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蒙
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冤錯案不斷得到平反。那些經受過長期的牢獄之災又走出監牢的蒙冤者,現在過得怎么樣?又快過年了,他們還好嗎?當已經出獄10年的趙作海隨著“權健大廈”的轟然倒塌再次進入輿論視野時,散布在全國各地的冤案“主角”多數已經不再被媒體關注。
臨近春節,本社記者對他們或他們的代理律師逐一進行了采訪,發現他們的處境相差甚遠,有的已經把事業發展得風生水起,有的過上了兒女雙全、和和美美的平靜生活,也有的尚在困境中苦苦掙扎,有的甚至陷入了新的困境……
2019年1月13日,天津市武清區人民檢察院對權健自然醫學科技發展有限公司束昱輝等16名犯罪嫌疑人以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依法批準逮捕,“權健大廈”轟然倒塌,也徹底擊碎了趙作海的發財夢。
1952年出生的趙作海今年已經66歲,河南商丘柘城人。1999年,他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2010年4月30日,“被害人”趙振晌回到村中,亡者歸來。5月9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宣告趙作海無罪。出獄后的趙作海領到了65萬元國家賠償款,并以公民代理人的身份參與了一些司法案件,時不時出現在輿論視野中。
但2012年以后,有關趙作海的新聞越來越負面,當年7月24日,趙作海所陷的“西部大開發”傳銷案宣判,騙子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趙被騙的17萬余元并沒有要回來。當地政府為他安排了環衛工人的工作,但2014年趙作海辭職了,開始代理權健直銷保健品。夫妻倆平時省吃儉用,所剩無幾的賠償款都買了權健產品。隨著權健公司涉嫌犯罪,買權健保健品花的這些錢,很可能血本無歸。
據媒體報道,趙作海夫婦這些年買的權健保健品其實沒有賣出去多少,大部分都自己吃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趙作海的家里卻沒有暖氣,不知道誰能在新春佳節給他們老兩口送去點滴的溫暖。
同趙作海相比,2016年5月平反出獄的陳滿,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已經將275萬余元的國家賠償款花得所剩無幾了。據他的代理律師王萬瓊向記者介紹,陳滿平冤回家后不久就被傳銷人員盯上了,先是維卡幣,再是一吃黑,后來也加入權健。當初他相信了投入100萬元就可以收益900萬元的“神話”,在虛擬貨幣、網絡金融等專業術語“金光”加持后,被“維卡幣”騙走100萬余元。隨著權健的崩塌,陳滿的發財夢也徹底碎了。
陳滿的父親已經去世,現在他長年呆在綿竹陪伴老母親,估計會為老母親養老送終。23年的冤獄并沒有澆滅陳滿出獄后的創業熱情,畢竟入獄前他是個很有商業頭腦、生意也做得很成功的小老板,但只爭朝夕的迫切心情,也讓他慌不擇路,最終陷入傳銷困境不能自拔……
從趙作海的65萬余元,到陳滿的275萬余元,再到2019年1月劉忠林拿到國家賠償款時,已經變成了460萬元,創下了平反冤案國家賠償數額的最高值。但也是因為賠償款,女友分手,兄弟反目,劉忠林感受到了親情的缺失和愛情的迷茫,也放出狠話:“誰也別想打賠償款的主意!”
