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麗娟
(貴州師范大學,貴州 貴陽 550025)
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影響下,西方國家經濟持續低迷。當此之際,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極具“時代精神”的《21世紀資本論》英文版于2014年3月在美國出版。該書因促發了當下的“資本”與146年前的“資本”的共振。歐美學者圍繞《21世紀資本論》一書就皮凱蒂與馬克思的關系展開了持續、激烈的爭論。隨著時間的推移,研究的不斷深入,爭論涉及的范圍越發廣泛,內容更加精彩。新自由主義者為皮凱蒂貼上“新馬克思主義者”標簽,說皮書是馬克思主義的歸來;馬克思主義者說皮凱蒂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使用“資本”做書名,只為嘩眾取寵;中立者認為皮凱蒂和馬克思既有關聯,也有區分。通過對歐美學者有關皮凱蒂與馬克思關系看法的科學梳理,我們可以全面了解和掌握歐美學界的相關信息與動態。同時,為國內學界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21世紀資本論》提供有益借鑒。
新自由主義者認為,皮凱蒂與馬克思在理論前提、研究主題、政策取向等方面有著相似之處。財富分配的零和規則、反對富人愈富、提倡高額累進稅,這三點關鍵因素使得皮凱蒂與馬克思理論的復興脫不了干系,被認定是新馬克思主義者或者軟馬克思主義者。
美國休斯頓大學的托馬斯H.梅耶 (Thomas H.Mayor)指出,皮凱蒂與新馬克思主義者都將社會財富總量固定不變作為經濟學假設前提。因此,他們都將社會不平等視作是少數富人對其余大多數人的財富掠奪。[1]整個社會財富和收入的分配符合零和博弈規則,富人所占份額增多,意味著其余人所占份額相應減少。
美國作家羅斯·多塞特(Ross Douthat)認為皮凱蒂的理論恢復并重新塑造了馬克思理論關于 “自由市場”的核心思想。“自由市場”的本質是讓資本所有者獲得更多的收益,而皮凱蒂的理論強烈反對“富者愈富”,反對資本回報過高的現象。從這層意思上講,皮凱蒂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再現。[2]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大學經濟學家米利克·米洛瓦諾維奇(Milic Milovanovic)也評價皮凱蒂主要興趣點在于揭露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結構和發展規律,其研究的內容主題是非常符合馬克思主義者傳統的。[3]
美國國家評論協會政策研究員詹姆士·派特霍蔻基斯(James Pethokoukis)于 2014年 3月 24日在《National Review》發文直言皮凱蒂對美國民主黨派經濟政策制定影響很大。其通過政府稅收政策消除經濟不平等的做派,如同一種“新馬克思主義”來襲,會對自由市場經濟造成很大威脅。[4]美國評論家凱爾·史密斯(Kyle Smith)也從皮凱蒂對富人征收80%高額稅的倡議中,嗅到新馬克思主義者的氣息。[5]皮凱蒂巨著的橫空出世,響應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的確足夠讓新自由主義者和頂層人群出場冷汗。
美國語言學家杰弗里·紐倫博格 (Geoffrey Nunberg)表示,皮凱蒂與馬克思談及的“資本”在語言學上是有關聯的。盡管我們提到馬克思的“資本”時,習慣保持外來語——德文的“Das Kapital”,很少提及資本主義制度,也不喜歡講資本家。但當今天說起“資本”時,仍然無法回避其歷史那一端的共鳴。“資本”是兩人論述的核心,不單是貨幣與具有生產性的資產的總和,更給予了歷史的特點。皮凱蒂有時說起“資本”,似乎是個活物,有著企業家特質,是使命抑或天職。這正好呼應了馬克思對“資本”的評論,“資本”總是對未來棄之不顧的。對兩人來說,資本家只是“資本”擬人化的演員。既非英雄,亦非小丑,而是掮著“資本”在其骯臟舞臺上扮演著臨時雇工的角色。[6]無論是在過去馬克思的語境,還是在當今皮凱蒂的語境里,“資本”都是充斥著一定程度的貶義的,在情感上讓人嫌惡。
