在頂端尚帶有一抹凝固之紅的花萼中,卻有“花”之記憶與“生”之永恒,似乎還能嗅到以往花之香氣;還有觸目驚心的“惡之花”,波德萊爾認為“自然是丑惡的”,應該從中“發掘惡中之美”,他主張從更高的意義上來理解憂郁。馮薇娜“折翼天使”系列,以超越世俗和性別的天使為載體,他們身上攀附著各式植物:奇異碩大的馬蹄蓮,恣意開放的水仙,凋零的花瓣,腐敗的葉子。“惡之花”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天使頭上長出的如血鮮紅的花朵,以及那從花心伸出,軟塌塌搭在血紅花瓣上同樣碩大鮮紅的花穗,同時賦予作品一種病態的纏綿和一股帶有血腥的暴力氣質。[5]這些擁有天使面龐,殘存獸類痕跡,呈現折斷翅膀,凄美絕艷的感傷女性表達出一種沉痛的青春隱喻,而頭頂、眼睛、嘴角、肩胸等部位不合邏輯生長或攀爬的恣意或頹敗花朵更強化了天使的沉溺與掙扎,這些天使荒遠神秘,幽艷孤寂,迷幻纏綿,嫵媚譎詭,是藝術家內心體驗與靈魂狀態的虛擬,是藝術家自我沉溺的擬像。
與女性帶有強烈個人體驗的自我之花相比,男性陶藝家手中的花則顯得冷靜與理性。杉浦康益“陶的博物志”系列,鐘情于客觀寫實,凸顯了花朵的某些特征,碩大的向日葵和牡丹呈現出更真實的存在感;而劉力國的“紅色經典”和徐一暉的“紅寶書”中花朵顯示出強烈的艷俗傾向。而正是因為女性陶藝強烈的“私語性”與“體驗性”色彩,才使得花朵呈現出豐富的表情與姿態,而花朵也因此成為女性自我存在的象征。
植物依靠自身進行繁衍與女性作為生命母體的本源是同義的。花朵本身就極易引發性與生殖的聯想。妖嬈舒展的花瓣,密集蓬勃的花蕊,昂然挺拔的柱頭,隱藏于內的子房,無一不昭示著生殖的隱喻。在女性陶藝乃至女性藝術中,植物作為“性”、“生殖”意象始終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從上世紀奧基芙的花卉繪畫到朱迪·芝加哥“晚宴”中陶藝盤里變異的植物意象,再到近來康青層層罩染的釉上花卉,總會引起觀者對“性”的聯想。花朵、果實、種子都飽含生殖圖像的隱喻。當身體的闡釋被注入植物的形態表達中,花已非花,而成為欲望、生殖乃至生命的化身。陶藝以多樣化的語言為這種生殖意象和身體隱喻提供了諸多表達的可能。不管是二維的裝飾語言,亦或三維的形態語言,均提供了多樣化的表述方式。
現代陶藝以植物圖像來表達身體隱喻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朱迪·芝加哥的“晚宴”,餐桌上主體部分是39塊具有“軸心式構圖”的花朵瓷盤,按照女性的年代次序花朵由平面陶瓷彩繪逐漸變為高浮雕,以此意味女性獨立、平等意識崛起的歷史進程。它們擁有狹長層疊的“中央果核”,花瓣以發射的形式向外擴張,具有強烈的生殖意味。勞倫斯·奧勒維爾曾言:“軸心式創作是一種本質,它來自女性對身體的想象,與男子的想象完全不同。這是女性情感的重新發現。”[6]植物在此成為女性的象征,女性像花一樣璀然盛放,作品以強烈進取的姿態向歷史中那些被湮沒的偉大女性致敬,并對父權觀念進行了顛覆性的抨擊,它成為女性陶藝乃至女性藝術發展史中不可忽略的作品。
相對于西方女性作品的直率坦白,在對植物生殖圖像的表達上,東方女性傾向委婉回繞的隱喻方式,呈現含蓄典雅的特征。康青的“標—本”釉上植物繪畫深邃遙遠,以層層罩染的復合花卉來表達無限接近真實卻又遙遠的植物圖像,那些植物花蕊纖微豐茂,花瓣層疊或隱或顯,枝葉舒展有致,植物的微觀世界如此寧靜而博大,豐饒而深邃。它們埋藏于記憶深處,暗影迷離,卻又難以遺忘。在此,植物之名悄然隱退,而內在象征寓意卻得到強調。從中央的花蕾花柱到外延層層衍生的花瓣花須,植物在陶板上層層擴張彌漫,若隱似無,這種微觀植物圖像杳渺若現,舒展飽滿的花姿本身也飽含了身體的隱喻,盡管它是潛在的,但卻揮之不去。
植物圖像中的隱喻不僅體現為“陰性”的象征,也可以體現為“陽性”氣質。一陰一陽謂之道,很多植物也是雌雄同體,它土生苗長,花開花落,果長果熟,自有生命之循環往復,每一階段植物都呈現出不同的形態與美麗,而這會給女性以無限遐思。如果說邱玲“蓮之魂系列”是靜美柔婉的“陰”性象征,后來的“花之靈”系列卻極富陽性的生命活力。碩大的葉子中生長出如男性生殖器的飽滿根莖,其上覆蓋以層層疊疊帶孔洞的小球體,如蟄伏的種子,可呼吸可萌動,或形成圓潤的球體或半球,精細綿密又不乏律動鮮活,在其上又有成簇的線狀花蕊,或直接生長出暗紅彎曲的碩大花苞,整體折射出蓬勃飽滿的生命擴張之力,這是一種來自生命內部似要噴薄而出的巨大能量。
