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福（短篇小說）

羅榮

易先生兒時患病，導致雙目失明。父母慮其日后生計艱難，送去學了子平之術，亦即算八字查流年。后來易先生成了州城北關有名的命理師。

易先生眼睛雖盲，因有技藝在身，吃穿是不愁的。遺憾的是成婚二十年，老婆一直未開懷，膝下乏嗣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易先生清楚這是自己的問題，他是木星照命，合當幼時眼瞎，老來孤寒。媒人蘇嫂子勸易先生從本族過繼個孩子承嗣。易先生思索片刻便對蘇嫂子說，瓜葛太多，后患無窮。蘇嫂子說，既如此，那就收養一個來逃荒人家的小孩，不會有一點瓜葛麻煩。易先生怦然心動，對蘇嫂子說，不曉得有沒有五六歲的小男孩。

過些天，蘇嫂子過來說，有個北方男人說他想把孩子留在這里找個人家收養。易先生一聽，就跟他老婆和蘇嫂子把孩子領了回來。那孩子很乖，嘴里噙著硬糖，不哭也不鬧。易先生摸摸他的臉，捏捏他的腿腳，搖搖頭。蘇嫂子明白易先生的意思，說只要有好食料，很快就會長膘的。

一個禮拜后，夫妻倆便帶著兒子到北關居委會登記，打證明，以便去派出所申辦戶口，到糧管所申辦糧油。居委會文書依例要詢問孩子的情況，搞清孩子的由來。易先生說，是北方人留下的。文書說，這我曉得，但這個孩子是哪個省的呢？易先生說，這我倒沒留意。他問老婆，抱孩子時，問了人家哪個省的嗎？易先生老婆說，我哪曉得要問這個？那人把孩子交到我手上就抱回來了。

文書問孩子，你曉不曉得你是哪里人？孩子搖頭。文書說他還小，就在登記簿籍貫欄里填上“不詳”。文書接著問易先生，孩子哪年出生的？易先生就問老婆，你問明了哪年嗎？易先生老婆說，沒問，看個頭應該有五六歲了。文書又問孩子，你幾歲了？孩子搖頭。文書打量打量孩子的身高，說那就填一九五二年吧。易先生高興地說，做得。一九五二年是壬辰年，屬龍。日子就填老歷二月初二，龍抬頭，圖個吉利。文書填上出生日期，接著問取什么名。易先生說，這小孩算是撿來的，就填留民吧。文書說，不行，不行，改一個吧。

易先生一雙凹陷的眼睛盯著屋梁亂翻，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名字來。不是易先生不會取名，他幫人家的孩子推算命理時，取過不少好名，現在為自己的兒子取名倒有點為難，過去那些名字似乎都不合適。文書見易先生躊躇，便建議先給小孩取個小名上戶口辦糧證，到入學時再取大名也不遲。易先生覺得文書說得有道理，便問老婆，給北方人那沓路費錢點過沒有。老婆說點過，剛好四十一塊。易先生說，這是天意，我今年正好四十一歲，小孩就叫四十一吧。

有了后嗣，易先生不光有了精神上的寄托，還有了身體上的助手。易先生不愿在家蹲馬桶，便叫四十一牽著去茅廁。易先生在家煩了，便叫四十一牽著去南雜店。若是老婆回了娘家，易先生就叫四十一牽著去蘇嫂子家坐坐。

到了己亥年，易先生把四十一送到小學報名。經過兩年的醞釀，易先生為兒子想了個好名，叫易后福。上學第一天，易后福背著書包進了教室，老師在講臺邊把他叫住，讓他把書包取下。老師舉起書包問大家，有誰知道書包上一黑一白像兩條魚頭尾相銜的是什么圖案？沒有哪個學生知道。老師問，易后福同學，你知道嗎？ 易后福說，曉得，是太極圖。老師說，易后福同學，太極圖是封建迷信的東西，現在是新社會，要破除迷信。回家后，讓你媽把它拆了。

易后福放學回家，就要拆太極圖。他姆媽問為何拆掉。易后福說了老師的話。他姆媽一股火冒上來，讓他頭上吃了幾個栗子說，破除封建迷信你還有飯吃？又說，你那個老師和她老公結婚的八字，還是你老子合的，那時她怎么不破除迷信？惱火歸惱火，易后福姆媽還是到百貨公司為兒子挑了個繡有紅五星的帆布書包，讓兒子高高興興上學堂。

易后福入學時年齡比其他同學稍長，個頭也稍高，班主任量才用人，讓他擔任勞動委員，發給他一塊有兩條杠杠的小白布，也算官，有點龍出頭的意思。這讓易先生夫婦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