劉忠林平反出獄后打破了陳滿被羈押23年的最長蒙冤羈押紀錄,他被羈押了25年零3個月,9217天。2018年4月20日被宣判無罪后,5月初,劉忠林經人介紹與一位叫“寧寧”的女青年交往,一個月后就談婚論嫁,剛剛會用智能手機的他就在微信朋友圈曬出了兩人的合照。劉忠林一直在等待他的國家賠償,但久等沒有消息,就多次發微博微信表達自己焦慮的心情。看他的朋友圈,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憨厚老實,直爽率真,很容易被感動……

>>吉林劉忠林獲國家賠償460萬元,曾被無罪羈押9217天。 視覺中國供圖
10月,劉忠林從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借出50萬元,但這筆錢如何使用,考驗著愛情與親情。
按照當地習俗,男方在結婚前應該給女方父母一筆四五十萬元的“彩禮”,寧寧還提出先辦結婚酒席后領結婚證。這讓劉忠林疑竇叢生,擔心被騙,他沒有送彩禮,而是花45萬元在吉林遼源買了一套82平方米面積、裝修齊全的新房,只給了女友兩萬元。這激怒了寧寧,她不辭而別,微信“拉黑”了劉忠林,但將兩萬元還給了劉忠林的表姐,表示自己不是騙子。
劉忠林的哥哥在劉忠林當年蒙冤入獄時,沒有按照劉忠林的囑咐幫他請律師,導致他在法庭上沒有律師辯護,還賣掉了劉忠林名下的土地和房屋遠走深圳。劉忠林從法院借到了50萬元后,哥哥回來了,向劉忠林借錢。劉忠林卻追問起了當年哥哥賣掉他的土地和房屋的事,并拒絕借錢給哥哥。哥哥后來又提出春節期間到劉忠林家里來,也遭到了劉忠林的拒絕,還被“拉黑”了。劉忠林認為,哥哥對他完全沒有親情,只有錢,就是沖著錢來的……
劉忠林現在喜歡躺在家里的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了就用電飯煲煮粥吃,炒兩個菜。房子里暖氣很足,家里很溫暖,但也很寂靜。整天無所事事的劉忠林覺得,這房子就像個棺材,自己就是在等死。如果沒有25年的牢獄,他現在應該有個大家庭,早就當爺爺了。
好在寂寞的日子也沒有延續多久,2018年年底,劉忠林又交了新女友,才認識半個月,劉忠林就覺得她樸實、不談錢,準備春節前就結婚。未來的打算,劉忠林想用賠償來的錢買個門面房,做點小生意;或者回村子里買間房,收點地,種地為生;或者把錢都存起來,自己外出打工……
有了趙作海和陳滿的教訓,以劉忠林的謹慎,他應該不會輕易被騙了。
相比于劉忠林,也是吉林高院在2018年平反昭雪的金哲宏,國家賠償款還沒有著落。金哲宏本名“金哲紅”,判決書上也是“金哲紅”的名字。因為“宏”與“冤”字近似,他故意寫“宏”,表示自己是冤枉的,久而久之,就成了金哲宏。
據金哲宏的代理律師李金星介紹,金哲宏2018年11月30日出獄后,一直和兒子臨時找地方住在一起。由于當年受到殘酷的刑訊逼供,他已經成為手不離拐杖的殘疾人,無法獨立生活。24年后歸來,家破人亡,出獄后,一切都很陌生。金哲宏現在渾身都是疾病。但是,他內心非常高興,因為終于恢復自由了,徹底平反了。
聞聽金哲宏平反歸來,他昔日的戰友、老鄰居、老同學都來看望他、祝賀他、鼓勵他。可是,金哲宏說著說著就哭了,泣不成聲。金哲宏已經向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同樣都在吉林省,相信比照劉忠林案,他的國家賠償數額也不會太少。
