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石家莊 050024)
學界素來很重視王充生平之研究,近幾十年來,受惠于徐復觀、鐘肇鵬、蔣祖怡、大久保隆郎、任繼愈、林麗雪、呂兆廠、周桂鈿等前修時賢的精耕細作①參看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513-525頁;鐘肇鵬《王充年譜》,齊魯書社1983年版;蔣祖怡《王充卷》,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176-199頁;大久保隆郎《〈後漢書〉王充伝質疑について》,《福島大學教育學部論集(人文科學部門)》,1983年;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1王充の家系と幼少時代》,《福島大學教育學部論集(人文科學部門)》,1983年;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2-洛陽遊學とその時代》,《福島大學教育學部論集(人文科學部門)》,1984年;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發展史(秦漢)》,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3-517頁;林麗雪《王充》,臺灣大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53-57頁;呂兆廠《王充生平和思想研究》,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5-41頁;周桂鈿《王充評傳》,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5頁;周桂鈿《虛實之辨:王充哲學的宗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92-311頁。,廓清了不少誤解,達成了許多共識,但在細部問題的討論上,仍有未盡之處。如王充與王莽是否同宗,論者至今聚訟紛紜,實則此事關涉王充的言說立場、自我認同及現實處境等諸多重大問題,理應進一步厘清。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綜合諸家之說,斷以己意,對本問題進行細致的梳理,尚祈博雅君子教正。
王充嘗于《論衡·自紀篇》(下文引《論衡》各章僅稱篇名)敘其家世曰: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于人……祖父泛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蒙、誦……舉家徙處上虞。建武三年,充生。[1]1187-1188
黃暉《論衡校釋》在此處下案語說:
韓愈《后漢三賢贊》孫注云:“其先魏郡元城人。”當即本此。按《王莽傳》,莽封曾祖翁孺為孺王于魏郡元城,為元城王氏。然則,仲任與莽同族也?[1]1187
黃氏隨后又于《王充年譜》“光武建武三年”條下詳細申述其說云:
《漢書·元后傳》:“陳完奔齊,齊桓公以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齊國,三世稱王。至王建為秦所滅。項羽起,封建孫安為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文、景間,安孫遂,字伯紀,處東平陵,生賀,字翁孺。為武帝繡衣御史,以奉使不稱免。既免,而與東平陵終氏為怨,乃徙[注]黃暉原文作“徒”,蓋形近而誤,今據《漢書·元后傳》改。魏郡元城。”《王莽傳》:“姚、媯、陳、田、王氏,其令天下上此五姓名藉于秩宗,皆以為宗室,世世復,無有所與。其元城王氏勿令相嫁娶,以別族理親焉。”仲任特著“其先本魏郡元城”,其明為王翁孺之支庶歟?[1]1218
這是較早系統論述王充與王莽同宗的觀點,近百年來,學界不乏踵步其后者[注]徐敏《王充哲學思想探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22,158-159頁;陳叔良《王充思想體系》,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9-31頁;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1王充の家系と幼少時代》,《福島大學教育學部論集(人文科學部門)》,1983年;邵維慶《王充政治思想研究》,《宜蘭技術學報》2002年第8期,116頁;岳宗偉《〈論衡〉引書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17頁;呂兆廠《王充生平和思想研究》,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7-10頁;張鴻、張分田《王充》,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又,劉盼遂《論衡集解》曾將《自紀篇》“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一句斷為“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并推測說:
《漢書·百官公卿表》:“元帝初元三年丞相司直南郡李延壽。”《蕭望之傳》有丞相司直緐延壽,是李延壽一姓緐。《漢書·功臣侯表》陳武,《文紀》作柴武,臣瓚注以為二姓。一人二姓,殆兩京時有此風尚歟?[1]1187
近年學人遂以劉盼遂“一人二姓”猜想為基礎,將黃暉“仲任與莽同族”說坐實云:
王莽的先世原系田氏,在齊景公時曾被賜姓“孫”,漢初改姓王。王姓淵源較多,但是既姓孫又姓王的只有王莽一族。現在王充姓王,又自稱“一姓孫”,也是一人兩姓,由此得出結論——二人乃是同族。[2]
至于何以“王充在《自紀篇》中對于家族早期史的描述,僅僅用‘數世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十一個字草草了事”,完全未提及王莽家族的先人,有學者解釋道:
這樣的處理,應該出于王莽的原因。雖然王莽早己覆滅,但是不管如何,世人對于一個曾經巨大影響的人物的家世,應該大體是知道的,而對于比較重視了解個人家世的王充而言,不可能不清楚與王莽這位系出同宗的淵源關系,這一點不加交代,并且“世祖”之前的族史略而不寫,不能排除是因為這位給漢王朝帶來很大麻煩的同宗的緣故。有意的省略,無疑是一種隱諱的策略。[3]
考證類研究的通例是后出轉精,上文所引兩段文字都是學界近年的成果,可以視為現階段持“王充與王莽同宗”論者的共識。當然,除了這個流行觀點外,還有相當一部分學者在討論王充家世淵源時有意無意避開“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1]1187的問題,直接從王充世祖講起,或對王充與王莽家族的關系擱置存疑[4]。也有學者指出,王充既然自稱出于“細族孤門”,則學者似不必再去牽附追考其系譜[注]鐘肇鵬《王充年譜》,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3頁;黃云生《王充教育思想論》,復文圖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6頁;林麗雪《王充》,臺灣大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357頁。。應當承認,最后一種觀點甚為通達,頗有釜底抽薪之效,但就筆者管見所及,正因長期以來鮮有人系統地對“王充與王莽同宗”說加以辨析,遂使后學轉滋目瞇,莫衷一是,甚至影響到今人對王充言說立場、自我認同等重要問題的準確把握。職是之故,有必要嘗試回應黃暉、劉盼遂先生之疑,并對本問題中常見的誤解加以澄清。
黃暉等人論證“王充與王莽同宗”最關鍵的材料是《漢書·元后傳》,然《元后傳》所載王莽家族譜系迻錄王莽之《自本》。《自本》在追述王氏傳承脈絡時,自王遂以上便全是偽造的了,以不可信之文獻為重要依據下斷語,其結論自然靠不住。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茲迻錄《元后傳》部分段落(即王莽《自本》)于下:
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媯汭,以媯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是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齊,齊桓公以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齊國,二世稱王,至王建為秦所滅。項羽起,封建孫安為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文、景間,安孫遂字伯紀,處東平陵,生賀,字翁孺。為武帝繡衣御史……翁孺以奉使不稱免,嘆曰:“吾聞活千人有封子孫,吾所活者萬馀人,后世其興乎!”翁孺既免,而與東平陵終氏為怨,乃徙魏郡元城委粟里……元城建公曰:“昔春秋沙麓崩,晉史卜之,曰:‘陰為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興。’其齊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真其地,日月當之。元城郭東有五鹿之虛,即沙鹿地也。后八十年,當有貴女興天下”云。[5]4014
凡“自序”類作品皆不可輕信,特別是其修飾之處,此乃古今學人的共識[6]184[7-8],王莽的《自本》尤其如此。有必要指出:
其一,自戰國以降,文獻中“有關世系的敘述有一個傾向,便是合并諸族,擴大族譜,將一切人類歸為黃帝的后代。不斷上推遠祖直至黃帝的方式,實際上便是不斷地承認新興霸權的合法性”[9],王莽此處“自托古帝王之胄裔”[10]不過襲其故智[11]161,167,而且為貼合自身需求,他還更改了黃帝與虞舜的姓[12]606-608,替自己找到了“必世而后仁”[5]1108的“宗法圣統”依據。
