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李
( 外交學院 外交學與外事管理系,北京 西城區 100037 )
外交禮賓禮儀是外交的重要形式和外在表現,具有高度的政治性,在國家間交往中扮演重要的作用,它體現一個國家的對外政策,反映國家之間的關系。然而,因其較強的操作性往往受到學者們的忽視,學理性研究較為欠缺。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以億萬富翁與毫無從政經驗的身份上臺,上任至今,他特立獨行的行事作風已經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在禮賓禮儀上亦出現較多不合常規的表現。那么,是什么導致了特朗普總統禮賓禮儀的特殊性?本文嘗試用政治心理學領域的人格分析法為這種不同尋常的表現尋找答案,為特朗普較為特殊的外交禮賓禮儀行為尋找人格根源。這種研究可以加強對特朗普執政后期以及一旦成功連任之后的政治行為、對外政策以及處理國家間關系方式的理解。
外交禮賓禮儀又稱為外交禮賓,禮賓禮儀或簡稱為禮賓,是“國家和外交儀式中遵循的正式的禮儀、行為準則、位次安排與程序”[1],從主體角度定義也可以理解為國家元首、副元首、政府首腦等高層人員與外交官代表在外交活動中所展示、遵循的一系列儀式與禮儀形式。[2]外交禮賓禮儀是外交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它為外交營造氛圍、建立溝通框架、設置程序規則,使國家間交往更加順暢與和諧。外交禮賓禮儀雖然看似細枝末節,但包含著豐富的信息,微觀上能反映外交主體的性格,中觀上能反映一國的對外政策,宏觀上能反映國家間關系。外交禮賓禮儀具有較強的規范性與程序性,它是一套經過幾百年發展逐漸成熟的交流信號系統,為世界絕大多數國家承認、接受與踐行,為國家間和諧交往做出了貢獻。歐洲外交官T.F 沙利文認為“國家之間交往時缺少禮賓將會遇到更多困難、國際關系 將會遇到更多的障礙,缺少和諧同時出現更多的沖突,甚至戰爭”。[3]鑒于其政治性、莊嚴性、神圣性與高端性,各國官方都非常嚴肅與認真地對待。
隨著時代的發展,首腦外交越來越頻繁,國家元首的禮賓禮儀表現也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至今在禮賓禮儀上出現較多不合常規的做法,這些做法吸引著媒體的注意力。特朗普的行為方式與傳統意義上的總統差別較大,他的人格特質具有鮮明特點,就職之后,引發較多學者從政治心理學的角度對他進行研究。
特朗普鮮明的人格特質以及政治行為與眾不同,激發了學界的研究興趣。不少學者從特朗普的人格特質中尋找其行為的根源。如美國的邁克·亞當斯教授發表了《 特朗普的精神世界》(Dan·P·McAdams,“The Mind of Donald Trump”)一文,安東·阿什克羅夫特發表了《唐納德·特朗普:自戀者、精神病患者或人民代表?》一文(Anton Ashcroft,“Donald Trump:Narcissist,Psychopath or Representative of the People?”),他們對特朗普的精神世界進行了研究。國際關系領域的一些學者則嘗試研究特朗普的人格特質與對外政策、決策風格以及對國家間關系產生的影響。如約書亞·D·科茲與托馬斯·齊茨科夫撰寫了《超越自戀:政治心理學告訴我們,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尹繼武、鄭建君等發表了《特朗普的政治人格特質及其政策偏好分析》,刁大明發表了《特朗普政府對外決策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鐘準發表了《從貝盧斯科尼到特朗普——歐美民粹主義與對外政策》,馬博發表了《特朗普“美國優先”外交理念與對華外交思維初探》,王一鳴與時殷弘教授發表了《特朗普行為的根源—人格特質與對外政策偏好》,趙樹迪發表了《特朗普特質與中美關系前景初探》以及尹繼武發表了《特朗普的人格畫像:理解美國對外政策的微觀基礎》等。這些成果紛紛指向特朗普的人格,把之當成解釋特朗普政治行為的一個要素,這些研究為深入研究特朗普的的人格特質以及政治行為做出了貢獻。