同吉林的這兩位相比,也在2018年平反的江西的李錦蓮則要困頓艱難得多。2018年10月18日,69歲才出獄的李錦蓮因不服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93萬元國家賠償決定,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復議,10月26日已被受理。李錦蓮還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交了兩份刑事控告書。第一份控告江西省遂川縣民警叢桂武、郭冬生等人在辦理李錦蓮案中實行了非法拘禁與刑訊逼供;第二份則是控告五名遂川縣民警對其妻陳春香以“盤問留置”的名義進行非法拘禁、刑訊逼供,導致其不堪壓力,于1998年10月31日自殺。
此前的9月18日,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決定,向李錦蓮支付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2035036.78元、精神損害撫慰金90萬元,合計2935036.78元,駁回了李錦蓮的其他賠償請求。李錦蓮國家賠償案的代理律師韓冰告訴記者,在近幾年平反的眾多的冤錯案中,李錦蓮的國家賠償款額是唯一被法院裁決而不是協商達成的。
李錦蓮服刑共7175天,只比劉忠林服刑時間少20%,但兩人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相差100萬元。同樣是在江西高院平反的方春平、程發根、程立和、黃志強等四人奸殺案,四人服刑時間比李錦蓮要短6年,拿到的精神損害撫慰金也是90萬元,而李錦蓮遭受的精神損害是非常大的:妻子陳春香受牽連遭到刑訊逼供,最后被逼自殺;女兒李春蘭為父親的冤案長年奔波申訴,至今未婚;李錦蓮出獄時已經69歲,喪失勞動能力。再者,李錦蓮案被最高法院兩次指令江西高院再審,2011年第一次再審時江西高院拒絕糾正此案,維持原有罪判決,而李錦蓮的母親在2012年含恨辭世,導致李錦蓮無法為母親送終。在全國此類案件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同人身自由賠償金的比例都在60%甚至80%的情況下,李錦蓮得到的比例是40%多一點點。
李錦蓮回家時已經69歲,當年被捕前他家的條件在全村最好。如今是全村條件最差的,甚至幾近倒塌的房屋已經成了危房,根本就無法居住。只好和女兒借住在親戚和女兒的同學家里,出獄以后已經搬了好幾次住處,居無定所。有官員公開說已經為李錦蓮家修了房子,實際情況是連一片瓦都沒有動。還說想關心他們找不到人,李春蘭反問:“我有手機,怎么會找不到我?”真實情況是,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臨時要見,李春蘭當時不在縣城,說今晚不可能見,這就算找不到人了。而入獄前耕種的田地早已被人侵占,雖向政府多次請求解決,仍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再說江西另一個平反的冤案,也因為國家賠償,當事人不再與律師見面。黃志強等四人奸殺案,平反之后申請國家賠償,協商的時候有人要求當事人把外地律師都辭掉,用政府指派的律師,當事人照辦了。程立和與張維玉等律師溝通解釋后,律師們也就釋然了,沒有怪罪他們的意思——只要對當事人好,能拿到更高額的賠償金,不代理又有什么關系?
但誤會還是發生了:黃志強是首先不同意外地律師給他代理的,政府給他安排了律師。媒體報道的時候,報道了黃志強不與其他三人一起申請國家賠償的問題,讓黃志強有些不高興,從此不愿意見張維玉等律師了,律師去了也躲著他們。
