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朝剛：喝葡萄糖提神的刑偵所長

胡 杰

官兒不大，事兒可不少。而且，哪件事兒都耽誤不得。頭一天熬了夜，第二天又得接著干，就需要快速補充能量。為此，趙朝剛在辦公室里，常備著幾瓶葡萄糖。有時候顧不上吃飯，他會咕咚咕咚地喝上幾大口。

這不，事情說來就來了。

是個小伙子。情感糾葛，大冬天，把自己晾在了33層高的房頂，隨時準備給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救援人員跟他已經談了快兩個小時，沒戲。這天，趕上趙朝剛在所里帶班。現在，現場的最高指揮官，就是他了。換上物業人員的工作服，他讓消防隊員把一根保險繩系在了自己的腰間，趁著漸濃的夜色，慢慢向小伙子靠近。

一年前，也是因為情感受挫，一個大姑娘就從16層的家中跳下來，生生摔死在趙朝剛的眼前。那天，救援的條件很不理想。她把家里的防盜門緊鎖上，一個人在飄窗外坐了很長時間。民警嘗試著種種救援方案，趙朝剛一直通過手機在勸說她。可聊得挺好的，她怎么就突然跳下來了呢？后來，法醫尸檢后發現，她喝了不少酒，天又冷，在外面呆得時間太長，她體力消耗很大。可能，也就是一股冷風襲來，讓她打了個寒戰，她就從樓上掉了下來。

這回，同樣是冬天，小伙子身體消耗同樣會非常大。趙朝剛覺得，不能再這么跟他耗下去了。警察在跟前，他卻摔死了，這怎么跟他家屬交代呢？

小伙子站的地方，是在樓頂屋檐的下方一點。也就是說，趙朝剛站到屋檐邊，必須貓下腰，探出去半截身子，才可能抱住他。而那小伙子，比他高、比他壯。

有同事給他打掩護，他悄悄地靠近目標，一把將小伙子抱住，兩人一起摔倒在房頂上。當然，這回人得救了。這兩年，趙朝剛已經親手救下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是情感糾葛，一個是討債的。

擔當

趙朝剛生于1980年，西北大學公安學院畢業，現在是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未央分局大明宮派出所主管刑偵的副所長。大明宮派出所地處繁華地帶，發案數占到全分局的三分之一。破案要是不給力，這個老牌的全國先進派出所會讓同行笑掉大牙的。作為兵頭將尾，趙朝剛知道，手下這幫弟兄誰也不傻。他們不光聽他怎么說，更會在意他怎么做。

兩年前，大明宮步行街連續發生高檔汽車玻璃被砸、車內財物被盜案件。車上丟的，除了貴重煙酒，還有棒球棍、高爾夫球桿之類的東西。民警調監控，發現一名男子的模糊影像，人戴著口罩，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特征。監控追蹤后發現，這人駕駛了一輛白色的轎車。至于什么車型，看不出來。趙朝剛和民警順監控一直追查下去，終于發現了這輛車的車牌號。可是，找到車牌主人，卻得知，這輛白色轎車不是他的。他車牌子一個月前被盜，有派出所給他出具的證明。

一周后，民警夜間設卡盤查，居然又發現了這輛掛假牌子的白色轎車。撞開阻擋警車，司機駕車沖卡逃逸。但是，這一回，民警獲取了這輛車的清晰照片。不光車型能辨認，駕駛員的面部特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白色轎車，是一輛大眾凌渡轎車。當時，全市登記在案的這款轎車，一共有3000多輛。趙朝剛一邊讓民警將這些車主的信息全部調出來，逐一和嫌疑人照片比對；一邊和民警分頭去跑大眾4S店，尋找可能送來修理的嫌疑車輛。果然，在一家4S店，找到了那輛嫌疑車。這時候，車上掛的，已經是它真實的牌照。

調取車主信息，卻是個老漢；而監控抓拍到的嫌疑人，明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呀。再調老漢的戶籍信息，發現老漢有個兒子。兒子的身份證照片，和監控抓拍嫌疑人雖無法認定是同一個人，但看上去還是挺像的。