禮賓禮儀是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反應一個國家對外政策的一個窗口,對特朗普特殊禮賓禮儀行為的研究可以提供一個觀察和分析特朗普外交的重要視角。基于此,本文加入了研究特朗普人格特質的隊伍,選取同樣的視角---特朗普人格特質,解釋新的對象---他的外交禮賓禮儀行為。本文擬借用政治心理學的方法分析特朗普外交禮賓禮儀的特點,在梳理完特朗普外交禮賓禮儀行為的特殊性與特朗普的人格特質之后,論文嘗試分析特朗普人格特質對禮賓禮儀特殊性的影響。
外交禮賓禮儀包含的內容較為廣泛,既有偏微觀的體現在外交主體上的言談方式、行為舉止、穿衣打扮等等,也有偏宏觀的位次排序、迎送儀式、國宴安排、謁陵儀式等,這些既考驗著外交舞臺上領導人的外交素養,也考驗著一國的外交禮賓禮儀水平。各國在交往中普遍遵循現代外交中公認的 “主權平等”、“交往對等”與“平衡”原則,這些原則指出了國家間交往時應該平等相待、尊重彼此、對等互敬、平衡對待。與這些原則相吻合的是經過幾百年發展、逐漸形成的一套外交禮賓禮儀系統性規范,比如微觀性的領導人著裝形象、言談溝通、姿勢體態、會面禮儀等,宏觀性的國旗懸掛方式、禮賓次序規則、位次排序方法、迎送規格做法、外交豁免內容等等,它們是一套通約性的共識,具有普遍性特點。這些規范受到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承認與踐行。但不可否認,由于世界各個國家的獨特性與外交主體人的差異性,外交禮賓禮儀中也存在特殊性表現。特朗普任職美國總統至今,其在禮賓禮儀上的看點較多,表現出較強的特殊性,出現較多不符合外交禮賓禮儀普遍性做法的行為。下面從三個方面總結其極具個人特色的表現。
特朗普的肢體語言比較夸張,他與多國領導人會面時的握手屢次成為關注焦點。握手本是一種表達友好的致意方式,主客見面通過握手展現尊重、歡迎與友好。特朗普的招牌式握手較為強勢與夸張,他的伸手方式獨特,喜愛以手心朝上的方式發出握手邀請,雙方兩手相握上下晃動幾次之后,特朗普偶爾會抓住對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邊拉拽,如果對方不知道特朗普這個后續動作,往往會被他拉個趔趄。此外,特朗普握手力量較大、時間較長,稍不留神就會陷入尷尬。例如,2017年2月10日特朗普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握手,特朗普長達19 秒的大力握手并將安倍手部用力往自己一邊拉扯讓安倍十分尷尬甚至有些不舒服,以至于特朗普松開手時安倍有一個如釋重負的轉眼珠動作。同樣在橢圓形辦公室,2017年3月17日特朗普則拒絕與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握手,任憑默克爾提問“你想握手嗎?”以及記者們的提議“握個手吧”,特朗普始終沒有回應,不僅至始至終側身對著默克爾,還拒絕與默克爾有眼神交流。特朗普夸張又奇特的握手方式讓世界其他國家領導人不得不認真對待。2017年5月25日,特朗普出訪歐洲時與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握手,兩人收緊了嘴唇,四目相對,都相當用力地緊握對方的手部,雙方指關節都變白了,看似進行一場“握手之戰”。最后特朗普首先松開了手,這一次特朗普并未占到優勢,足見馬克龍之前做好充足準備。