目前,除黃志強之外,其他三人在律師們去江西樂平時都會和他們一起吃個飯聊聊天,但黃志強再也聯系不上了。2018年年底,律師們曾想去樂平再與當事人聚會一下,但想到黃志強已經不愿見他們,去了難免尷尬,也就打消了再去的念頭。
十八大之后的冤案平反是從張輝張高平案開始的,人們記住了檢察官張飚和律師朱明勇的名字。記者聯系張飚請他介紹張輝張高平叔侄現在的情況,張飚簡單地說:“他們現在生活得很好,張高平兩個女兒都生了孩子,生活得很幸福。張輝先是生了一個女兒,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自己開了一個小旅店經營著。”
但記者通過原《東方早報》記者鮑志恒與張輝通了電話,張輝本人的說法則喜憂參半。張輝確實已經結婚成家,有兒有女,兒子已經三歲半,女兒也有一歲多了,但他至今沒有什么正經工作,身體也不太好,干體力活兒吃不消。張輝說,腰不行,稍微干點活兒就會痛半個月。再就是耳鳴,晚上頭暈,一到晚上就昏沉沉的,如果沒人叫就醒不過來。這些毛病都是監獄里落下的。叔叔張高平也都有,而且比他更嚴重。
兩個人拿到的國家賠償款,有相當一部分用于還債,張高平的哥哥、張輝的父親張高發,當年為了這個案件的申訴全國奔走,欠了很多債,都靠領到的國家賠償金還了。剩下的,一部分用來蓋房,一部分用來日常開銷,也曾投資做過一些小買賣,有賠有賺,倒是沒有像趙作海、陳滿那樣被人騙,但也經歷過一些風險和考驗。如今,賠償款也所剩無幾了,又沒有穩定的經濟收入。張高發老兩口現在養豬為業,還接濟著生兒育女的張輝一家。張輝很想再重操舊業去開車,好養家糊口,但腰疼是個大問題,一直沒有找到開車的工作。“你們記者能不能幫我報道一下,最好讓政府給我找個開車的工作。”
同張輝相比,張高平的生活更加艱難。他至今沒有成家,一個人住在張輝家隔壁,孤孤單單的,只有兩個女兒隔三岔五過來看看他,女兒不來就很孤獨。問到今年過年張高平會上誰家,張輝說,或者到他家,或者去另外兩個哥哥家,到時候再說。當年張高平是全村最能干最能賺錢的人。如今年老多病,干不了體力活兒,終日在家形影相吊,未來也許就是孤獨終老。
除了張輝張高平案,張飚檢察官另一個大力推動最終平反昭雪的是周遠案。與周遠母親李碧貞聯系上之后,李碧貞簡單回應:“周遠現已成家了,我還是老樣子。有關20多年被冤的事,想說的事當然很多,比如:賠償款的事情,追責的事情,等等。想想還是不說它了,社會現狀就是這樣,慢慢放下吧。”
但比張輝張高平和周遠兩家人更令人憂心的,是張飚檢察官本人。2018年12月28日,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張飚獲得了“改革先鋒”光榮稱號,被譽為“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模范檢察官”,是全國檢察系統唯一被表彰為“改革先鋒”的檢察官。但2018年對于張飚來說,發生了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唯一的女兒身患癌癥,而且到了晚期。
2018年年底,記者從鮑志恒的朋友圈里得知張飚女兒罹患癌癥,急忙打電話向張飚詢問。張飚簡單地講了女兒的情況,癌癥已經擴散到全身,屬于晚期。他說:我又面臨著一次重大考驗。“你是怎么知道的?”當得知記者是從鮑志恒的朋友圈里看到的,連連說:“這樣的負面消息不要擴散啊。”
張飚老兩口和女兒女婿都不富裕,都是工薪階層,為了給女兒治病,女婿已經賣了一套房子。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天晚上,記者幾乎徹夜失眠,一直在問老天:張飚檢察官這么善良的人,怎么會攤上這么不幸的事?老天你也太不公了!

