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穗軍
暮觀長河落日圓,朝看大漠孤煙直。這番景象已經伴隨我的生活八年了。我已經習慣并深深愛上這樣的日子。2018年盛夏,作為“1+1”中國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動青海援助律師團團長,我第八次邁出去西北邊疆的腳步……
在參加“1+1”法援過程中,一直有人好奇地問我:為什么從繁華的一線大都市,跑到這窮鄉僻壤來?其實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么多年的“1+1”法援志愿者工作,我已經把自己當作西北人了。我五行屬土,利庚金。而西北在祖國的版圖上,那是妥妥的庚金方位,我的氣質已經深深地烙印上西北漢子的風骨。
記得有一年廣州市司法局副局長譚祥平來看我,我和服務地的領導到青海省道的路口迎接。譚局笑稱:“我一下車就想給你一個擁抱,你一個廣州律師在這里已經生長成西北人了?!闭缱T局所言,彼時的我,臉色黑黢黢的,已經不像一個南方人,舉止也不像一個廣州律師了。我無數次捫心自問,其實我更割舍不下的,是這里的人民,是這里的兄弟姐妹。
多年來,我與當地群眾同吃同住,對身邊的變化深有感觸,也和這里的人民結下了深深的友誼。幾年前,在新疆做“1+1”法援志愿者的時候,我逢人就說:“我是新疆人,我在新疆有親戚。”“阿達西! (哥們兒、兄弟)”我可以用流利的維吾爾語與群眾打招呼。他們也能深情地抱著我的肩膀叫我:“好兄弟!”漸漸地,我成了許多老百姓最依賴的村干部和“親人”。