除了握手的出其不意,特朗普還發生一次推人搶位事件。在外交禮賓禮儀中“禮賓次序”從來都是重要與敏感的,位次是威望、權力的象征,外交史上不乏國家代表之間為了爭奪更優位次發生爭執與沖突的案例,所以不論是雙邊還是多邊外交,東道國往往會小心謹慎地對待位次排序。2017年5月25日在北約新總部大樓的揭幕儀式上多國領導人準備合影,正當大家還在自由交流并未完全站好時,被擋住較佳位置的特朗普堂而皇之地推開黑山總理馬爾科維奇擠到前排。之后,特朗普眼望前方,頗為自信地整了整身上的西裝,整個過程并未看馬爾科維奇總理一眼。黑山《維耶斯蒂日報》說:“特朗普似乎不想讓任何人的存在感蓋過他。”一些巴爾干國家新聞網站在報道標題中問道:拍合影,也要“美國優先”?這一缺少外交風范的行為引發了批評,“特朗普就像是一個在操場上想扮演國王的孩子,但其他人都是成年人,他看上去有點傻”。[4]白宮發言人肖恩·斯派塞則解釋說,特朗普只是走到他的指定位置而已。
特朗普偏愛直接化、私人化的溝通方式,他不想被體制內各級官僚所架空、被層級制所精心選擇的信息所愚弄。[5]特朗普喜歡親自參與交流,領導人一對一、電話溝通與發推特都是他偏愛的方式。2017年7月7日下午在G20 漢堡峰會期間,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普金面對面進行會談。會談時特朗普把周圍大部分人都打發走,除去兩位總統以外,只有美國國務卿蒂勒森、俄國外長拉夫羅夫和兩位翻譯在場,這次會面歷時2 小時16 分鐘,比原定時間高出4 倍。[6]這種拋開團隊成員直接談的溝通方式受到特朗普偏愛。
除了喜歡一對一交流,特朗普還偏好采用私人化的溝通渠道。特朗普上臺后一直在向世界各國領導人分發他的手機號碼,并敦促他們有事直接打他的手機。特朗普不僅把手機號碼給予加拿大和墨西哥的領導人,還與法國總統馬克龍交換了手機號碼。[7]“電話辦公”是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之前工作方式的一個較大特點。正如他在《特朗普自傳 從商人到參選總統》一書所談到的“打電話是我工作中重要的部分,每天50 幾個電話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有時打到100 多個。”[8]8電話辦公的方式高效、直接,商人使用無可厚非,但作為總統卻不一定是恰當的,不僅破壞了外交規范,也引發了人們對于通信安全和保密問題的擔憂。在外交領域國家領導人之間通話并非一件隨意發生的事,涉及外交程序、國家機密、國家安全,一個電話往往需要兩國外交部門前期周密的安排與策劃。外交無小事,國家領導人之間的通話事關重大,已經超越了“打一個電話”的簡單內涵,附加了很多政治涵義。
除了偏好電話交流,特朗普還被稱為“推特總統”。特朗普偏好發推特,他推文發布頻率較高,每天均值為 11.8 條。[9]特朗普的推文用詞通俗、表達 直接,個別內容存在前后矛盾,憤怒時他還借助推特指責他人、與人大打口水仗。作為一名商人頻繁發推特無可厚非,作為一名世界強國的總統,隨性與偶爾情緒化的表達方式很難符合人們傳統觀念中對總統的角色期待。推特對于特朗普當選總統功不可沒,借助推特特朗普可以繞開傳統媒體直接聯系群眾。但當上總統后依然不加改變地采用這種方式傳遞信息或者說“管理”國家,一定程度上消減了領導人的格調與威望,更重要的是,推文中的有些內容涉及國家機密,偏離了傳統的禮賓要求、外交規范與制度保障。
特朗普就職至今,出現不少違反常規的禮賓禮儀表現,這些行為顯然不止于前面所提到的推人搶位、分發手機號碼、推特發布涉及隱私的信息等等。
作為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元首會見中出現了一些與國際慣例不太一致的做法。以外交禮賓中非常重要的位次排序為例,在雙邊關系中位次排序的國際規范是“以右為尊”,東道方出于尊重往往把右邊(較尊貴的位置)讓給客人,形成主左客右的格局(左右判斷以當事人為準)。如果人數由兩人變成四人如主客兩對夫婦,“以中為尊”標準會變成首要原則,并結合“以右為尊”排列位次。這時中間位置高于兩邊,右邊優于左邊。比較常見的國際做法是主人請夫婦中的一位客人居中,此時兩對夫婦均有一人居中、一人居旁,同時,形成主左客右的態勢,既體現尊重又兼顧了平衡。