>>聶樹斌家屬獲國家賠償268萬余元 視覺中國供圖
十八大以后平反的冤錯案中,影響最大的無疑是兩個:聶樹斌案和呼格吉勒圖案。這兩個案子,真兇出現了,但蒙冤者無法歸來。
2018年8月25日,聶樹斌的父親聶學生因高血壓引起心臟病突然離世,享年73歲。距離兒子聶樹斌含冤而死過去了23年,距離兒子改判無罪不到兩年,距離獲得國家賠償剛剛過去1年。離世之前,聶學生曾對妻子張煥枝說:“再也沒有什么遺憾。”
2017年3月28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派人去石家莊市下聶莊,給聶樹斌的父母送達國家賠償決定書,各項賠償共計268萬余元。有了這筆賠償款,聶母當年在自家院子里蓋起了新房。相比于以往出現在新聞報道鏡頭中昏暗潮濕、略顯殘破的老宅,聶家的新屋寬敞透亮,被聶母打理得窗明幾凈,全家人的心情也都好了起來。
聶母最近一次出現在輿論視野,則是2018年年底去河北廣平醫院探望鄭成月。鄭成月因身患腎功能衰竭、尿毒癥、高血壓、腹腔積液、腦梗塞、二型糖尿病等多種疾病,生命垂危。當年,作為河北廣平縣公安局抓獲王書金的副局長,鄭成月堅持認為王書金才是殺害康某的真兇,從而為聶樹斌案的平反奠定了基礎。聶母給了鄭成月家一筆錢,具體數額未向外界透露,但據知情者說,決不是一筆小錢。鄭成月后來得到不少人的資助,轉院到北京繼續治療,經過透析治療后,目前病情大為好轉。
呼格吉勒圖的哥哥昭力格圖,也在電話中向記者透露了他們家這兩年的情況。呼格吉勒圖的父親已經70多歲、母親60多歲,在冤案平反后已經進入了正常的生活。但他們心中的陰影和創傷并非很快可以平復,平時在家中閑坐,喜歡念叨死去的兒子,回憶呼格吉勒圖和哥哥弟弟三個孩子小時候一起嬉戲玩耍的情景、在牧區生活時的成長過程,表現出對呼格吉勒圖無盡的思念。他們有時候也回憶申訴上訪路上的苦和難、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那些給過自己溫暖的人和事。
2018年下半年,呼格吉勒圖的母親血壓升高,心率早搏,而且還有抑郁傾向。曾為呼格吉勒圖案五次發內參的新華社記者湯計,介紹呼母到一家蒙醫醫院進行心理療法治療,呼母感覺很好,睡覺比以前好了很多。現在每周都要去醫院治療一次,病情明顯好轉。
每年農歷清明節、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和大年三十,昭力格圖和弟弟都要開車去呼格吉勒圖的墳前祭掃,但他們希望父母盡量不要去,因為去了就會大哭一場,然后好幾天都郁郁寡歡,老人家經不起這樣的情緒波動。兩位老人最后一次到呼格吉勒圖墓前,應該是2018年8月25日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但即使經勸阻沒有去掃墓,兩位老人也會對著呼格吉勒圖的照片發呆,在心里默默地祭奠。

>>2015年2月15日,福州中院對賠償請求人念斌作出國家賠償決定。同年3月18日,念斌不滿決定申請復議。 視覺中國供圖
同這些平反昭雪之后漸漸走出陰影的人相比,念斌姐弟的心理陰影面積一點也沒有減小。念斌在被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宣判無罪后不到九天,也就是2014年9月1日,就發現被平潭縣公安局再次列為當年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被限制出境。