女性陶藝中的這種“性”意識或“身”隱喻與心理分析密切相關,它涉及我們理解潛意識中的愿望,也與傳統習俗中性的多種禁忌與表達息息相關,它能夠開拓藝術創作的深度與廣度,也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提出了挑戰,同時也對女性藝術研究提供了別樣的視野。
相比性意識或生殖圖像的私密性,生命意識更體現為一種普遍意義的對萬物生命的情感認同。這種生命意識不僅在于女性對自然萬物生機與活力的觀察與體味,更在于藝術創作對這種生命意識所進行的反觀與認同。女性以特有的敏銳用心感知植物的春生夏長,榮枯衰減,從中尋求一種具有普遍色彩的生命意識,這種對生命的謳歌與贊美,既清新雋永,又耐人尋味,并因女性個體情感與經驗的差別而折射出強烈的個人色彩。陶藝泥釉火的語言賦予這種生命意識與情感與眾不同的媒介方式,并以多樣性的形態特征彰顯出不同的審美屬性。
相比溫室中精心培育的植物,鄭冬梅對生命力頑強,自生自長的山草野花情有獨鐘。她的創作多以蒲公英、狗尾巴草、蕾絲花等野花為主體形象,結合金屬、玻璃、木頭以一種“后現代主義的女紅方式”(鄭冬梅)來進行植物的編織和串制,工序復雜而繁重。繁花易逝,璀璨難留,而陶瓷和玻璃串制的花朵則可以物化為永恒的最美姿態。“輕花系列”理論上是可以無限生長的雕塑,如野草般具有張揚頑強茂盛的生命力。輕花之輕,并非生命之輕,即使卑微如一棵狗尾巴花,也能以最美的姿態和最飽滿的熱情去擁抱整個春天。一花一世界,繽紛的植物無不展示著生命的壯麗與頑強,而這也是藝術家對生命情感的一種自我關照。
除卻這種具有較強直觀性和較高辨識度的具象語言,意象手法也是女性陶藝所衷情的表達方式。意象涉及到對植物諸要素的有機抽象,不拘于形態的具象表達與細枝末節,對植物的整體氣韻進行概括提煉,講究形態的線性變化,于細微中見生氣和精神。金貞華作品來源于對植物形態的意象表現,不管是“風之靜象”,“生生不息”,“悄然的變化”,還是大型裝置“方向”,均能感受到從自然物象而來的意象形態語言。她將拉坯切割后的形態再加以不同方向的折塑、打磨與拋光,形如含情微張的花苞,潔白如雪,如鏡光潔,狀如花瓣輕盈,卻有瓷之自重,態如風吹花瓣的百轉千回,亦有花落無言的沉靜從容,形態嚴謹清麗卻不失浪漫之姿。而垂懸展示賦予“方向”更多的自由律動與音之回響,天光花影,瓷音時響,這是源自自然與生命的吟唱。如她所言,“我借用‘植物’的生長語言來表達生命的主題,將看似靜止的植物賦予新的生命形式。”[7]
女性與陶藝之間的關聯可追溯到各民族遙遠的神話,即便是在當下的一些少數民族地區,如西雙版納的傣族村寨里,也是由女性來從事制陶活動的。現在,從事陶藝創作的女性也日益呈現上升趨勢。女性與植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不僅在于采集活動帶來的直接關聯,也在于二者在屬性與氣質上的相似性,因此女性往往以花自喻,并多以植物作為自己的創作主題,這也多見于女性藝術的其他領域。女性藝術給予女性陶藝諸多的理論支撐與創作啟示,泥釉火的藝術語言也賦予了女性藝術獨具一格的表達方式。在以泥土來塑造植物形態的過程中,女性以主體的姿態而非“他者”的視角來審視自我,并以女性特有的直覺將情感與體驗注入泥土,植物因個人的差異而呈現出萬千姿態,或舒展,或壓抑,或唯美,在一定程度上植物成為女性的一種自我存在;同時,植物形態和圖像所引發的“性”意識與“身”隱喻成為女性陶藝乃至女性藝術不可忽略的話題,它或隱或顯,具有很強的私密性,引發關于生殖與繁衍、身體詩學的諸多思考。此外,生命意識也是女性陶藝彰顯情感與價值的一種方式,在自然萬物的輪回中,在植物的花開花落與衰減榮枯中,女性總能從中體味生命中稍縱即逝卻又無與倫比的美,并把這種情愫物化在作品中,這種由植物延伸出來的生命意識精微敏銳又溫馨雋永,具有普遍的意義。植物給予了女性多重探索意象,它既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個人化身,也帶有私密性的隱喻色彩。當然,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女性對植物意象的探索中,會出現更為豐富的表述方式,使女性陶藝走向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