所以這種排位方式最為常見,如果東道方提高規格,可請來訪國國家元首夫婦二人居中站立。但2017年2月13日,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夫婦訪問美國,特朗普夫婦與特魯多夫婦在白宮門口合影,居中站立的是作為主人的特朗普夫婦,客人特魯多夫婦反倒居于兩邊成為綠葉陪襯主人。同樣,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2017年2月15日訪問美國時依然如此,四人在同樣位置合影,特朗普夫婦居于中間,把客人撇在兩邊。2017年4月6日特朗普邀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夫婦訪問美國弗羅里達州的海湖莊園,主客兩對夫婦在沙發上交談時的位次是:特朗普總統請習近平主席兩人坐在沙發中間,二位總統夫人坐在兩邊,對比特魯多以及內塔尼亞胡的位次已有很大改善,但仍有細心的專業人士看出了不足,一位美國前外交官表示“當看到特朗普總統請習近平主席坐在他的左邊時我覺得很難堪,作為主人應該請客人坐在自己的右邊以此表達對客人的尊重與重視。”[10]此時,特朗普遵循了以中為尊,但在以右為尊的問題上又呈現了不規范性。2018年7月14日特朗普總統訪問英國,特朗普與女王一同檢閱儀仗隊時走在了女王的前面。[11]這一行為違反了皇室禮賓傳統,破壞了女王行進在前的規范,遭到了英國媒體和民眾的反感與批評。
特朗普不嚴謹地對待外交禮賓規范也體現在談話對象與談話內容上。他未正式上任即打破慣例與臺灣領導人蔡英文通話,這一行為引起軒然大波,招致各方批評,在特朗普聲稱美臺之間的軍售有合理性后即遭到中國外長王毅批評。2016年12月12日特朗普接受《福克斯新聞》(Fox News)采訪時表示“美國是否延續幾十年來的傳統(此處指的是一個中國的政策),取決于北京是否在貿易和其他問題上做讓步”。[12]可見特朗普把政治當交易。隨后《環球時報》(Global Times)發表措辭嚴厲的社評,敦促特朗普搞清楚狀況,‘一個中國’不能買賣。此外,在言談方面也呈現了與常規總統不太一樣的表現,特朗普的一些言論常常招致批評。2015年12月還在競選期間,特朗普聲稱應該“全面禁止”所有穆斯林進入美國。[13]此言論掀起軒然大波,招致世界撻伐。擔任總統之后,特朗普并未改變較為隨性的說話方式。2017年5月特朗普訪問以色列,在參觀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時被邀請作為國家領導人例行留言。身處這樣一個特殊的語境,大多數領導人會表達對歷史的反思、對罪行的聲討、對受害者的哀悼,但特朗普留言卻是:“很榮幸和我所有的朋友一起來到這里,太贊了!好難忘!”,令人十分費解,足見特朗普在外交場合的交談對象、交談用詞、交談內容上與政治經驗豐富的領導人相比有一定差距。
以上從三個方面梳理了特朗普不合常規的外交 禮賓禮儀表現,有些表現已經對國家間關系造成了影響,因此,很有必要對其進行深入研究。
領導人人格研究是政治心理學研究中的重要內容。鄭建君研究員在《政治心理學研究的基本內容》一文中將政治心理學研究的內容分成了四個層面:個體層面、群體與組織層面、社會與國家層面、文化層面。[14]個體層面的政治心理學研究涉及了心理學研究領域關于個體研究的各個方面,包括個體的態度、信念、價值觀、情緒、情感、人格、認同、刻板印象等等。政治人物是個體層面研究的關注重點,本研究歸屬于政治心理學研究中的個體層面。
很多學者把特朗普的人格特質當成自變量來研究他的行為,究其原因,就像醫生不去醫治無病之人一樣,心理分析也很少關注那些正常的領導人物,心理分析研究的多是不同尋常的政治人物,或在正常人看來非理性的行為。[15]作為一位與眾不同與特立獨行的總統,特朗普的人格成為政治心理學研究再好不過的案例。特朗普的人格特質富有鮮明特色,目前學術界談論較多的是自戀、偏執、不羈、善變、逐利、執著、精干……。①對于特朗普人格的總結,本文以學術界現有研究成果為基礎,通過對特朗普自傳作品與言行舉止的考察,提煉出“自戀偏執”與“利益導向”為特朗普最具特色的兩大人格特質。自戀偏執源于他內在性格的外在表現,利益導向源自他商人身份對行為方式的影響。
