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70年社會主要矛盾的兩次大變動

王來法（浙江工商大學、溫州醫科大學教授）

馬克思主義認為，世界是矛盾統一體，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人類社會也是如此。人類社會的各種矛盾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是社會的基本矛盾，它們貫穿人類社會發展的全過程，也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

社會基本矛盾是其他一切社會矛盾產生和發展的根源，又必然表現為其他的社會矛盾并通過其他社會矛盾運動來解決。社會基本矛盾可以表現為人和自然的矛盾、人和人的矛盾、人和自身的矛盾，在宗教占統治地位的民族和國家，甚至可能表現為人和神的矛盾。

自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社會基本矛盾主要表現為階級矛盾，包括在一定的社會經濟結構中處于不同地位的階級之間的矛盾，也包括代表生產力和經濟基礎發展要求的階級和代表舊的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階級之間的矛盾。階級矛盾成為社會的主要矛盾，階級斗爭成為社會發展的直接動力。雖然，在某個特殊的階段或局部，民族矛盾甚至宗教矛盾也會成為社會的主要矛盾，但是從總體上講，階級矛盾的主要矛盾地位一直沒有動搖過。在階級社會里，社會基本矛盾一定要通過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表現出來，并通過階級斗爭得到解決。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有文字記載的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毛澤東說，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

和世界其他民族和國家一樣，中國在進入階級社會以后，從總體上講，階級矛盾也一直是社會的主要矛盾，雖然民族矛盾在特定的階段也可能暫時成為主要矛盾，而且彼時的民族矛盾依然具有階級矛盾的性質。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七個年頭。從1953年到1956年底完成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完成了新中國歷史上社會主要矛盾的第一次大變動。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不再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黨的八大確認了社會主要矛盾的這一轉變。這是中國歷史上幾千年未有的大變局。這種變動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們黨及其主要領導人在變動發生后，在黨的八大確認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變后，認識和實踐還出現反復，并在很長時間里依然堅持階級矛盾是社會主要矛盾、堅持以階級斗爭為綱，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當然，這種情況的發生還與國內的階級斗爭不是一夜之間消聲匿跡，而是逐漸和緩、有時甚至會表現得很激烈相關，和國內的階級斗爭雖然漸次弱化、國際上的階級斗爭卻異常激烈相關。

這一轉變的意義就在于，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從人與人的矛盾、人群之間的矛盾轉變為人與自身的矛盾。我們或許會覺得奇怪，我們黨為什么把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完成之后的社會主要矛盾變動表述為從階級矛盾轉變為落后的社會生產與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之間的矛盾？因為從表面上看，后者與前者是不對應的，一個講的是人與人的矛盾，一個講的是生產與需要的矛盾。如果說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人民內部矛盾，也許我們會覺得更容易接受。但是，如果說轉變為人民內部的矛盾，那么這種矛盾依然是人群之間的矛盾，雖然這些人群之間根本利益不再對抗。而說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落后的社會生產與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之間的矛盾，這就表明，社會主要矛盾不再是人群之間的矛盾，而是人與自身的矛盾，是人民群眾自身的物質文化生產能力與需要之間的矛盾。人類社會的主要矛盾在幾十萬年的原始社會里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在幾千年的階級社會里是不同人群也就是不同階級之間的矛盾。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實現了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從不同人群之間的矛盾到人與自身矛盾的轉變，所以我們說這是中國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社會主要矛盾變了，黨和全國人民要完成的主要任務也變了。1957年之前，我們黨的主要任務是領導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政權，并運用新政權實現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建立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制度，解放生產力。這一時期的主要目標就是推翻人剝削人、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舊制度，實現社會的基本公正。從1957年開始，黨和全國人民的主要任務是集中力量發展社會生產力，實現國家工業化，逐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和文化需要。這在黨的八大報告得到了明確的表述。1976年尤其是1978年之后，黨重新確認八大關于社會主要矛盾的表述，放棄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提出以“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為主要內容的基本路線，把經濟建設作為黨和人民的中心任務。這一時期的主要目標是努力改變中國貧窮落后的面貌，實現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發展是硬道理。

經過20年的曲折探索和4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開始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轉變。社會主要矛盾發生了新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變動，從落后的社會生產與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之間的矛盾轉變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社會主要矛盾依然是人與自身的矛盾，是人的本質力量和需要之間的矛盾，但是內涵卻是完全不同了，需要已經不只是溫飽和小康，而是美好生活，發展的主要問題已經不再是落后，而是不平衡和不充分。也許有人覺得這第二次變動沒什么了不起，2018年我國大陸人均國民總收入達到9732美元，而盧森堡已經達到11萬多美元、美國達到6萬多美元，中國的臺灣省也達到了2.5萬美元。但是，如果考慮到1952年我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只有119元人民幣，考慮到越南、老撾的人均GDP只有我國的約1/4，而古巴、朝鮮的人均GDP只有我國的約1/5，考慮到蘇聯解體后原來各加盟共和國的發展現狀、東歐劇變后各國的總體發展現狀，考慮到世界上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依舊落后的現狀，那么第二次變動的意義比起第一次變動來就毫不遜色了。它不僅意味著中國已經實現從站起來到富起來的轉變、開始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轉變，而且意味著社會主義不僅行，而且可以比資本主義更行，意味著中國為欠發達國家的發展提供了中國方案，意味著人類構建和諧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的關系成為現實的可能。

隨著主要矛盾的第二次大變動，黨和全國人民的主要任務也變了，新時代的主要任務是逐步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斷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由此可見，新時代所追求的發展是一種全新的發展。如果說，新中國成立前后的35年里，中國共產黨主要追求的是社會公正，而八大之后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40年，中國共產黨主要追求的是經濟社會發展，那么在新時代里，中國共產黨所追求的是發展與公正的統一，是一種將公正嵌入其中的發展。發展與公正的統一是人類歷史的歸宿，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宗旨，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當然，我們也沒有必要興奮過度，因為一切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