趙朝剛和民警們在對嫌疑車進行秘密搜查的時候，從后備廂隔板下，發現了一把發令槍。怕驚動了嫌疑人，他們原封未動。

抓人不難。讓4S店給嫌疑人打個電話，他過來取車時，民警現場就能實施抓捕。可是，怎么證明他就是那些盜竊車財案件的嫌疑人？趙朝剛琢磨：萬一零口供，他們能不能把這家伙給關了。

于是，他讓民警守在4S店，嫌疑人來提車，先不抓。跟蹤他，看他是不是還繼續作案。

當晚11點，跟蹤的民警打來電話：嫌疑人先把車開到了一個村子里，后從一個廢棄的老宅里出來時手上拎著兩副車牌。等他把車牌換上，這下，民警眼都瞪圓了：這不就是嫌疑人撞警車沖卡時的那副車牌嗎？

掛掉手機，趙朝剛立即召集守候在所里的刑警們開會。布置完工作，他強調一句：“嫌疑人手上有槍。記住，抓捕時，只能由我第一個上！”

不就是一把發令槍嗎？至于嗎？對于趙朝剛來說，這就是件不能馬虎的事兒。發令槍的槍管經過改造，就可以變成自制手槍，近距離射擊，威力大著呢。車里能找到一把發令槍，誰敢保證嫌疑人身上再沒有別的槍？刑警抓人，任何大意都可能付出血的代價。再說，趙朝剛本來就是個遇上工作就玩命的人。就說從33層樓頂救人那次吧，有誰知道他有嚴重的恐高癥呢？帶女兒上華山，坐纜車上西峰，十分鐘的時間，他眼睛閉得緊緊的，一眼也不敢看纜車外的秀麗風光。那會兒，他狗熊著呢。

這天晚上，嫌疑人一夜都在尋找作案目標。從午夜零點，到凌晨4點，他幾乎跑了半個西安城。他一宿踅摸的，仍舊是路邊停放的豪車。這時候，他又駕車回到了當初得手過的大明宮步行街。趙朝剛讓司機將他逼停，拔槍在手，開門跳下去，一把拉開了嫌疑人的車門。緊隨其后的民警們將嫌疑人從車上拉下來，戴上了手銬。再搜車上，除了后備廂里那把發令槍，駕駛座旁的車門里，還放著一把可以打鋼珠的仿真槍。

方向

刑警破案，抓住時機很關鍵。時過境遷，想獲取的證據很可能就不復存在；想抓的嫌疑人可能已亡命天涯。但是，和時機相比，偵查方向則更為重要。方向錯了，只能越走越遠。就算迷途知返，耽誤的，還是破案時機。

作為刑偵副所長，趙朝剛就常常要在偵查方向上為民警把關。可是，有的案子偏偏就像霧里看花一般。比如，不久前發生的這起詐騙案。

58歲的老牛突然得了腦梗，生活不能自理，說話都費勁了。在病床上，借助紙筆，老牛不得不把他的一樁隱私交代給老伴兒以及自己的姐姐。原來，這些年，老牛不知是參與賭博還是搗騰生意，欠下了一家網絡放貸平臺幾十萬元債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臨近退休，老牛不想惹麻煩。姐姐經濟條件好，又心疼老牛，老牛就把大部分債務分給了姐姐；剩下的十萬元債，他交代老伴兒替他去還。

老牛的錢，都是通過一個姓馮的人借的。照老牛紙條上寫的電話，老伴兒就給那個小馮打了電話，加了微信。小馮說，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回頭，會有人跟她聯系還錢的事兒。

五六天后，果然有人跟老牛的老伴兒聯系。照人家的吩咐，老牛的老伴兒把十萬元打到了一個私人賬戶上。三天后，她收到了一個特快專遞。打開一看，是一張平臺還款結清憑證，上面蓋著公章。老伴兒以為，這事兒翻篇兒了。