梳理特朗普的人格特質之前先對人格的概念進行界定。關于人格的定義,維茨博格認為“人格是包括一個人信仰體系的結構和內容、價值觀、態度以及特別性格特質”。[16]波斯特把人格定義為“一種在一系列行為和時間上能保持一致的系統運作模式。”[17]奧波特則把人格定義為“外表或有形的行為,是外在品質”。[18]本文把人格定義為“具有持續性與穩定性,能影響人行為的一系列態度、思維模式、價值觀與特別性格特質”。
特朗普就職至今,關于他心理健康的討論沒有停止過。精神領域的專家對特朗普提及較多的詞匯有精神病、自戀、偏執、輕度躁狂、感情不穩定、妄想癥等。[19]沒有經過醫生診斷,不能稱其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癥與精神偏執癥,但特朗普人格中具有自戀與偏執特征卻是很明顯的。
自戀型人格的基本特征是極度自信,表現在喜愛夸大自己的成就和才干。偏執與自戀特質密切相關,偏執者往往會固執地堅持自己偏頗的看法,如果他人沒有遵從自己的看法容易對他人充滿敵意。特朗普非常自信且相信直覺,一旦認定的事情,不管有多少人反對也會我行我素。事實上,特朗普的直覺很多次被驗證為真,如當年一位朋友想召集一批有錢人組建一家石油公司,特朗普被說服準備投資5000 萬美元。就在簽合同的那天早上,特朗普憑直覺反應不能簽這個合同。他果斷拒絕,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后,石油價格猛跌,朋友的公司宣告破產,投資者們血本無歸。基于直覺判斷的屢次成功讓特朗普把之作為成功經驗與人分享:“傾聽別人的意見,但也要相信自己的直覺”。[20]9直覺并非憑空想象,正確的直覺往往是多年摸爬滾打之后基于經驗與體驗的綜合反映。但如果過分相信個人直覺,容易出現任人唯親以及對專家或者制度的輕視。這一點在特朗普身上表現比較明顯,特朗普把忠誠度看得比專業度更加重要。他曾說“我需要一位有能力、誠實正直、忠誠的人……這個人選,有能力的家人再合適不過。外人再好,也比不了家人值得信任”。[8]138對于專業人士的意見,特朗普曾表示,沒有必要每天聽取情報簡報,因為這些簡報每天都差不多,很多重復。特朗普說“你知道,我是一個聰明人”,“我不需要在今后八年中每天都要人給我用同樣的話講同樣的事情。在八年里我不需要這樣”。[21]針對特朗普的這一表態,奧巴馬在接受《每日秀》節目采訪時進行了回擊,“這跟你有多聰明沒有關系,你需要盡可能得到最有價值的信息來幫助你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他還補充到,“情報機構的確不是完美的,但如果你沒能知曉他們的觀點、他們的詳細看 法,你(工作時)就會十分盲目”,“處理國家安全事務時就會像是在‘盲目飛行’”。[22]
偏執型人格還包含容易記仇、猜疑、好斗、容易將出現的問題夸大為“陰謀”等等。對待所謂的“敵視行為”特朗普會以牙還牙,不會手軟,記者蒂姆·奧布萊恩曾撰寫了一本《特朗普國度》的書籍,盡管特朗普在寫作的過程中給予作者支持與配合,書籍出版后,特朗普認為書籍充斥著各種謊言,內容與事實相去甚遠,于是直接把作者與出版商送上法庭。并表明“那些想要詆毀我的人可以把這個例子當作警鐘,他們會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的。”[20]156用“陰謀論”解釋世間復雜的事件也是偏執型人格偏好的方式,事實上,在競選總統期間特朗普利用了陰謀論攻擊對手并制造有利于己的輿論,如他聲稱奧巴馬偽造出生證、目睹部分美國穆斯林慶祝“911”事件、墨西哥政府有計劃地把犯罪分子移民至美國、美國經濟數據是偽造的等等。[23]除了“陰謀論”的使用,特朗普一些言辭的表述上傾向于偏執的極端化,特朗普外交風格中展現了較為明顯的偏執特征。
