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蒙
冷水江市是湖南省婁底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市,冷水江制堿廠是一家國企老廠,位于市南郊毛易鎮。這里的廠房、住宅區、學校連成一片,全是上世紀蘇聯式灰色建筑。上班下班,一日三餐,工廠、食堂、住宅區,三點一線,天天如此,周而復始,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止了。
2009年8月25日夜,一起兇殺案打破了這里長久的平靜。41歲的英語老師劉赟被殺死在自家住房的天臺上,生活區里的兩個17歲男孩兒謝偉、劉滸,被警方認定為兇手,一審判處無期徒刑,二審維持原判。
兩人如果認罪爭取減刑,30多歲就可以刑滿釋放。但令人詫異的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拒絕減刑堅持申訴。他們非常清楚地知道,被判無期徒刑卻堅持不減刑的后果,是永遠無法出獄,但態度依然堅決。謝偉在會見他的申訴代理人葉竹盛律師時表示:“要么清清白白出去,要么死在里面。”
在一審、二審及申訴階段的此案所有代理律師看來,案情疑點重重。有大量證據顯示存在第三人作案的可能。
2009年8月25日那天晚上,天現異象,似乎預示著一場兇案。傍晚時出現了一道紅色光暈,到晚9點時狂風大作,但始終沒下雨。劉赟有每天晚上到天臺散步的習慣,晚上十時許,被兒子發現在天臺遇害。
案發數日后的一天,冷水江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將謝偉和劉滸列為犯罪嫌疑人,先后傳喚二人并關押在冷水江市公安局。8月30日,二人被刑事拘留。9月30日,二人因涉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被冷水江市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謝偉的父親謝國東、劉滸的母親許小紅,于同年8月31日因涉嫌包庇罪被刑事拘留。
2010年3月1日,婁底市檢察院以謝偉、劉滸犯故意殺人罪、強奸罪,謝國東、許小紅犯包庇罪向婁底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婁底市中級法院不公開開庭對此案進行合并審理,并于2010年8月19日判決:劉滸和謝偉犯強奸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決謝國東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判決許小紅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劉滸、謝偉、許小紅等人不服,向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0年12月8日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謝偉家與劉赟家都在制堿廠生活區居住,相隔只有500米。中間隔著一個肖作炬開的私人門診所,一個菜市場、一座電影院和一個門球場。謝偉、劉滸是同班同學,劉赟是謝偉、劉滸的英語老師,三人相識。湖南高院生效判決書對謝偉、劉滸奸殺劉赟的案情描述是——
2009年8月25日晚7點多鐘,謝偉和劉滸兩人從謝家出發,來到門球場,一起拿著手機觀看淫穢錄像,由此產生了性沖動。劉滸提出找個女人發泄一下,謝偉同意,并說劉赟晚上經常在天臺上散步,提議去強奸劉赟。兩人在附近找了一根木棍,開始實施強奸計劃。
“當劉赟背向他們散步時,劉滸把木棒給了謝偉,謝偉朝劉赟后腦勺打了一棒,他又沖到劉赟前面用力打了劉赟左眼一拳。”然后,二人對癱倒在地的劉赟實施強奸。
逃跑時,兩人順手把木棒扔到附近的一個豬舍里。謝偉隨后來到門診所接弟弟回家。二人回到家之后,將作案經過告訴了父母,謝偉的父親謝國東,劉滸的母親許小紅分別叮囑兒子否認犯罪事實,謊稱案發當晚一直在家。
而謝偉、劉滸后來回憶當天晚上的情景,搜狐新聞《后窗》電子雜志作了如下描述——
據謝偉表哥余振申回憶,案發當天早上9時許,謝偉就去他家幫忙蓋房子,直到下午7點半左右才回家。當晚8時許,謝偉在家吃完飯,劉滸來到他家,兩人在8點20分左右出門散步。隨后來到肖作炬醫生的門診所,跟在門診所打針的謝偉父親謝國東打了個招呼。