進了易先生的家門后，四十一的膘是長起來了，飯量也隨著長膘越來越大，每個月十二斤八兩的口糧遠遠不夠。入學后加到十八斤三兩，也不能完全填飽肚子。易先生老婆是農村人，體力好，在房前屋后開出了幾塊菜地，她和易先生的口糧，多少能省下些給兒子吃。

學校里開了片荒地，離易后福的家很近。一般是在下午，易后福和同學在校園里為果菜拔草、澆水、施肥，他姆媽就在自家菜園子里看他們勞動。易后福不惜力，也不怕臟，挑糞擔尿的事總是搶著干。易后福幾乎每周都會受到班主任的表揚，黑板報上，把他稱為“新時代的少年”。

后來，易先生就不敢明目張膽地為別人指點迷津了。易先生不再幫人算命，卻也沒有失業。政府為安置盲人，讓他們能自食其力，易先生進盲人茶社去當演員。他會拉二胡、彈三弦，也會敲漁鼓、唱道情。拉完過門，易先生就張口：“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所有的故事都是這兩句開頭，然后唱《弓帶記》《壽誕記》《鑾刀記》。茶社生意不錯，一天三場下來，收入并不比算八字少。

易后福上初一那年，盲人茶社關門歇業。易先生回到家中，沒有了收入，心中不免擔憂生計。易后福叫父親別擔心，他不讀書，去砍柴、做小工或者挑菜上礦山，一家三口的飯食總能掙到。后福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易先生不同意兒子退學，其實他還有積蓄，供后福上完初中高中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是后福即使不退學，也沒有學可上，學校里停課了。有同學邀后福北上串聯，說順便可以去尋找他的故鄉，尋找他的生身父親。易后福斷然拒絕，說他的故鄉，就在梅川河邊，親生父母就是易先生夫婦。他綽起扁擔，走進了小工行列。

后福做了一年小工，同學來轉告他，說學校復課。易后福就回了校。初中一畢業——也無所謂畢不畢業，反正熬到了畢業時間，少數人升上高中，大部分人分去共大。易后福是后者。

易后福背上被席衣物，徒步百余里去了山里的共大。共大的師生，來自五湖四海，有上海的，有南昌的，有贛州的，有鄰縣和本縣的。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編為營、連、排、班，總校為營部，分校為連部。各分校專業不同，有種植、林業、畜牧、制造業。易后福分在二連三班當班長。三班十名學生戰士，男女各半，按照戰斗任務，分成五個戰斗小組，武器是每組一張大鋸、一把短鋸、一把鉤刀。鋸子用來伐樹，鉤刀用來清山打樹杈。易后福是班長，把班里體質最弱的女生安排跟自己一個組。那個女生是上海人，叫屠蘇，名字很雅致，人也長得很雅致，十只手指伸出來，蔥白般細嫩。屠蘇跟著易后福爬到山上，看見臉盆粗的大松樹，舌頭吐了出來，說乖乖，嘎許大的木頭，鋸得斷勿啦？易后福說，鋸得斷的。二人彎下腰拉鋸，卻連樹皮也鋸不開，鋸片像裝了彈簧，總在跳。易后福看看屠蘇那雙手，嘆口氣，讓她坐到旁邊去。屠蘇就坐在一邊嚶嚶地哭，看易后福使短鋸伐樹。樹鋸倒了，易后福打去枝杈，截成兩米長的樹筒子，一根根扛到溜槽邊。

等到來年春上，這些來自南方原始森林的松木，將扎成長排，借助春汛運往建設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后來，易后福調整了班里的戰斗部署，安排男同志專做砍伐、扛樹，女同志專做清枝、削樹皮。屠蘇便提議，男同學勞動強度大，女同學每人每天支援男同學二兩飯票。

屠蘇沒等到畢業就回了上海。臨走時，屠蘇對易后福說，班長，阿拉謝謝儂的關照，阿拉忘不了儂的。易后福紅著臉說，我也忘不掉你。屠蘇兩個月后來信，說她分配了工作，進了她父親工作的工廠。

兩年共大的時光，匆遽而過。畢業生分配，易后福分在一座大型水庫的發電站。那份工作是清閑干凈的，但易后福不愿意去離家太遠的地方。他的父母年紀大了，他要求分配到城區，單位和工種隨便。改分后，易后福進了縣里的機械廠。機械廠領導見他個頭大，把他分去鑄造車間。易后福寫信給屠蘇，他也進工廠當了產業工人，是一名光榮的翻砂工。屠蘇回信說，她已經離開工廠，被推薦進了大學。她還有了對象，是她的老師，定了結婚日期。易后福心里有點酸澀。