梅耶指出,皮凱蒂將馬克思視為第一個科學分析資本主義,并預見資本主義終將覆滅的思想家。此外,馬克思曾預測實際工資呈下降趨勢,這與實際不符。皮凱蒂即為其辯解,因當時缺乏足夠論據,故無法說明工資可能會受技術進步影響而上漲。事實上,馬克思非常清楚19世紀的生產力已得到巨大的提高。[7]辯辭雖顯牽強,卻顯現出皮凱蒂對馬克思的一片熱忱。
概而言之,面對“資本”、“高額累進稅”等敏感詞匯,右翼人士極其容易感受到似乎不久就會來臨的“皮凱蒂恐慌”。基于富人稅扭曲經濟發展,有損既得利益的憂慮,右翼陣營把皮凱蒂稱作“新馬克思主義者”,以提高警惕,這并不難理解。
皮凱蒂崇尚民主、人權,滿世界宣揚要消除社會不平等,“更熱衷于討論組建社會的最優方式,以及建立一個公正的社會秩序所需要的最合適的制度和政策。”[8]即便如此,皮凱蒂卻沒有贏得馬克思主義者們的歡呼,反而受到直接且深刻的批判。法國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克·羅爾頓(Frédéric Lordon)就曾以譏諷的口吻談到,只有傾向性非常明顯的媒體才會僅僅從書名的雷同,把皮凱蒂叫做馬克思主義者。就其在公眾場合表明政治傾向的態度缺乏前后一致性而言,羅爾頓認為皮凱蒂對此含糊其辭,缺乏學者應有的一致性,只為更多的順應各方民意,贏得更廣泛的支持者,不乏機會主義的成分。[9]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皮凱蒂與馬克思在理論立場、思想淵源、理論建構、核心范疇等方面存在天壤之別。首先,在理論立場上二者是對立的。其次,由思想淵源、理論建構和核心范疇可明確,皮凱蒂的理論建筑在古典與新古典經濟學之上。再者,兩人在民眾劃分上有極大差別。加之前者對后者理論認同程度,能夠判斷兩人各有分屬。
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哲學教授克里斯汀·洛茨(Christian Lotz)指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具有批判性的。馬克思以社會整體為預設前提條件,揭露了客體即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種社會形態,是一種有限的存在,未來會被新的社會形態所取代。而皮書不能看做是對當代社會的批判,盡管皮凱蒂指出資本主義制度的核心矛盾,因其核心范疇“資本”并未置于社會整體中分析,故皮凱蒂其實是肯定了當下資本主義存在的合理性。[10]
美國《The Weekly Standard》高級編輯克里斯托弗·考德威爾(Christopher Caldwell)也認為,皮凱蒂將現代社會稱為“超級精英統治社會”,區別于“超級世襲資本社會”,盡管承認兩者有時重疊,可看出皮凱蒂對資本主義制度更多的是維護而不是譴責。[11]
考德威爾同時承認,皮凱蒂與馬克思有兩點比較類似。其一,都認為極端不平等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矛盾;其次,都對政府債務持同樣悲觀的看法,政府可以通過征稅或是發行債券以彌合財政赤字。[12]不過,就政治價值觀而論,兩人本質上還是對立的。
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研究員克里斯托弗·謝爾(Christopher Sheil)認為,皮凱蒂理論是對古典經濟學的回歸,同時綜合了新古典經濟學實用、理性的部分以及歷史經驗的分析,坦言把皮凱蒂稱作馬克思主義者是一件荒謬的事情。其至多是和馬克思同樣關注不平等問題,提出了比馬克思時代更為新鮮的r-g理論,認同促進經濟增長的、正常利息的、合理范圍的經濟不平等,主張民主與經濟開放、防止極端不平等,避免保護主義和國家主義。[13]
美國堪薩斯大學社會學教授羅伯特J.安東尼奧(Robert J.Antonio)指出,皮凱蒂的理論框架源自主流經濟學,提出了長期被主流經濟學所忽視的經濟不平等問題,僅僅是在論證方法上,沿襲法國年鑒學派的社會歷史分析法,用磅礴的歷史數據回應了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14]
阿根廷經濟學家埃斯特班·伊齊基爾·邁托(Esteban Ezequiel Maito)認為,皮凱蒂的理論是建立在新古典經濟學基礎上的。其理論中的資本與生產過程無關,而是任何可以在市場上交易的商品或服務。基于此,皮凱蒂對馬克思理論中的長期收益回報遞減規律進行了批判。皮凱蒂認為收益回報率下降的趨勢可能會受到經濟增長的制衡。但馬克思理論表示這種情況只出現在某些時期,長期來講,收益回報率是遞減的。如果基于馬克思理論框架定義資本術語,采用皮凱蒂搜集的數據,依然可以計算得出收益回報率降低的趨勢。[15]