沒想到，到了月底，老牛在病床上接到了那家網上貸款公司的人打來的電話，催他還錢。人家說得清楚，老牛分給姐姐那部分債務，已經還清了；但是，另外十萬元，并沒有收到。

這下，老牛的老伴兒趕緊來大明宮派出所報了案。民警認真做了筆錄，并在案件受理單上罪名欄里填了“電信詐騙”，拿來讓趙朝剛簽字。

嫌疑人與受害人不見面，就是通過電話實施詐騙；至于受害人的身份信息、手機號碼，嫌疑人都可以通過網上非法牟利的人獲得。民警認為，這起案子就是標準的電信詐騙。但是，趙朝剛卻不這么認為。

趙朝剛覺得，這起案子的套路和電信詐騙正好相反。電信詐騙也有拿貸款說事兒的。一般來說，騙子會告訴受害人，貸出這么一筆錢，需要預支多少費用。等受害人把這筆費用打到騙子的卡上，騙子就立馬人間蒸發。但是，這起案子卻不是貸款，而是還貸。趙朝剛關注的是：老牛的信息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老牛跟那個小馮已經打過好幾年交道了，老牛老伴兒、老牛姐姐替老牛還錢，還是聯系的他。有這樣一個具體人存在，案子就不能定性為電信詐騙，而應當作為普通詐騙案件展開調查。

首先，要查老牛老伴兒轉錢進去的那張銀行卡。卡上的十萬元錢，已經在五天之內被取光。監控顯示，取款人是同一名男子。9月份，天氣還熱。此人雖然穿著短袖襯衣，卻是口罩、帽子、墨鏡，外加手套，全副武裝。反復研究那五段嫌疑人取款的視頻，趙朝剛有兩點發現：其一，嫌疑人露在外面的一段小臂上，有一顆明顯的痣；其二，有一回，嫌疑人取錢后打了一個電話，用的是蘋果手機。撥打手機之前，他有一個輸入開機密碼的動作。趙朝剛讓民警找來一部蘋果手機，反復比對演練，獲取了嫌疑人那部手機的開機密碼。

再查小馮。小馮開了個幫人貸款的地下中介公司，辦公地點在經開區鳳城二路一間寫字樓里。趙朝剛帶人來到小馮的公司，公司一共七個人，四男三女。趙朝剛一眼就看見，有個矮胖的小伙子胳膊上有一顆黑痣。此人姓孟，民警當場讓他輸入手機密碼。他從桌上抓起的手機，正是一部蘋果手機；他輸入的密碼，果然是民警已經掌握的那個密碼。

按正常邏輯，案子的主謀應該是小馮，小孟是受他指使的脅從。但是，小馮卻顯得比竇娥還冤：“老牛姐姐還的那筆錢，有二三十萬呢。我要起歹心，不弄錢多的那一筆，卻弄這十萬元，我腦子不是進水了嗎？”

小孟也嘴硬，什么都不肯承認。一了解，這人在部隊當過兵，還是偵察兵。怎么辦？涼拌！趙朝剛就從他的收入、支出查起。這一查，小孟的馬腳就沒藏住。原來，他家境貧寒，收入也不高，卻能大手大腳地給女朋友花錢。最近，他剛還了老板小馮以及公司同事一共四萬多元。那么，他的錢是從何而來呢？

前偵察兵還是不交代，卻已經難不住趙朝剛了。舉著一張百元鈔票，翻來翻去，趙朝剛突然就咧嘴一樂。每張鈔票上，不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管制碼嗎？儲戶存入或者取出現金，管制碼可全都有案可查。現在，人抓了，小孟的模樣不再神秘。再調監控，就調他取錢之后的視頻。一次，晚上11點多，小孟從一家農行的自動柜員機上取了錢，馬上打手機叫來了小馮，當場把那一沓鈔票還了他。小馮也沒有遠走，就近存入了與這家農行相鄰的一家浙商銀行。民警從兩家銀行調查證實，小孟從受害人匯入十萬元的銀行卡上取出的兩萬元現金，正是小馮存進浙商銀行的那筆錢。證據都能支持零口供了，小孟只好張開了“金口”。

原來，小馮和小孟年齡相仿，也是打手機游戲的盟友。一天，小孟用小馮的手機打游戲時，發現了他與老牛老伴兒的交流信息。欠了一屁股爛賬的小孟靈機一動，就冒充貸款平臺公司的人，讓老牛老伴兒把錢打到了他的銀行卡上。這一切，小馮還真的不知道。

