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一
中國是歷史悠久、人口眾多、文化遺產豐富的國家。古希臘文化曾經影響過歐洲,中國古代文化(包括文字)也影響過亞洲諸國;并且,如古希臘文化一樣,影響是正面的。
二
人類的文化成果是不斷積累的過程。積累的過程,自然便是揚棄的過程。而揚棄的過程,使作為遺產所保留的部分,基本上具有優良品質。好比當代人為了提高居住水平,一再改造、裝修,按照新的意愿布置自己的家——但沒有誰家將一切舊的東西全扔掉,都換成新的;那不符合大多數人類的心性。世代居住過的家,總有些東西是舍不得扔的,這是感情原因,比如老照片;也總有些東西是不能扔的,比如先人留下的手寫家訓、遺囑、父母的日記或一件祖傳文物……若將這些扔了,那一人家將成為“失憶”之家,不消說這也不符合“家”的屬性;“失憶”的人不會因而活得更愜意。
凡成為文化遺產的文化,大抵具有以上兩種特征;起碼具有其一。
故所以然,從邏輯上說,沒有什么絕對的舊文化,也沒有什么絕對的新文化。進言之,沒有從前,便根本沒有現在。新與舊,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的關系。不可能像砌隔斷墻那樣,將二者截然分開。而是像魚鱗瓦,重疊性成為規律。
三
對于中國古代文化,長期以來,某些國人慣持雙重標準,并且苛刻的標準,往往對內而不是對外。
比如——談到古希臘文化,特別是談到古希臘哲學時,即使歷史局限性所導致的片面顯而易見,也會客觀地說——那又怎樣?別忘了他們生活在古代!總之能有那種思想已很偉大,不影響他們是偉大的思想家這一事實!不唯對古希臘文化、哲學如此,對幾乎一切西方的文化、哲學大抵如此。
這當然是正確的態度。
但在談到中國古代文化、哲學時,往往便缺乏以上正確的態度了,習慣于一言以蔽之曰:“封建思想!”
封建思想是一回事;封建時代的思想家是另一回事。
即使我們對中國古代,或曰各封建時期的思想家們的思想稍加瀏覽(還不必認真研讀),也不難發現,他們既被歷代公認為思想家,其思想果然各有高度,真知卓見紛呈。不但在自身所處的時代形成影響力,而且也都難能可貴地體現了不同程度超越封建時代局限性的標志。
這后一種思想力,是中國文化遺產中更優質的遺產;是值得我們當代人繼承和發揚的遺產;是值得我們認真解讀、借鑒和應用的。
四
倘一個人以向社會貢獻思想力為己任,20年后被公認為思想家了,此種文化現象乃屬常態文化現象。也許,又20年,其人連同其思想,便在歷史的長河中灰飛煙滅,甚至會在思想史上被否定。但,如果過了200年,其思想仍對后世后人產生積極影響,那么他就稱得上是跨世紀的思想家了。如果過了2000余年,其思想仍對后世后人具有某些積極影響,那么,他就是一位經受住了漫長歷史考驗的思想家了。而其思想的某些部分,分明超越了所處時代的局限性,具有穿越歷史的特質,則是不言而喻之事。不能這樣看待古代思想家的人,其實未解思想之價值。反之,則會飽持敬意地承認這樣一種事實——中國古代思想家們的陣容,絕不小于古希臘時期的思想家陣容,思想總成果的廣度和深度,二者也是等量齊觀的。
五
中國古代文化遺產中,確有一部分論及治國理政;論及“邦交”亦即當代之外交;論及體恤民生亦即為人民服務;論及選用人才亦即干部任免;論及取自于自然回報于自然亦即環保;論及官品亦即“反腐倡廉”;論及“國之四維”亦即社會公德……
“精兵簡政”便是古代的治國理政主張;
“十羊九牧”便是古代思想家對庸官多多、人浮于事現象的尖銳批判;
凡民皆有所居;民病皆有所醫;少年有所學;中年有所務;老年有所依;鰥寡孤獨有所助,便是古代思想對好社會的描繪……
而以上廣為人知的,信手拈來的例子,在古代文化遺產中比比皆是。非但沒有過時,對我們今天實現中國夢,仍有益處。
但,文化不是萬能的;
思想只能指引行動,不能代替行動;
古代文化遺產尤其不是萬能的,只有與現代的治國理政思想接軌并融入現代思想之中,方能起到當代人所希望的良好作用。
(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