>>鄭穗軍和“1+1”助理藏族志愿者多杰尖措(現已經考上青海海南州檢察院)在服務窗口咨詢 作者供圖

>>鄭穗軍聯系廣州律師協會給接受捐助的貧困大學生發放助學金 作者供圖

>>鄭穗軍擔任社區法制委員和居委會干部走訪困難家庭 作者供圖
“兄弟,我店里的手工藝品都是在村里的手藝人那里訂做的,我想成立個合作社,你快幫我分析一下會牽扯到哪些法律問題?!睅啄昵?,在我的鼓勵下,司坦木開了一家手工藝品商鋪,經營下來,商鋪生意日漸紅火。對他們的問題,我總是不遺余力地解答,不光是司坦木,在新疆援助的那段時間,我見證了新疆法治建設的進步?,F在,農民種地、做生意都會找我咨詢,基層群眾的法律意識提高了,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糾紛的人多了。我去新疆那年最大的收獲就是有了各民族的兄弟姐妹,并用一技之長幫他們解決困難,還為他們普及了法律知識。
2018年,我來到了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我想起了那曲高原比如縣的“間炯”(藏語兄弟姐妹的意思)。曾經有一位糾結于離婚矛盾的藏族女子卓瑪,帶著3歲的小孩兒來尋求幫助。為了紓解卓瑪緊鎖的眉頭,我多次在司法局藏族干部的幫助下,堵路口、堵家門。我硬拉著她的丈夫拉家常,講道理,談感情。終于,這位那曲漢子從最初只愿意承擔6萬元的撫養費,到最后支付了12萬元的經濟補償和撫養費。從那以后,卓瑪成了我在比如縣的“姐姐”,經常帶著藏族群眾來拉家常,咨詢法律問題。蟲草季的時候,“姐姐”又來法律援助中心聊天,趁我不注意時留下3000元人民幣就走了,我發現后連忙讓司法局的藏族干部追上去,拉扯著還給了“姐姐”。像這樣謝絕紅包的事情,在我的“1+1”法律援助工作生涯里,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同樣熟悉的煨桑煙火,同樣香甜的糌粑,我相信法律的理念在這里同樣可以深耕,開花吐蕊。
青海省大部分地區都沒有實行刑事辯護全覆蓋,我剛來就受理了一件未成年人盜竊案件,屬于共同犯罪。涉案的兩名未成年人是流動人口,由于沒有工作,產生盜竊的犯意。經過會見,我認為主觀惡性相對較小,屬于可改造之列。因此在達成刑事和解的基礎上,提出緩刑建議,最后被法院采納。開完庭后,其中一個孩子的父親眼含淚水虔誠地站在一邊雙手合十,一邊不停地對我說“突及其(謝謝的意思)”。雖然語言不通,但是真誠的心意卻是能感受得到。在那一刻,我覺得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我作為“1+1”法律援助律師也積極參與其中,為本地黑惡勢力嚴打提供法律意見。青海省有兩個重大黑惡勢力案件的破獲,被公安部認定為全國60個重大黑惡案件的掃除成果。
其中一個就是本州的“看郭瓦”黑惡勢力,我在參加了州長與州公安局的短會之后,由于對該黑惡勢力的定性及偵查存在分歧,應州領導意見為其出具了書面的刑事法律意見。根據可以公開的資料介紹,“看郭瓦”翻譯成漢語是“管理者”,在黃南州特別是同仁縣藏區村鎮內普遍存在。原本是針對村內民間組織活動而產生,保障某項活動的順利實施,活動結束,“看郭瓦”組織自動解散。
然而,霍爾加村的“看郭瓦”組織成立之初是為收回出租給本村村民開磚瓦廠的村集體土地而產生。隨著發展,逐漸演變成一個有組織有分工,有骨干分子、財務管理人員,把持基層政權、壟斷村內資源、侵吞集體資產,在征地、租地等過程中,經常糾集在一起煽動鬧事,以暴力、威脅等手段,多次在村里實施違法活動,欺壓百姓,取消傳統民俗活動,破壞村內安定團結,采用語言威脅等方式嚴重干擾村委會工作,使村委會職權不能正常行使、應當由集體受益的資金嚴重流失的非法組織。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我經常參加研討會討論問題,幫助當地有關部門出具多份意見。
在法律咨詢和辦理案件過程中,我還發現了一起控制青海省快遞行業的涉黑涉惡犯罪線索。經向州掃黑除惡辦公室匯報,出具了報案刑事法律意見書,并整理了有關材料,帶著受害人上門報案。法援申請人是一名藏族農民尖措(化名),被訴訟返還借款60多萬元。來申請法律援助的時候,尖措帶著一家人過來,似乎認為人多就能證明有道理。
由于法律知識的欠缺,他并不能搞清楚是自己有理合法呢,還是對方有道理。但是他就是不明白,怎么無緣無故多了幾十萬元借款,這些借款和快遞公司業務費用是連在一起的嗎?根據事實,我初步判斷該案件是虛假訴訟。原告開庭時候提供不了借款的事實證據,只有兩張借條,但是拿了一大堆所謂快遞業務罰款仲裁費之類的單據。我初步判斷,尖措認為的四次糾紛,是四次敲詐勒索。
第二次開庭正值暴風雪肆虐青藏高原,黃南州高速公路封路。為了維護受援人合法利益,我們的車輛綁上防滑鏈和哈達,冒雪翻越大山進出黃南州,趕到西寧市的法院質證。村委會主任比申請人本人更著急,自告奮勇要駕車,并且一路上憂慮地說,這借條有尖措的簽名哦。一臉茫然的尖措縮在后座不吭聲。為了穩住犯罪線索,我只是在第二次開庭時簡要地向法庭表達了本案應當移送公安機關的意見。原告馬上慌了,在庭后表示要撤訴。從西寧開庭回來后,村主任幾次到法律中心詢問情況,我告訴他已經帶著尖措去公安機關報案了,州公安局表示會查清楚事實的。村主任這才如釋重負地走了。
我的宿舍在青海黃南州熱貢社區的廉租房里。住進來沒多久,就在同仁縣司法局基層科人員的要求下,當上了居委會干部,職務是居委會的法制委員。不僅如此,還擔任了熱貢社區、保安社區、城南社區、城內村、吾屯下莊村、郭麻日村、朵沙日村、城內村、新地村等十多個村居的法制村官。長期的法律援助工作實踐,我覺得深入基層工作是最好的援助工作方式。作為一名不在編不領工資的農村干部和居委會干部,發揮著不亞于基層干部的作用。
2018年9月,新一屆大學生報名入學的時候,熱貢路社區網格員發現有三個家庭因貧困只能貸款供孩子上學。得知情況后,我和社區主任決定入戶調查?;刈鍖W生小秋(化名)父母雙亡,年近七旬幾乎雙目失明還患有糖尿病的老奶奶,十多年來與孫女相依為命,獨自將孫女撫養至上大學。這讓我想起了我那同樣滿頭白發已經過世的外婆。當年在部隊的父母因為要戰備,初中以前,我一直寄養在農村的外婆膝下。養女至老,老未有依,我心底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眼眶有些潮濕。臨走前,我留下一大包新疆的紅棗。其他兩位大學生的家庭境況也有些類似。我將情況反映給廣州市律協的朱寶蓮秘書長,很快,廣州市律協會長邢益強、副會長官選蕓、總監陳默,對三位貧困學子發來每人11000元的愛心助學金,并承諾每年為他們提供幫助。在簡短的捐贈儀式上,三位貧困學子的家長流下了激動的眼淚。三位學子也表示一定會努力學習,以優異的成績回饋社會。
這幾年在西北地區從事“1+1”法律援助工作,對于法律援助工作,我也有一點自己的思考。恰逢西部律師論壇會議2018年的輪值省份是青海省,在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和青海省司法廳的推薦下,我作為法律援助分論壇的主旨演講嘉賓參加了會議。根據多年參加“1+1”法援工作的經驗總結和思考,形成了《公益原則視角下的法律援助價值取向》一文,并在會議上作了摘要發言。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秘書長胡占山對我的發言進行了點評,并鼓勵我繼續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思考。
唐朝岑參曾經描寫西北曰: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今天的西北地區,在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征程中,早已經闊步前進,不復農牧社會的寥廓和沉寂。但是地廣人稀、社會經濟發展不平衡仍然是其主要特點,馳騁在青藏高原,仍然可以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
我想,廣袤的大西北在建設法治中國的新征程中,仍然需要我們法律人掬出一腔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