此外,自戀人格還包含較強的優越感、特權感與目中無人特性,這些都能在特朗普的人格特質中得到體現。特朗普認為自己生而優越,只能被同類的朋友所理解,不論是父親還是兒子都無法比擬他的卓越。特朗普的特權感體現在作為世界超級大國總統的特殊性與優越性,在出訪以色列時要求乘直升機前往馬薩達古城遺址,以色列出于文物保護的考慮拒絕特朗普的請求后,特朗普干脆取消了對馬薩達的參觀。[24]特朗普曾批評英國安保不力,連警察都為“自己的生命擔憂”,[25]引發英國人反感。當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第一次邀請特朗普訪英時,他點名要乘坐女王的“黃金馬車”,并把之作為訪問行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提出,[26]由于近200 萬英國人堅決抵制特朗普訪英,特朗普對英國的國事訪問推遲,于2019年6月才正式成行。目中無人在特朗普身上也有表現,據統計特朗普在演講中第一人稱的詞頻要遠遠高于其他政客。[27]此外,鏡頭常常捕捉到他無視妻子、無視他國領導人,自己立于舞臺中央的情景。[28]這些表現成為特朗普自戀偏執人格特質的注腳。
一個人的成長背景與個性會成為未來決策的重要來源。對利益的追求是商人的職業本能,幾十年從商經歷塑造了特朗普利益導向的人格。獲利需要計算成本與收益,讓風險最小化,收益最大,特朗普顯然具有對商人來說不可缺少的成本意識,即使成為億萬富翁,特朗普也會為了不合理的要價與承包商砍價,哪怕是為了5000 或1 萬美元。有人不理解,“何必為了這些小錢斤斤計較呢?”但特朗普認為這是他商人的本能所使,“如果哪天我不能拿起電話,花25 美分的電話費講下1 萬美元的價格,我就該破產了”。[8]48特朗普具有較強的討價還價能力,他往往會壓低對方商品的價值以獲得于己有利的籌碼。對于婚姻生活,簽訂婚前協議是他告誡世人的心靈雞湯。[29]
利益導向的特朗普講究效率,厭惡官僚制度的僵化。他在個人自傳中所言:“團隊內沒有官僚主義,在很多大公司,為了得到一個答案,下屬得先通過各個主管的‘層層選拔’,而且這些主管多半都敷衍了事。我們公司不一樣,所有下屬都可以直接把問題上報到我這里,我也會在第一時間答復他們。正因為如此,我才在做生意時比競爭者出手更快。”[8]139這一點也被特朗普當作經商成功的經驗。
當選總統之前與之后,特朗普從不否認自己商人背景與缺乏從政經驗的事實。“我不是一名政客,也從未想過要成為其中一名”。[30]在其位要謀其政,思考特朗普行為背后的深層動機,逐利人格特質將會成為非常突出的一個方面。美國主流媒體始終堅持“唱衰”特朗普,稱特朗普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正在駛入“未知水域”,斷言這種不確定性將造成更大的國際動蕩。[31]但分析特朗普人格特征中重利的一面,依然有跡可循。與奧巴馬、希拉里為代表的強調世界“領導地位”的政治家不同,特朗普沒有意識形態的束縛,特朗普聲稱自己“不代表世界,只 代表美國”,[32]把“美國優先”當成施政總綱。秉持這種價值導向,多次出現特朗普對傳統盟友肆意指責、不留顏面,如直接批評北約其它成員國的領導人逃避防務費用;他還直接退出一系列多邊組織或協議,如《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巴黎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移民問題全球契約》制定進程等;與相互交惡多年的敵對國家朝鮮領導人金正恩舉行會談;挑起對中國的貿易戰。這些務實性、戲劇性、善變性的作風與特朗普的商人身份與利益導向的人格特質不無關系。基于這種影響,不妨預估,他會用商人的利益觀處理國家間關系、用管理一個公司的方法管理一個國家、用經濟人的思維模式與他國元首交往。利益導向是特朗普外交風格中的一個較大特點。