瑞典馬爾默大學經濟學家拉爾斯·鮑爾森·希爾(ELars Pa?lsson Syll) 感慨皮凱蒂意欲創建新的分配理論,卻無法掙脫新古典經濟學的困境。皮凱蒂脫離現實主義與事物關聯的視角,核心理論分析難以有新的建樹,只能是裹足不前。希爾從邊際生產理論切入,攻擊新古典經濟學在收入分配中的不切實際性。主流經濟學認為教育系統(供給)與技術(需求)若以相同速度發展,其他條件不變,高收入人群和低收入人群的比例不會增加。然而,現實生活中,技能偏好的技術擴散大大增加了高等教育群體的溢價。希爾指出皮凱蒂使用的邊際理論應當可以解釋所有人群的收入分配,但事實與之背離。[16]
羅爾頓也認為皮凱蒂囿于主流經濟學的迷霧,沒有理論性突破,與“21世紀的馬克思”稱謂相去甚遠,稱其為皮埃爾·羅桑瓦隆社會政治學派的一名歷史學家抑或社會黨羅雅爾的顧問更合適。[17]
由上述評論顯然可知,皮凱蒂的理論基礎源自古典與新古典經濟學。沿用新古典的邊際理論,在純經濟學范疇內探討資本和勞動收入的動態變化并搭建理論框架。
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大衛·哈維指出,皮凱蒂僅僅從數據統計結果得出資本回報率大于經濟增長率是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這只是一個經濟現象,一個統計結論,不足以成為解釋矛盾的規律。馬克思則將矛盾產生原因解釋為資本與勞動之間權力的失衡。①科蘭德也指出,皮書見長于歷史數據統計處理,理論性較為薄弱。總之,無論概念定義,還是理論建構,皮凱蒂完全不同于馬克思,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18]
羅爾頓則直接表示出對皮凱蒂 “兩個資本主義基本定律”(第一基本定律:國民收入中資本收入的比重等于資本/收入比與資本收益率的乘積;第二基本定律:資本/收入比等于儲蓄率與增長率之比)的不屑,充其量只是兩個數學等式,沒有詳細解釋各個歷史時期資本回報率與經濟增長率二者關系變化的深層緣由,對不平等問題的譴責也不涉及剩余價值,更加忽視了政治和制度的歷史發展對此產生的影響,比如階級斗爭、社會革命、罷工等,認為皮凱蒂的理論建構完全漠視了社會真正的核心矛盾。[19]
法國馬恩谷大學經濟學教授讓-克洛德·德洛奈(Jean-Claude Delaunay)也認為皮凱蒂理論建構缺乏充分的論據論述,與馬克思理論論證的嚴謹性相去甚遠。皮凱蒂批評馬克思對其所論述內容不具備嚴謹的學養,認為馬克思沒有意識到技術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的發展和可持續性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和意義,企圖據此抵御外界責難。但這并不能科學的論證其主張的正確性,德洛奈譴責皮凱蒂這種行為也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實際上,皮凱蒂對馬克思顯得很無知。比如,其對馬克思理論中的K/Y、資本主義結構、社會不平等以及階級的理解都充分說明這種忽視與愚昧。[20]
英國《衛報》編輯保羅·梅森(Paul Mason)認為皮凱蒂理論建構在分配領域中,運用歷史數據統計分析,認識到兩極分化會逐漸加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從生產關系著手的,由于剩余價值的存在,資本主義將在收益遞減規律的驅使下走向滅亡。“軟馬克思主義”不適用于皮凱蒂。[21]
羅爾頓指出,皮凱蒂與馬克思對資本的看法完全是不同的,前者顯得相當膚淺。[22]大衛·哈維也從經驗性數據論證的層面指出,皮凱蒂對“資本”物化定義的錯誤令其論證乏力。如果剝離住房和房地產,資本回報率的曲線將平緩得多,貧富懸殊也就沒有那么嚴重。“資本”應當是指一個生產過程,一個錢生錢的循環往復的生產過程。[23]
英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邁克爾·羅伯茨(Michael Roberts)表示與哈維持相同看法,都認為“資本”是指一個過程,而不是皮凱蒂所說的一件可交易的商品。正是由于皮凱蒂對“資本”的錯誤理解,導致其提出的資本回報率大于經濟增長率為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結論是錯誤的,資本收益實質上是依賴生產過程,受制于經濟增長率的。縱觀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經濟高增長、高失業率到后來的全球金融危機,羅伯茨認為馬克思理論中,法律意義上的財產所有權才是對利潤率下降也即資本主義矛盾的合理解釋。[24]