謝偉樓下鄰居徐柒林告訴此案申訴代理律師,當天晚上,他在門口碰到了這兩個年輕人,“那天我記得是8點20分左右,因為我每天別人預約定點出去送煤,回到家大概就是這個時間”。
謝偉說,離開門診所之后,他們經過菜市場走到門球場。隨后,謝偉突然感到肚子不舒服,想找個地方方便,劉滸提議到14棟的樓頂,那里有條溝,別人看不到。在14棟樓下,他們碰到了后來作為證人的劉志斌夫婦,由于謝偉不認識他們,所以沒有打招呼。
“我們到樓頂后,我蹲在水塔旁到角落里解手,劉滸在旁邊用手機放音樂。”謝偉還記得,“大概8點40分的時候,天空隱約地閃著雷電,地上刮起了大風。”
之后,他們下樓回家。經過菜市場的油餅店時,謝偉接到了父親謝國東的電話,父親說弟弟在門診所吵鬧,讓他過去接弟弟回家。謝偉于是第二次來到診所。這時,父親剛好在做皮試。
診所肖作炬醫生提供了案發當晚的一份皮試記錄,該記錄顯示,謝國東做皮試的時間是晚上8點56分。“那晚謝偉前前后后來了三次,第二次是他爸爸做皮試的時候,第三次是刮風之后,他從家里拿了一把傘給他爸爸。”肖醫生回憶。
判決書沒有明確指出兩名兇手的具體作案時間,但是根據判決書的描述,兩名兇手的作案時間在當晚8點到9點之間。而根據謝偉劉滸本人及其他多位目擊者現在的說法,這一時段兩人可能無法出現在案發現場。
而且,案卷材料還顯示,當晚可能還有其他人出現在案發現場。
11棟的居民劉慧曾向警方反映,案發前一天晚上,她在樓梯口迎面碰到一個爆炸頭發型的男子,男子突然之間伸手摸了她的胸部,然后嘿嘿一笑,揚長而去。同樣是11棟居民的劉愛玲、劉紅梅反映,案發當晚9點多,她們在11棟樓下碰到一個陌生男子,男子抽著煙背對著她們。
但劉慧、劉愛玲、劉紅梅等人的詢問筆錄,沒有被警方作為證據提交到后來的庭審中。
到了2014年,另外一份重要物證的出現,讓謝偉的父親謝國東激動不已,這份物證更加凸顯殺害劉赟的可能另有其人。
2014年,謝偉、劉滸的代理律師袁偉平、李志鋒查閱一審案卷,意外發現了一份湖南省公安廳出具的法醫物證鑒定書,即公(湘)鑒(法物)字〔2009〕1760號《法醫物證鑒定書》。
這份鑒定書針對死者劉赟胸罩上遺留的血跡進行檢測,結果顯示未發現謝偉、劉滸的任何生物成分痕跡,反而發現了一混合基因,“包含死者及另一未知男性的基因”。
鑒定書落款處顯示的時間為2009年12月18日,按照一般的司法程序,鑒定書應該很快寄回冷水江市公安局。然而,案卷里沒有公安機關對此鑒定的簽收記錄。一審判決中,這份鑒定報告沒有被列入證據清單。
2018年2月,本案由廣東卓信律師事務所葉竹盛、夏海龍、常琪和陳瑩律師組成律師團隊共同提供法律援助。律師團隊兩次到監獄會見了謝偉和劉滸,研究了案件材料,形成了六萬多字的申訴材料,從16個方面全面提出該案存在的明顯而重大的疑點,并多次向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和湖南省高院相關辦案法官提交申訴材料并就案件進行溝通。他們發現,生效判決書所列21項證據中除了兩被告人的供述外,均為間接證據,且證據之間矛盾重重,無法相互印證,無法排除合理懷疑,沒有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法醫鑒定書顯示該案存在另有他人作案的高度可能性,足以動搖原審的事實認定和有罪認定。
兩被告人案發時才17歲,若兩人確有對劉赟實施過強奸行為,必定對關鍵的事實印象深刻,不可能出現重大偏差和矛盾。
冷水江市公安局聲稱于2010年4月才收到法醫鑒定書,距離做出鑒定時間長達五個月,不合常理。冷水江市公安局出具說明稱,胸罩上出現混合血跡的原因是胸罩在現場受污染,混合了其他人員的汗液和皮屑等DNA成分。
該解釋明顯不合理,不應采信:假設現場有人接觸胸罩,所有到過案發現場的人員均有案可查,可以通過DNA比對排查胸罩是否確實被現場人員所污染;根據鑒定結論,胸罩上的血跡是混合型,也即兩人血跡的混合。公安機關解釋可能受汗液、皮屑等的污染,與鑒定結論不符,其解釋不合理,不應采信;鑒定結論已經明確,胸罩上的血跡是混合血跡,因此即使受到污染,也只能是另一恰好受傷流血的現場人員導致的污染,這種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更為符合常理的解釋是,受害人胸罩上的“另一未知男性”血跡是真兇在行兇后遺留的。根據尸檢情況,受害人存在多處破損傷,真兇極有可能在施害過程中自身也形成破損傷,導致真兇和受害人的血液混合,并遺留在受害人胸罩上。
由于該證據未在兩審中出示和質證,未被列為證據,因此該證據屬于申訴階段發現的新證據。鑒定報告中“另一未知男性”的DNA生物圖譜信息是本案的重大線索。在現有技術水平下,完全可以通過公安的基因數據庫,進行比對,查找該男性的真實身份,從中獲得潛在嫌犯的線索與信息,排除謝偉、劉滸兩人作案的可能。即使在數據庫中無法找到匹配的基因信息,該線索足以認定存在另有他人作案的高度可能性,足以動搖原審的事實認定。