機械廠鑄造車間，主要承接鑄造本省大型拖拉機、手扶拖拉機的發動機殼體。易后福干活肯賣死力，澆鑄機件時，車間主任說，小易，上！易后福就和主任去抬鐵水。很快，易后福的工作服跟主任的一樣，被飛濺的火花燒得千瘡百孔。

主任是廠里的生產標兵，還是省地縣的勞動模范，可惜身體不大好。易后福進廠的第二年，主任因病住進了醫院。主任得的病，名稱很可怕，并且到了晚期。主任住院期間，易后福每天晚上去陪床，讓主任的妻子回家照護三個孩子。主任的妻子，是養母豬的蘇嫂子的女兒。半年后，主任辭世。主任咽氣時，他的妻子領著八歲、六歲、三歲的兒子跪在病床前，哀哀地哭。易后福心里難受死了。

后來有一天，按政策頂替丈夫工作的主任妻子從金工車間到鑄造車間找易后福，讓他晚上去她家一趟。易后福吃過晚飯，買了些糕點，去了主任家。易后福進門后問，孩子呢？躺在床上的主任妻子說，孩子都去外婆家了。她的聲音有點齈，大約剛哭過。易后福說，不舒服嗎？我送你去醫院看看。主任妻子說不用，讓易后福過去說話。易后福就過去。主任妻子霍地從床上坐起，被單滑下，易后福立時頭腦充血。他的眼前，一片雪白。主任妻子說，后福，我沒什么報答你。易后福轉身跑了。

對于兒子要娶主任遺孀為妻，易先生老婆堅決反對。她說那個女人，命里克夫，還拖著三個油瓶。易后福說，就因為她拖著油瓶，所以才娶她。他姆媽說，她年紀比你大六歲呢。易后福說，同一個輩分，有什么要緊？易先生老婆向易先生求助，說這怎么行！一個屬龍，一個屬狗，辰戌相沖，怎么做得！瞎佬，你說。

易先生一直未開言，此時才說，四十一哪年出生，你當真清楚？他若是辛卯年生的，跟屬狗的就是六合。易先生老婆說，她拖了幾個油瓶哩。易先生說，那不很好嗎？我們也子孫滿堂哩。易先生老婆多少曉得瞎佬丈夫與蘇嫂子之間的事，她不再吱聲。

易后福花了一晚上時間，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蘇嫂子的女兒，表示一定要娶她。一封寫給屠蘇，告訴她他就要結婚了。

后來，那座占地上千畝的機械廠，成了房地產開發商眼中的肥肉。易后福從機械廠領到幾千塊后，飛鳥般在江湖的風浪中飛碰亂撞，最后垂頭喪氣鎩羽而歸。有意思的是，沉寂了幾十年的易先生突然忙了起來，找易先生的人絡繹不絕。

易先生年紀愈大，名氣也愈大，算命的卦金也就愈高。他吩咐兒子和孫子把老宅拆了，菜地平了，建起一座四面采光的現代建筑。那座離他家不遠的公廁，也買下來毀了，以免影響空氣。新房廚衛齊全，易先生不必讓哪個孫子當牽手，到外面去出恭。

易先生問易后福，記不記得兒時背過的口訣？易后福說，多少年了，哪里記得？易先生說，還是這個飯碗端得長久。

易后福沉下心來，跟父親重新學藝。易先生幫人算命，他在旁邊仔細聽，認真記。又到書攤上買了些書，日里夜里鉆研。他寫信告訴屠蘇，他準備接父親的職，做一個命理師。屠蘇回信，說她丈夫任教那所大學開了門新課，專門研究易經八卦，問他有沒有興趣去進修。易后福跟老爹和老婆商量，覺得算命也應當與時俱進，就去了。

學成歸來，易后福在家門口掛了塊牌，上面兩行字，一行小篆，一行漢隸，名稱是“中華易經研究會”。又印了燙金名片，用的是易四十一的名字。易經第四十一卦為“山澤損”，卦辭曰“有孚，元吉。無咎，可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享用”，彖曰“損下益上，其道上行”是個好卦。

易四十一專注于易經八卦研究，算八字是他老子的業務，他不插手。不過他老子給人算命時，他常常把他的新學問推銷出去。漸漸地，易四十一名氣大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易四十一把高深的易學理論解釋成淺顯的道理，充滿了唯物辯證思想。在易四十一理論的指導下，城里很多公司的大門改了方向，辦公室里的陳設布置也煥然一新。

易四十一忙死了，多數時間在大城市行走。家鄉的人偶爾有幸見到他回來，發現那個理平板頭的翻砂工蓄起的長發馬尾般扎在腦后，他穿一身繡龍的唐裝，兩只手腕上戴著山楂大小的手串。一出家門，易四十一就爬進一輛四個圈的奧迪，飛馳而去。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