美國明德學院經濟學教授戴維·科蘭德(David Colander)認為,皮凱蒂對“資本”概念的定義是受金融波動影響的,并且隨意將“資本”與“財富”兩個不同概念的名詞互換使用。而馬克思對“資本”的理解是一系列權力關系,現代經濟學則認為“資本”是一系列表現為物質形式的生產要素,不會受金融價值波動的影響。[25]這表明金融波動的相關性也是區分兩人概念定義的一個因素。
洛茨基于馬克思社會學理論,認為分析“資本”概念是不能脫離現實社會來談的。如果沒有特殊勞動、生產力、一系列再生產資本的活動構成一個社會組織或是部類,形成社會關系,“資本”是不能單單以抽象的形式或者一個物質的形體而存在的。從這一點上來說,皮凱蒂對“資本”的定義是不充分的。[26]
可知,從“資本”的定義域不同,可看出皮凱蒂和馬克思之間明顯的差異。前者是在分配域探尋 “資本”純粹經濟學范疇的歷史發展動態和規律,后者是在生產域,并且結合政治和社會學,在更為寬泛的領域中探索“資本”的意涵。
不過,馬歇爾曾說,“盡管措辭不同,而各代和各國的經濟學家對資本所下的定義卻是一脈相承的。的確,有些經濟學家側重資本的‘生產性',而有些經濟學家則側重資本的‘預見性',這兩個術語都不是完全精確的,都沒有指出嚴密的分界線。雖然這些缺點是精確分類的致命傷,但那只是次要的問題。”[27]按照此說法,皮凱蒂更偏向于對“資本”未來“預見性”的分析和應用。
美國德雷塞爾大學經濟學教授羅杰·麥凱恩(Roger McCain)認為皮凱蒂和馬克思是不同的。馬克思是依據生產關系來看待社會地位,劃分階級的。而在皮凱蒂眼里,社會地位只是與社會財富分配中不同百分占比相關的東西。[28]
希爾也指出,皮凱蒂基于新古典的生產函數,根據資本與勞動的社會財富與收入的不同,進行社會群體分層劃分,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資本家與工人的階級直接對抗。[29]
安東尼奧認為,與馬克思相對照,皮凱蒂實質上并不關心資本積累、商品的社會生產過程、勞動過程(剩余價值的剝削)等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的矛盾,與馬克思是不同的理論體系。[30]
美國《新共和》資深作家約翰B.賈迪斯(John B.Judis)認為皮凱蒂并不贊成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終將滅亡的判斷,疑慮私有制的取消將使一個社會面臨政治和經濟上的困境,也不認可資本回報遞減規律,對“資本”的定義僅限于經濟層面,并不涉及社會層面,并指出馬克思忽略了技術進步提高生產力和降低成本的巨大影響。皮凱蒂只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馬克思的影響,即從歷史角度分析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r>g將引發經濟衰退和社會危機。但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31]
考德威爾指出,皮凱蒂認為馬克思的收益遞減律是基于落后的生產力概念的,并且還在書中的腳注里抨擊許多法國左翼哲學家。皮凱蒂很是醉心于經濟增長,對“食利者”行為充滿厭惡感。其反對歐洲央行行長馬里奧·德拉吉,期望通過消除“食利”行為而拯救歐元區的作為,更像一位企業家。皮凱蒂雖然屬于左翼經濟學家,但卻是位反馬克思主義者,這一點非常明確。[32]
由上述評論可見,左翼陣營根據理論立場、思想淵源、理論建構等原則性標準判定皮凱蒂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條條在理,有根有據。
然而,二人的界限果真可以非此即彼完全劃分清楚嗎?有部分學者的中性評述,也是值得思考的。如 《紐約時報》倫敦負責人斯蒂文·厄蘭格(Steven Erlanger)所說,皮凱蒂自稱對共產主義已失望,并不意味著會對馬克思知識文化遺產背棄。他對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產生的不平等問題持續惡化,提出了言辭激烈的批評,在這點上與馬克思的態度一樣堅決。書名包含“資本”,是對馬克思《資本論》的歷史回響,同時也是對亞當·斯密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回望。[33]