>>葉竹盛律師團隊來到冷水江市案發現場實地調查 葉竹盛供圖
兩被告人的手機通話及短信記錄,極有可能證明兩人無犯罪事實。劉滸和謝偉在多次有罪供述中均提到,當晚通過手機發短信的方式相約去門球場看淫穢視頻,并在獲知劉赟死亡事實后,通過手機溝通商量應對措施。公安機關在抓獲謝偉和劉滸時已提取兩人手機,不可能不對手機上的通話記錄、短信記錄進行核實。只要對比查證即可作為證明兩被告人在案發時間段有通話聯絡,就可以進一步作為印證兩被告人有罪的有力證據。即使兩人將記錄刪除了,以2009年的技術水平,完全可能恢復刪除的短信。不論兩人手機信息是否刪除,公安機關都完全可以調取兩人手機的通訊記錄,查明兩人聯系的具體時間和次數是否與兩人供述相符。
調取通訊記錄是一般性的偵查手段,也是毫無難度和技術障礙的偵查手段,因此可以推定冷水江市公安局已經調取了兩人的通訊記錄。如果兩人供述屬實,則兩人的通訊記錄時間和次數應該與兩人的供述相吻合,冷水江市公安局沒有理由不提交兩人的通訊記錄作為證據。但本案經過兩審審理,冷水江市公安局從未提交兩被告人的通訊記錄,也未對此做出任何說明。可以推定,兩人的通訊記錄與兩人的供述無法吻合,甚至可以直接排除兩人作案的可能性。
申訴代理律師認為,謝偉和劉滸在現場所指認的犯罪地點與在公安局所供稱的犯罪地點不一致,且辨認的見證人為被害人之夫劉國榮,嚴重影響辨認筆錄的真實性,不能作為定案根據。同時,冷水江市公安局訊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未通知監護人到場。
隨著葉竹盛等申訴代理律師不斷向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申訴反映,2018年3月到10月間,湖南省高院法官及專案組曾兩次到婁底監獄分別對謝偉和劉滸作了深入談話和問詢。但申訴尚無明顯進展,2018年10月12日清晨7時許,51歲的余利云在“潛逃”7年半后在湖南婁底市冷水江火車站被4名警察帶走,引發了本案的“案中案”。
當年案發時,謝偉的母親余利云因涉嫌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被冷水江市公安局立案調查,一直在該公安局的“在逃人員登記信息表”中。而余利云提供的婁底銻都司法鑒定所作出的傷情鑒定顯示,2009年9月2日,即謝國東、余利云夫婦被警方傳喚的第三天,被鑒定人余利云出現左頜可見青紫,左上肢可見多處散在青紫,頭部局限壓痛等身體狀況,構成輕微傷。
2010年9月,謝國東被關押9個月之后緩刑釋放。一個月后,冷水江市公安局逮捕了余利云,案件移交當地檢察院后,又對余利云以取保候審處理。
2011年3月24日清晨,余利云帶著幾件衣服不辭而別,只給丈夫謝國東留下一封信,表示要為兒子的案子繼續申訴。謝國東撥打妻子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
2018年7月1日,謝國東帶小兒子到湖南新邵縣看完病后去親戚家,在路上看到了一個酷似妻子的人在路邊的垃圾桶里撿破爛。走近之后,確認是妻子余利云。
“你在這兒做什么?”余利云看到分別7年多的丈夫和小兒子,不由得淚流滿面,而11歲的小兒子完全不認識她,抬頭問道:“你是誰?”
想不到闊別7年之久的夫妻見面沒有幾個月,余利云即被警方抓捕。目前,余利云涉嫌包庇罪一案,已由冷水江市檢察院于2018年11月6日向冷水江市法院提起公訴,尚未開庭。余利云的代理律師王微雅已向法院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申請》,包括公安機關當初在審訊謝偉、劉滸時謝偉所作的六份筆錄、謝國東所作的四份供述筆錄和余利云的自首材料,認為公安機關存在“偽造筆錄,且采取非法拘禁、疲勞審訊、毆打、以嚴重損害本人及其父母的權益進行威脅等非法手段獲取有罪供述”等情形。
目前,該案庭審被改期一次,尚不確定開庭時間。王微雅律師申請對此案進行庭審直播,法院決定對此案不公開審理。
2018年9月,葉竹盛團隊從湖南省高院相關經辦法官處獲知,湖南省高院和湖南省公安廳對該案當年被隱匿或存在違法程序的證據進行復核,已有重大發現。在此基礎上,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已成立工作小組,加快對此案的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