其二,王莽利用了戰國以來新天道觀下形成的、在西漢末年由“五行相勝”轉變為“相生”的“五德終始說”[11]167。根據《自本》的建構,王莽“為黃帝之后,黃帝的土德是表現在他的名號上的,永遠不變的,故他亦應據有土德”,又因“他為舜后,漢為堯后,舜是受堯的禪讓的,所以他們應把這禪讓的故事復演一回”[12]611。
其三,“吾所活者萬余人,后世其興乎”的預言、元城建公所言卜卦事都是依照自《左傳》以來就已形成的“后見之明”式的史家敘事筆法撰寫的改朝征兆,而“陰為陽雄”“土火相乘”則分別對應王莽借姑母力量奪國、以土德代替漢朝的火德[12]611。王莽《自本》造作譜系的意圖至此已暴露無遺,誠如顧頡剛所言,“禪讓的次序這樣定了,五德相生的次序又這樣定了,他尚能不做皇帝嗎?”[12]611
其四,“莽自謂本田安之后,以‘王家’故更氏”[13]的說法同樣破綻百出。王莽自陳:
項羽起,封建孫安為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文、景間,安孫遂字伯紀,處東平陵,生賀,字翁孺。[5]4014
今考《史記·項羽本紀》云:“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14]316則田安確曾為濟北王,但田榮隨即便“自立為齊王,而西殺擊濟北王田安,并王三齊”[14]320,事在漢高祖元年(前206)[15]。齊國諸田內斗十分劇烈[5]1847-1849,而最終熬過楚漢戰爭的正是攻殺田安、“齊人賢者多附焉”[5]1851的“田榮→田廣”一脈,很難想象田安此時尚有直系后人在世且“齊人謂之‘王家’”。又,“諸田宗強”[5]2108乃人盡皆知之事,是以漢代統治者“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于長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于諸陵。蓋亦以強干弱支”[5]1642,2123,茲略引幾則材料于下:
車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齊諸田徙長陵。(《漢書·車千秋傳》)[5]2883
田延年字子賓,先齊諸田也,徙陽陵。(《漢書·田延年傳》)[5]3665
漢興,田何以齊田徙杜陵,號杜田生。(《漢書·儒林傳·序》)[5]3597
第五倫字伯魚,京兆長陵人也。其先齊諸田,諸田徙園陵者多,故以次第為氏。(《后漢書·第五倫傳》)[16]1359
假設王莽家族真的是濟北王田建一支幸存的后人,那么作為曾經的“強宗”也應當遷徙到京都諸陵。但吊詭的是,據王莽《自本》所言,其高祖父王遂、曾祖父王賀在文、景、武帝之時一直生活在濟南東平陵,而且到王賀時僅僅因為“與東平陵終氏為怨”,便要徙居魏郡元城委粟里[5]4013,啟人疑竇。
綜上,《漢書·元后傳》所言王莽譜系自王遂以上皆不可信,追溯王莽攀附齊國田氏之意,除卻“蓽門寒族,百代無聞,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貴,無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6]185的人之常情,恐主要仍在齊國田氏為“虞帝舜之后”[14]1575,有代漢之德。既然王莽家族世系本身就是杜撰的,那么以此為前提論證“王充、王莽‘既姓孫又姓王’”“王充乃王莽家族支庶”等說法自然都成了沙上建塔。
先秦兩漢時期確有“兩姓通稱之例”[注]陳直先生《史記新證·孝文本紀第十》“大將軍陳武”條下案語云:“先秦至兩漢,陳姓與姚姓通稱,《戰國策》姚賈,《孟子》作陳賈是也。陳姓與田姓通稱,《田敬仲世家》改稱田氏,現出土銅器、陶文仍稱為陳氏是也。陳武又作柴武,或亦同此例。”又,對于劉盼遂先生“《漢書·功臣侯表》陳武,《文紀》作柴武,臣瓚注以為二姓。一人二姓,殆兩京時有此風尚歟”的疑問,陳氏謂:“《小校經閣金文》卷十一、四十頁,有柴是一斗范陽侯鼎。西安漢城遺址又出有柴是一斗銅鼎(是即氏字假借,鼎存漢中王子獻手中,未著錄)。西漢柴是,無其他封侯者,決為柴武家所自造之器無疑,并可證明柴武自己稱為柴氏,不稱為陳氏。”見氏著《史記新證》,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1頁。,但王充家族不在此列,蓋《論衡·自紀篇》敘其遠祖之文,意本可通,前賢或于漢人傳記文法偶有失照,乃有“一姓孫”的斷句[注]劉盼遂先生的斷句見《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87頁;張宗祥先生的斷句見氏著《論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74頁。,后進不察,徒增聚訟。王充《自紀篇》云: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1]1187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是斷句的難點所在,為更好地說明問題,不妨參證兩《漢書》敘及傳主“其先”時的用法:
(1)周仁,其先任城人也。(《漢書·周仁傳》)[5]2203
(2)韋賢字長孺,魯國鄒人也。其先韋孟,家本彭城。(《漢書·韋賢傳》)[5]3101
(3)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漢書·貨殖傳》)[5]3686
(4)耿弇字伯昭,扶風茂陵人也。其先武帝時,以吏二千石自巨鹿徙焉。(《后漢書·耿弇傳》)[16]703
(5)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也。其先趙奢為趙將,號曰馬服君,子孫因為氏。(《后漢書·馬援傳》)[16]827
(6)魯恭字仲康,扶風平陵人也。其先出于魯頃公,為楚所滅,遷于下邑,因氏焉。(《后漢書·魯恭傳》)[16]873
(7)其先上黨潞人,曾祖父奉世徙杜陵。(《后漢書·馮衍傳》注引《東觀記》)[16]962
(8)羊續字興祖,太山平陽人也。其先七世二千石卿校。(《后漢書·羊續傳》)[16]1109
(9)其先鄠人,常父博,成、哀閑轉客潁川舞陽,因家焉。(《后漢書·王常傳》注引《東觀記》)[16]578
類似的表達不勝枚舉,可以看出,依兩《漢書》傳記之文法,“其先”二字后或接“某某地人”,如(1)(7)(9);或接“遠祖姓名及其行為、狀態、職官情況”,如(2)(3)(4)(5)(6)(8);但絕無可能在“其先”之后徑接“地名”而毫無說明。據此凡例,則前揭《自紀篇》當斷為: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1]1187。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就符合傳記文法的表達了,此處“一姓”之“一”,馬宗霍引《春秋繁露·玉英篇》《方言》訓為“大”,“言王氏之先為魏郡元城之大姓也”[17],其說可從。其實,編撰《后漢書·王充傳》的范曄顯然也十分清楚此文例,所以他才會說“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徙焉”[16]1629,而沒有錯誤地寫作“其先”加地名“魏郡元城”。至若“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之“孫”字,馬先生引《爾雅·釋親》《廣雅》《釋名·釋親屬》訓為“后裔之通稱”,亦甚通達[注]馬宗霍云:黃暉謂“‘一姓’疑為‘王姓’之訛,元城王姓,以別于其他族望也”,非是。“孫”字承上句“先”字言,“先”謂先祖,“孫”謂裔孫。“一幾”其名也,言至裔孫名一幾者,因世有軍功,得封會稽陽亭也。《爾雅·釋親》云“子之子為孫”,郭璞注云:“孫猶后也。”邢昺疏申注云:“言繼后嗣也。《廣雅》云:‘孫,順也。’許慎云:‘從子,從系,系,續也。’言順續先祖之后也。”劉熙《釋名·釋親屬》云:“孫,遜也。遜,遁在后生也。”據此,知“孫”為后裔之通稱矣!黃暉謂“‘孫一’二字誤”,似未得其解。劉盼遂讀“一姓孫”為句,又擅刪去“孫”下“一”字,謂“一人二姓,殆兩京時有此風尚”,殊為臆說。參見氏著《論衡校讀箋識》,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82頁。。至此,王充“一姓孫”的誤解得到了澄清,試圖把“一姓”與“孫”連讀、從“王充、王莽‘既姓孫又姓王’”的角度論證王充、王莽同族的觀點可不攻自破。
實際上,若學者拋棄諸多預設的立場,客觀地比勘王充《自紀篇》與王莽《自本》,不難發現二王分屬兩個平行發展的獨立家族。王莽《自本》所言家世譜系較為可信者始自西漢文、景時期的王遂,其辭略曰:
遂……生賀,字翁孺。……翁孺生禁……本始三年,(禁)生女政君,即元后也。禁……多取傍妻,凡有四女八男……五鳳中,獻政君……甘露三年,(王政君)生成帝于甲館畫堂,為世適皇孫。……后三年,宣帝崩,太子即位,是為孝元帝。立太孫為太子,以母王妃為婕妤,封父禁為陽平侯。后三日,婕妤立為皇后……皇后自有子后,希復進見。……而傅昭儀有寵于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藝,上甚愛之……常有意欲廢太子而立共王。……元帝崩,太子立,是為孝成帝。尊皇后為皇太后,以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益封五千戶。王氏之興自鳳始。[5]4017
綜前所述,王莽家族的可信譜系是“王莽(前45年生)→父王曼(王禁次子)→祖父王禁(前49年封侯,卒于前42年)→曾祖王賀(生于文、景間,約前99年以后遷徙到魏郡元城)→高祖父王遂(居濟南東平陵)”,而據前揭《論衡·自紀篇》,王充家族的家族譜系可以簡化為“王充(公元27年生)→父王誦→祖父王泛→曾祖王勇→先人(或為高祖)會稽陽亭侯[注]有些研究者認為王充先人“封會稽陽亭”來自于帝王對民間賜爵的積累,大誤,蓋“漢制,賜爵自公士已上不得過公乘”(見《后漢書·明帝紀》李賢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96頁)。又,既然王氏自己已然明言“嘗從軍有功”,則當為軍功爵,而“一歲倉卒國絕”之“國”字意味著王家所封正是亭侯,民間賜爵安能有食邑,又何得稱“國”?當然,以上解釋是在我們相信《論衡·自紀》真實性的基礎上所做出的歷史闡釋,考慮到范曄《后漢書》并未提及其先世封侯之事,則對此孤證論者自亦可抱以“多聞闕疑”的態度。王某→王充先祖(祖籍魏郡元城)”[1]1188。兩相對比前引王莽《自本》與王充《自紀篇》,可以發現:
第一,在真實的歷史世界中,王莽的先世并非出自強宗巨族,其曾祖父王賀所做的不過是六百石的繡衣直指[注]《漢書·百官公卿表》:侍御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25頁。司馬彪《續漢書·百官志三》:侍御史十五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察舉非法,受公卿群吏奏事,有違失舉劾之。凡郊廟之祠及大朝會、大封拜,則二人監威儀,有違失則劾奏。文見《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599頁。,僅有王禁、王弘二子,至王禁時才因“多取傍妻”而種姓稍繁。王禁次女王政君是因為很偶然的原因才被時為太子的漢元帝臨幸,并于甘露三年(前51年)生下后來的漢成帝劉驁。至黃龍元年(前49年)漢元帝繼位、王政君晉升皇后、劉驁被立為太子,王家才真正為將來的顯貴奠定了基礎,但彼時“傅昭儀有寵于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藝,上甚愛之,坐則側席,行則同輦,常有意欲廢太子而立共王”的殘酷現實逼得王家仍需極度小心謹慎。直到竟寧元年(前33年)漢成帝繼位,王政君升格為皇太后,“以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益封五千戶”,王莽一族才真正開始興盛[5]4016-4107。不過,因為王莽家族并非傳統的強宗大族,而是以外戚發跡,所以宗族不蕃,這也是為什么王莽在即真后要主動認親,以姚、媯、陳、田、王五姓為“同族”,“令天下上此五姓名籍于秩宗,皆以為宗室”[5]4106,試圖以此鞏固自己的統治。
第二,與王莽家族祖籍濟南東平陵、至早在天漢二年(前99)以后始因得罪濟南東平陵終氏遷至魏郡元城[注]荀悅云“泰山、瑯邪群盜徐勃等阻山攻城,斷道路。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仗斧鉞,分部逐捕。刺史郡守已下皆伏誅”,事在天漢二年(前99)。據王莽《自本》,其曾祖王賀與暴勝之等同為繡衣直指,則其被罷歸家、結怨遷徙自當在此年以后。見《漢紀·孝武皇帝紀》卷五,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49頁。不同,王充家族先世早就居住在此,而且是當地的“一姓”;異于王莽家族在黃龍元年(前49年)始以椒房之親封侯,王充的先人王某是以軍功獲得會稽陽亭侯爵位的;當王莽家族逐漸在魏郡元城安頓下來的時候,王充先人已經因“倉卒國絕”定居“古荒流之地”[1]857會稽,元城王莽家族的發跡與王充家族毫無關系。
要之,王充與王莽分屬兩個平行發展的獨立家族,并非同宗,后人因見二人都與魏郡元城有一定淵源,復輕信王莽偽造的家族譜系,乃誤為牽合。
不過,論者或尚有疑問,即便二人并非同宗,但王充于《論衡·自紀篇》特著“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是否系有意攀附后來發達的王莽家族以自抬身價?答案是否定的。蓋王莽家族“雖乘間偷篡,而終嬰大戮,支分體解,宗氏屠滅”[16]1043,在東漢已是千夫所指,其支庶雖因大赦得以保全[注]《漢書·王莽傳》:“(更始)二年二月,更始到長安,下詔大赦,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故王氏宗族得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193頁。,但據《后漢書·馬援傳》:
初,援兄子婿王磐子石,王莽從兄平阿侯仁之子也。莽敗,磐擁富資居故國,為人尚氣節而愛士好施,有名江淮間……援謂姊子曹訓曰:“王氏,廢姓也。子石當屏居自守,而反游京師長者,用氣自行,多所陵折,其敗必也。”后歲余,磐果與司隸校尉蘇鄴、丁鴻事相連,坐死洛陽獄。而磐子肅復出入北宮及王侯邸第……及郭后薨,有上書者,以為肅等受誅之家,客因事生亂,慮致貫高、任章之變。帝怒,乃下郡縣收捕諸王賓客,更相牽引,死者以千數。[16]851
然則王莽之宗姓始終因“廢姓”“受誅之家”的原因受到東漢統治者的猜忌、打壓。又,王充本人對于王莽亦無好感,其《論衡·語增篇》嘗謂“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于誅臣,嗣立順于盜位,士眾所畔,宜甚于紂”[1]346,《感類篇》云“鄒伯奇論桀、紂惡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1]802。在社會大背景和立場明晰的主觀認知的影響下,王充自敘身世時完全沒有理由去攀附一個“廢姓”而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