中立者從研究方法、理論建構、具體內容等方面解讀了皮凱蒂理論、古典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之間存在的異同之處。
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經濟學教授達龍·阿西莫格魯和哈佛大學政治學、經濟學教授詹姆士·A·羅賓遜(Daron Acemoglu and James A.Robinson) 認為皮凱蒂從書名到對資本主義制度的闡釋和批判方式都是在模仿馬克思。但其理論框架其實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和索洛增長模型的混合體。皮凱蒂沿襲馬克思理論的傳統定義資本主義,使用辯證唯物主義方法來分析資本主義發展動態與生產資料所有權 (尤其是資本)、技術、外生增長動態之間的關系。在尋求揭示現代經濟的神秘面紗,并企圖闡明資本主義制度內在問題以及解決方案的過程中,皮凱蒂卻不免誤入歧途。因其忽視了技術以及會對技術、市場運行和收入分配產生影響的制度與政治均衡的內生演變,這三點恰恰是塑造經濟體正常運作的關鍵因素。這種囿于時代局限性,漠視政治、經濟制度對技術和市場價格影響的理論創建方式,終究會導致預見失敗。李嘉圖、馬克思以及皮凱蒂,概莫能外。[34]
英國基爾大學基思·特瑞布(Keith Tribe)也認為皮凱蒂和馬克思之間存在通常形式上的影射關系,比如資本的集中,勞動和資本的對立關系。不過,皮凱蒂與馬克思同是研究不平等問題,然而其理論建構卻難以匹及后者的理論高度。皮凱蒂的理論是構建在新古典經濟學之上的,但觀點有的明確清晰,有的模棱兩可,論證分析也含混不清。其一,在理論建構過程中,皮凱蒂對核心概念可能沒有定義,或者恣意濫用。比如,資本和財富二者是不能對等的,皮凱蒂卻混同使用;其次,就金融交易而言,在主流經濟學中無論在宏觀還是微觀經濟學中都無法發揮作用,這令皮凱蒂的觀點和結論只是敘述性表達,而不是邏輯分析論證。戰爭、工會組織等也只能當做緩和不平等問題的外因沖擊來處理。馬克思則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是有金融基礎的,不過,并沒有找到經濟危機常規性發生的真正原因。明斯基的“金融不安定假說”將金融交易作為分析起點,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繁榮與衰退呈現周期性交替提供了一種解釋。特瑞布提出,探討財富與收入分配問題,由金融構成的經濟模式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合適的起點。[35]
美國加州大學歷史學教授拉塞爾·雅各比(Russell Jacoby)指出,社會兩極分化是皮凱蒂和馬克思共同關注的主題,但分析論述方法卻各有特色。后者是圍繞生產領域展開對資本積累的批判,前者是在分配領域中找到了貧富懸殊的矛盾所在,即勞動和資本的回報失衡。不過,皮凱蒂未能解釋清楚工資收入不平等的原因,主流經濟學認定的理性生產力標準:技術、教育和社會秩序,在工資收入級差制度中似乎失效。[36]
澳大利亞學者麥克·波特(Michael Potter)認為皮書不單書名是對《資本論》的一種回應,而且兩本著作均對未來做出了大膽而驚人的預測。皮凱蒂假設富人與窮人長期以來的分化是由各自收入分別來源于資本收益和勞動工資所致,這一點具有明顯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傾向;并從經濟學角度指出資本回報率大于經濟增長率是資本制度的內在矛盾,這里也有效顰馬克思之意。不過,這樣的模仿比較拙劣,畢竟二者理論實質是不同的。[37]