從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及其行為方式往往可以窺探一個人的人格特質,反過來,人格特質也可以成為解釋外交禮賓禮儀行為的一個變量。特朗普的性格特點直接體現在其行為方式上,他的禮賓禮儀方式比他實施的政策更直接體現他的人格特點,特朗普“特殊”的禮賓禮儀表現與其人格特質有密切的關系。
先看肢體語言的夸張性,特朗普強勢的握手方式屢次成為關注的焦點。特朗普常常以手心向上的方式發出握手邀請,手心是心臟的代表,這種伸手方式的體態語具有服從、配合的含義,但特朗普并不是表達這個含義,后續的突然拉拽與長時間的強力握手使致意禮節成為一種表演,可以突出和強化當事人的存在感,并且有利于施加個人影響、控制局面。這與特朗普人格中好勝、控制欲、權力欲與優越感的特質密切相關。
關于推人搶位,特朗普完全可以以一種更加優雅而又有風度的方式走到他該站的位置上,這除了他外交經驗不足,也體現了他自戀偏執人格中的特權感與目中無人性。外交禮賓禮儀是和諧交往的潤滑劑也是領導人與所屬國家展現身份、地位、權力與威望的媒介,世界最強大國家的總統、為北約開支貢獻最大國家的總統理應站在前排最佳位置,這很容易成為特朗普行為的邏輯。此外,特朗普骨子里的強人政治與現實主義價值觀也促成了這樣的表現,特朗普相信實力,他好勝甚至好斗,在他看來,權勢可以改變一切,包括制度與規范,挾美國超級實力之便利,特朗普不會在乎其他國家領導人的面子,讓對方下不來臺自然是家常便飯。[33]據研究,擁有自戀偏執人格的政治領導人更加容易形成強人政治與現實主義的價值觀,從特朗普的12 本書中已經清晰地看出了特朗普“零和博弈”的人生價值觀,[34]這種價值觀會影響他的禮賓禮儀行為,也會影響他處理內政外交的方式。比如他常用一個群體反對另一個群體,用一種理念攻擊另一種理念,用一種價值觀對抗另一種價值觀。[35]特朗普的偏執人格影響了其政治行為,外交禮賓禮儀表現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再看私人化的交流方式,特朗普利益導向的人格特質使其更加重視效益與效率,傳統官僚體制逐層上傳下達的做法在特朗普眼里是低效與僵化的。基于此,個人外交方式如直接交談、直接通電話、親自發推特等受到他的青睞,這樣做可以增加辦事效率、避免媒體對其信息的過濾、還可以使他始終居于媒體注意力的中心。同時,偏執人格中的控制欲、權力欲也解釋了他對直接交流的信任與偏愛,特朗普喜歡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喜歡被他人操控與擺布。因此,個人化的外交方式成為特朗普總統偏好的、管理國家更加高效的方式。而他偏執人格中的表演、好斗與易被激怒性則可以部分地解釋他在推文中夸張渲染的言辭表述、情緒化的展現方式。
對待外交禮賓禮儀規范的隨意性,除了特朗普缺乏從政經驗導致其不熟悉禮賓規范,也能從人格特質中找到誘因。先看位次排序,位次排序是外交禮賓禮儀中最為重要的內容,任何在儀式中位次的改變體現著他所代表的國家地位的上升與下降,故外交官們用警備的眼睛觀察著大型公開場合的各種 儀式與禮節。[36]基于位次排序的重要性、敏感性,位次排序從來都會被小心翼翼地對待。特朗普扮演東道主身份時給予來訪國國家元首的位次禮遇不太符合外交規范與慣例,這一方面源于其對位次排序不熟悉,深層次體現著他人格中的特權感與目中無人性。同樣,在英國檢閱儀仗隊時違反皇室禮賓規范走在女王前面也是特朗普一貫偏好占據較優位次的表現,是特朗普自戀偏執人格中對于權威與優越性渴望的體現,結合利益導向的人格特質也促成了特朗普外交行為中“以我為主”的傾向,這與特朗普所推崇的“美國優先”原則是一脈相承的。
特朗普在外交禮賓禮儀中的很多做法看似缺乏專業團隊的輔佐,這與其自戀人格密切相關。自戀人格極度自信,這勢必導致其對專業團隊與制度的輕視,由于缺乏專業人士的指導與幫助,特朗普行為難免怪異。特朗普上任后,美國在外交禮賓禮儀團隊方面的建設一直滯后。事實上,從2017年1月20日至2017年12月1日這段時間,美國國務院禮賓司司長的職位一直空缺,這樣重要的一個職位空缺,疏忽自然在所難免,[37]2017年12月1日美國禮賓司司長這一重要的職位才由肖恩·p·勞勒大使擔任。[38]但即使有專業人士與機構協助,特朗普在多大程度上會傾聽專業意見也是一個問題。