念斌申請國家賠償的過程異常艱難。除了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共113萬余元外,其他冤案平反者都能拿到的一點“法外補償”,念斌一分錢也沒有拿到。念斌的姐姐念建蘭在8年申訴中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還舉借了數百萬元,這113萬元的國家賠償連還外債都不夠。
針對國家賠償案件,念斌姐弟先后經歷福州中院、福建高院最后申訴到最高人民法院。在最高法院努力解決卻無果后,念斌針對平潭縣公安局給他戴的犯罪嫌疑人帽子,向各級檢察院提起偵查監督,還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行政訴訟也歷經三級法院,最終也到了最高法院。屈指算來,這五年先后經歷20余場訴訟,讓念斌深陷訴訟泥潭。
念斌入獄前已經成家,有一個男孩兒。而念建蘭為了弟弟的事四處奔走把自己耽誤了,直到現在仍未成家,但對于未來的生活,姐弟兩人依然充滿信心。這樣戰斗力很強的人,心理素質也比一般人好,反而少了很多困擾。
相比于念斌姐弟,吳昌龍的情況則要好得多。自2013年5月3日吳昌龍被宣判無罪釋放后,這位當初27歲即將結婚的青年男子,在歷經十二年冤獄后回家,已經是39歲的中年男人。所幸,吳昌龍在社會各界的關懷下,恢復比較快,比較好地融入了社會,或許因為他的家庭是傳統的基督教家庭,充滿家庭的關愛。
吳昌龍出獄后很快結婚,妻子漂亮賢惠,繼而生了兩個胖小子,調皮又搗蛋,家里充滿了生機和歡樂。吳昌龍現在由政府安排了一份輕松的工作,這樣可以不亂跑亂動。工作之余,他開了一家海產品的網店,專賣剛從大海里釣上來的新鮮海產品。由于他人實在,口碑好,生意做得很紅火,不僅在當地,而且在網上已經小有名氣。他整天忙忙碌碌,生活很充實。他的家人對他都很關心,他很孝順父母,心疼他的姐姐吳華英,一家人和睦和諧,生活很踏實。
同吳昌龍相比,許金龍案的四位蒙冤者平反出獄后的近況則要差一些。四家人之間已經互相少有聯系,都不知道其他三人現在怎么樣。許金龍的哥哥許金森在電話中告訴記者,自己已經來到廣州打工半年多,對老家的事情所知甚少,不清楚其他三家人現在怎么樣。
許金龍在電話中告訴記者,2017年拿到200多萬元國家賠償后,將其中的100多萬元給了哥哥許金森,用于哥哥歸還這些年欠下的親朋好友的債務。這些債很多是用于案件的申訴上訪,許金龍覺得,哥哥幾十年如一日地救自己,自己拿賠償款替他還債,天經地義。但這種做法無法得到女友的理解,二人的關系因此變得若即若離。女友已經為許金龍生下了一個女兒,但一直沒和他領結婚證。這種情況在福建當地并非罕見,農村很多家都是生兒育女后才領結婚證辦婚宴。現在女友平時不與許金龍生活在一起,偶爾會回來看一看女兒,女兒由家中親戚代養。
許金龍用剩下的國家賠償款,在莆田市內買了一套房,又在村子里蓋了一座小樓。記者問他:“要么你在村子里蓋房,要么去市里買房,為什么弄兩處?”許金龍說,市里的房子當初覺得便宜就全款買了,然后又以這套房子作抵押從銀行貸款,蓋起了村子里的樓房。按照農村的習俗,村里是他的“搖籃地”,必須有一套房子。
如今,許金森還欠著一些外債,正在辛苦打工還債。許金龍曾經做過三個月的外賣送餐工作,后來因為要蓋房子辭職了。他打算春節過后,等房子蓋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一份工作,努力打拼,把女兒養大,勞動致富,不讓人瞧不起。
相比許金龍,許玉森一直沒有與記者通話,雖然他女兒告訴記者,已經把記者的電話給了父親,父親應該會來電話的。據許玉森女兒介紹,平反出獄后的父親性格比入獄前有明顯的變化,變得比較易怒,以前是爸爸讓著媽媽,現在反過來了,媽媽讓著爸爸。媽媽說:能理解他現在的樣子,受了幾十年的冤屈,始終心里都有一股恨,覺得不公!