美國小說家本杰明·孔克爾 (Benjamin Kunkel)指出皮凱蒂將傳統主流經濟學與馬克思經濟理論聯姻,二者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其一,皮凱蒂和馬克思的理論都認為資本積累會削弱資本主義制度,甚至導致資本主義制度最終分崩瓦解。其次,皮凱蒂和馬克思主義者都一致認同只有通過政治可以消除不平等問題。部分馬克思主義者甚至已經開始質疑資本收益率遞減規律,因上世紀九十年代世界資本收益率到達波峰后,就一直保持不變或者略微下降。不過,皮凱蒂依照數據統計結果說明資本主義核心矛盾為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而剩余的大部分人除了勞動一無所有。可是所謂r>g造成螺旋式上升的資本回報的基礎是什么?在這點上缺乏根本性邏輯解釋,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內在核心矛盾則給出了強有力的理論解釋。而且,在價值理論層面,皮凱蒂既不同于以亞當·斯密、李嘉圖和馬克思所提倡的勞動價值論,也不屬于邊際主義者提出的效用價值論,而是根據觀察得出價格由市場規則決定,但沒解釋是什么決定社會商品的價值。[38]
挪威奧斯陸大學教授詹·費格伯格(Jan Fagerberg)指出皮凱蒂和馬克思有一定關聯。皮凱蒂的資本輸出率正是馬克思所說的“資本有機構成”。依照馬克思經濟理論,因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如果沒有外因擾動,持續不斷的、新的投資會導致資本輸出率無限期升高,而收益率即經濟增長率將持續下跌至零,經濟危機或是低迷的產生將減少資本輸出率,同時經濟增長率上升。資本輸出率和收益率也即經濟增長率呈現負相關性,且在經濟危機的循環往復中,實現資本積累和經濟增長。這個結論和皮凱蒂的歷史數據統計結果是一致的。同時,資本輸出率也可以看作是生產手段,馬克思將其假設為技術進步,通過引入新的資本,會降低資本生產力,但是技術進步也會降低設備價格,這意味著技術進步對資本生產力的影響或許并不那么直接,又或許應將二者置于長時段來考察。通常來說,技術進步將激發經濟增長。而在IT革命的推動下,皮凱蒂數據計算結果或許顯示沒有提升資本生產力,則二者關系值得進一步探索。[39]
美國知名作家查爾斯·蘭恩(Charles Lane)認為,相較馬克思,皮凱蒂與亨利·喬治(Henry George)關系,有更多的相似之處。亨利在美國1873年的經濟恐慌之后6年出版了《進步與貧窮》,皮凱蒂也是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后6年出版了《21世紀的資本》。二者同樣尊重市場經濟帶來的效率,但都認為財富的過度集中會破壞社會的公平、經濟的活力和民主。不過,喬治駁斥的是當時特權階層的腐敗,而皮凱蒂關注的是資本回報。喬治的藥方是征收土地稅,皮凱蒂則提倡征收資本稅。二人政策建議的本質是一樣的,就是要對社會中非生產性的或者說是具有租金性質的要素進行征稅。[40]
通過以上文獻梳理,我們發現右翼學者提及的幾點不足以證明皮凱蒂就是馬克思主義者。從歸納演繹研究方法角度講,不同的理論其前提假設條件可以是相同的。就研究主題而言,皮凱蒂與馬克思所處時代面臨的現實問題相同,二者都對社會兩極分化問題表示關注,不代表各自創建理論是統一的。正如社會主義國家關心貧困問題,資本主義國家也關心貧困問題,能夠說明國家主流意識形態一致嗎?再說政策取向,政策只是理論推導得出的建議意見,不能代表理論本身。實際上,在理論立場、思想淵源、理論構建和核心范疇等關鍵之處,皮凱蒂與馬克思迥然相異。通過這些基本理論判斷標準已經可以判定皮凱蒂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當然,不可否認皮凱蒂與馬克思有形式上的關聯。這種看法的多樣化,表明皮凱蒂理論多種解讀的可能性,印證了“皮凱蒂現象”的存在是合理的。如厄蘭格所評論的,皮凱蒂著力于研究影響社會和諧或公平的經濟力量,其工作成果既是對馬克思經濟理論,同時也是對自由放任經濟學的挑戰。[41]但流于形式的東西是經不住考驗的。“皮凱蒂現象”也終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泯滅于歷史的潮流中。相比單純的身份之爭,皮凱蒂基于主流經濟學,通過實證方法,論述了主流經濟學的局限性——社會不平等問題,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殊途同歸,由此而激發人們重新關注財富分配問題,探討公平與效率關系,這無論對于西方發達國家,還是處于經濟轉型期的中國,都是更有啟發價值的。
注釋:
①David Harvey.Afterthoughts on Piketty's Capital[EB/OL].http://davidharvey.org/2014/05/afterthoughts-pikettys-capital/.[2016-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