總體而言,特朗普的禮賓禮儀行為較為夸張,其行事風格異于其它政治領導人,他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其行為似乎不在傳統的外交禮賓禮儀的框架內行事。特朗普我行我素、以我為主的自戀偏執人格與利益導向、重利輕義的人格交織在一起,對其在外交舞臺上的禮賓禮儀行為產生了影響。
美國總統特朗普個性極為鮮明,擔任總統至今,引發了學者從政治心理學研究其行為的興趣。由于人格是研究政治行為不可或缺的一個變量,尤其是具有特殊人格特質的領導人,筆者也加入了研究特朗普人格特質的隊伍。與前人的研究成果比較,筆者選擇了國際關系中一個較為重要但并未受到足夠重視的“外交禮賓禮儀”為研究對象。外交禮賓禮儀是外交的重要形式與手段,是外交活動最為直接和最顯著的表現,它看似是一些細枝末節的形式問題,但背后體現著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它反映著一國內政與外交的關聯,[39]具有非常大的研究價值。然而,現有的學術研究非常不充分。
筆者觀察到,特朗普上臺之后在外交禮賓禮儀上出現了較多不合常規的表現,特朗普特殊的外交禮賓禮儀行為由多種原因造成,人格特質是不能忽視的一個關鍵要素。由此,本文借助政治心理研究方法,通過特朗普的人格特質分析他的外交禮賓禮儀特殊性。論文梳理出特朗普在外交禮賓禮儀中極具個人特色的特殊性表現如肢體語言的夸張性、溝通方式的直接性與對待規范的隨意性,這些特殊表現均能從他人格特質中的自戀偏執與利益導向得到解釋,使其成為其它研究的很好補充。
需要說明的是,隨著特朗普擔任總統職務時間變長以及外交禮賓禮儀人員的到位與班子的健全,特朗普的外交禮賓禮儀表現有從初期的粗糙、沖動、不合常規逐漸向規范、理性、建制化回歸的趨勢。然而,特朗普還是一個擁有自戀偏執人格的商人。由于特朗普個性中的自戀、善變、偏執、重利,未來不排除他會繼續做出讓世界大跌眼鏡的事情,盡管他是國際政治中的一個不確定因素,但只要抓住他人格特質中的兩大核心要素:自戀偏執與利益導向,仍然可以為他的行為與決策找到一些根源。
最后,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人格對政治的影響無所不在,對領導人政治行為的研究如果忽視人格變量是不完整的,人格作用應該在國際政治研究中受到更多重視。此外,外交禮賓禮儀處于國家間交往的最表層,它是為實施本國的對外政策服務的,可以傳遞一國的政策意向,具有特殊的研究優勢,但現有的學術研究非常不充分。本文從外交禮賓禮儀的視角切入,嘗試尋找特朗普外交禮賓禮儀與人格之間反映與影響的關系。以期未來更好地理解特朗普的政治行為、對外政策以及處理國家間關系的方式。
致謝:論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牛津大學攝政學院“全球發展與展望研究中心”的協助,特此致謝。
注釋:
① 邁克亞當斯教授發表的《特朗普的精神世界》以及安東·阿什克羅夫特發表的《唐納德特朗普:自戀者、精神病患者或人民代表?》均探討了特朗普的自戀人格特質。中國學者尹繼武、鄭建君等發表的《特朗普的政治人格特質及其政策偏好分析》一文總結出特朗普五大人格特質:不羈善變、精干有為、逐利自我、好勝執著、積極外向。學者刁大明在《特朗普政府對外決策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一文中總結特朗普個人特質中具有商業思維、軍人情結、反建制派傾向、漫長學習期等因素。學者趙樹迪在《特朗普特質與中美關系前景初探》一文中總結特朗普特質包含商人思維、政治素人與鮮明的性格特點。王一鳴與時殷弘教授發表的《特朗普行為的根源—人格特質與對外政策偏好》著重探討了特朗普自戀型的人格特質是其行為的重要根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