而張美蘭一家則應該是四家人中過得最好的。2016年春節,也就是在冤案平反后不久,張美蘭的女兒張珍煙就到北京來做了眼科手術,術后恢復得很好,如今在村里做代課老師。張美蘭在村里開了一家小賣部,偶爾給村里送送煤氣打發時間,精神狀態日漸好轉。在張珍煙的微信朋友圈里,經常可以看到她發出的其樂融融的照片,他們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幸福。
四人之中還有一位蔡金森,當初留給記者的手機號碼已經成為空號,其他三人也聯系不上他,無法完成采訪。也許,他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消失在人群中,不愿再受到更多的打擾。
另外一位不愿被打擾的人,是陳夏影案的當事人之一黃興。但本社記者打擾他沒問題,因為他還認在平反前報道過他的冤案的記者。一去福州,他就邀請記者到家中住宿,但他說:“除了你,另外一個還見面的就是《北京青年報》的一位女記者,她也是在冤案平反前就報道出來的。除了你們兩個,誰采訪我都不見,不想讓別人‘看猴’,懷著好奇心來看一種少見的動物。”
黃興在事業和家庭兩方面建設中,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家庭方面,他出獄才三年半,已經生下了一兒一女,兒子快三歲,女兒剛剛一歲,非常可愛。事業方面,他的發展有些驚人,最近在湖南株洲投資養鰻魚,還準備去老撾養鰻魚,進入到“一帶一路”的出國創業大軍中。當初出獄后,他曾對朋友們表示,如果能掙下一套房和一部車,存折上還有500萬元存款,就可以滿足了,就不干了,準備養老了。如今,在短短的兩三年里,這些都已經實現甚至超過了,但黃興并沒有停止創業。
黃興的朋友告訴記者,黃興出獄后非常拼,非常努力,似乎要把在監獄里耗掉的20年時光奪回來。最開始做飲料生意,黃興親自開車送飲料,親自搬飲料上門送貨,什么事都親力親為,遇到熟人也沒有一絲一毫覺得不好意思。后來生意好了,更是全國各地跑,有一次兩天兩夜驅車30多個小時,除了必要的在服務區休息避免疲勞駕駛,一直在路上。能夠在短短兩三年時間里就發展得這么好,也并非僥幸。
剛出獄時,黃興得到兩個弟弟的接濟,拿到的國家賠償款,如何投資,如何創業,都接受兩個弟弟的指點。如今,黃興已經反過來開始安排接濟兩個弟弟的生意,做回了“大哥”的樣子。記者去采訪時,黃興講了一晚上的“生意經”,很多新鮮的名詞術語,很多經濟領域的國家政策,黃興都信手拈來,滔滔不絕,把記者聽得一愣一愣的。記者一直勸黃興做生意要“穩”一點,黃興連連說“知道知道”,福清這地方,今天紅火明天破產的人很多,要合理合法地做生意,還要盡量穩一點。

>>陳夏影(右一)、陳煥輝(中)、陳母(左二)與陳案代理律師王玉剛(左一)、本社記者李蒙(右二)在交談 倪晶攝

>>陳夏影一家三口與本社記者李蒙合影 倪晶攝
而陳夏影出獄后的生活更為平靜,也已經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兒。他的國家賠償款歸還了債務后,只剩下了幾十萬元,一直由媽媽掌管著。陳媽媽聽說了趙作海、陳滿等人被騙的事,一直不同意將剩下的錢再去投資或創業,擔心風險太大血本無歸,而是由自己做一些理財,每月給陳夏影2000元零花錢。陳夏影說,他沒法投資,也沒法創業,能做的也許就是打工。
陳夏影之前去過陜西一個煤礦干了一個多月,因為種種原因又辭職回家了。他計劃2019年春節過后再去山西一家煤礦,也是去打工。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奮斗,能改善全家的生活,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教育條件和生活條件。
幾個月前,陳夏影在父親的建議下,曾經想去申請滴滴打車的司機業務,但滴滴公司要求提供無犯罪記錄,他去派出所開,派出所告訴他,他的犯罪記錄并未消除。這讓陳夏影很詫異,自己早就被法院宣告無罪了,怎么公安網絡上還有犯罪記錄?但他沒有像念斌姐弟那么憤怒,也不想再去跟公安機關糾纏,他覺得這件事對他的影響應該不大。
第二天,陳夏影開車將記者送到機場,我們在航站樓大門口分別。一轉身,記者心頭一熱,眼眶濕潤了。與陳夏影和黃興兩家人的感情,分明已經像親人。去的時候,載欣載奔;走的時候,難舍難分。
“你們都要幸福啊!”千言萬語,其實都可以匯成這樣一句話。那些受過苦受過難的人,你們都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