那么，如果當初民警把這起案子按電信詐騙搞，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呢？電信詐騙嫌疑人，不是在外地，就是在境外。這樣找下去，找到天邊，也找不到小孟了。

突破

2018年10月，名京九合院小區有商戶連續丟了兩輛電動自行車。調監控，嫌疑人是同一男子，口罩、頭盔，遮擋得嚴嚴實實。順著他逃跑路線一路追，終于截取了此人不戴頭盔的正面像。

這人常來名京九合院，找到他并不難。郭小毛，四川人，有過多次犯罪前科，未成年時就因涉嫌搶劫進過少管所。可以說，在他四十來年的人生中，差不多有一半時間，都在跟警察周旋。下午兩點多，郭小毛被帶到派出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卻什么犯罪事實都不肯交代。

趙朝剛把監控看了一遍又一遍，堅信嫌疑人就是這個郭小毛。促使他做出這個判斷的，是一串鑰匙。嫌疑人作案時遮擋了面部，卻沒在意掛在牛仔褲前頭的一串鑰匙。眼前的郭小毛，穿的就是和嫌疑人一樣的牛仔褲。問民警，查扣了他什么私人物品？回答說，就是手機和一串鑰匙。提起那串鑰匙，和監控里拍到的鑰匙垂掛形狀完全一樣呀。

這個在高墻電網下進進出出的人，是在和民警耗時間。他知道，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耗到24小時，警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派出所。趙朝剛知道，熬了一夜的民警們真的沒牌可打了。

不是有監控嗎？是有。但是，監控畫面是斷續的，而不是閉合的。嫌疑人實施犯罪時的畫面上，戴著頭盔、口罩；而沒有進行偽裝的畫面，又沒有拍到作案現場。而郭小毛呢，別說不承認戴頭盔的人是他，連那個不牽扯作案現場的畫面，也不承認是自己。

“準備執法記錄儀，給他拍一段錄像。”當著郭小毛的面，趙朝剛平靜地吩咐民警。于是，郭小毛的手銬被解開，按民警的口令，在派出所院子里從南走到北，再從北走到南，如閑庭散步一樣輕松。“行了。把他的行進步態作一下技術比對吧！”趙朝剛又下了指令。

趙朝剛曾聽過公安部專家的一個講座，是關于收集犯罪嫌疑人步態的設想，引起了他的共鳴。從這以后，再看監控，趙朝剛就格外留意嫌疑人的步態。他發現，犯罪嫌疑人在進入現場前兩分鐘，步態是最正常的；此后，就進入緊張狀態。他們會不自覺地改變步態，也可能會刻意地進行偽裝。剛作案成功，嫌疑人會處于一種非常放松的狀態。畢竟，做賊的，誰不怕當場被抓？可是，這種放松狀態，一般只持續不到一分鐘。此后，嫌疑人會加快腳步，盡快地逃離現場。五分鐘之后，嫌疑人步態又會完全恢復正常。

這起案子，嫌疑人的步態再次印證了趙朝剛總結出來的規律。他和辦案民警把剛用執法儀錄制的視頻到電腦上，與現場視頻兩相比較，更是覺得郭小毛就是犯罪嫌疑人。

>>為偵破一起搶劫案走訪群眾 作者供圖

>>訊問犯罪嫌疑人 作者供圖

“不急，咱先喝茶！”趙朝剛故意讓民警半小時后再去審問。郭小毛不是一直在跟警察玩心理戰嗎？趙朝剛就陪他再玩一會兒。高墻電網之內，畢竟是個封閉的地方。這個總在坐牢的人，對公安科技的發展現狀，一定并不了解。趙朝剛就是要暗示郭小毛，派出所已經裝備了步法比對的神器呢。

“你要不要再去看一看你的步態？”再回審訊室，民警跟郭小毛這樣說。他已經看出，準備再耗幾個小時的郭小毛，精神已經趨于崩潰。

“不用了。那個人就是我！”郭小毛長嘆一聲。這回，他的四川口音聽起來很光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