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馨旖,黃振羽
(1.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2.中山大學大科學設施與創新政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275;3.大連海事大學公共管理與人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大科學裝置最先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美國 “曼哈頓工程”。當時,為了研制原子彈,美國制造了一系列的反應堆和加速器,這些反應堆和加速器在 “曼哈頓工程”結束后,被用于高能物理學和粒子物理學研究。 “冷戰”期間,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和蘇聯在科技領域的競爭日趨激烈,發達國家先后推出大科學建設計劃,包括載人航天、人造衛星、阿波羅登月等,使大型空基地基相關大科學工程得到蓬勃發展[1]。與此同時,更多的大科學裝置得以制造和應用,如1960年建造的斯坦福直線加速器就被用于創造、識別和研究亞原子粒子。
當前,較為著名的大科學裝置機構包括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德國亥姆霍茲聯合會等。在中國,大科學裝置也叫重大科技基礎設施。最初中國并沒有如今意義上的大科學裝置,而是由國家層面集中力量成立專門委員會、利用舉國力量建設的大科學項目,這一時期以 “兩彈一星”工程最為典型。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科學院 (以下簡稱 “中科院”)就成了大科學裝置建設的重要主體,其于20世紀80年代牽頭建設的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是中國第一臺高能加速器。長期以來,中科院主要承建和管理中國的大科學裝置[2],是中國大科學產出的核心單位。 “十一五”之后,中國的研究型大學逐漸成為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一個主要力量。十八大之后,出現了地方政府深度參與大科學裝置建設的模式——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這一模式的出現標志著地方成為大科學裝置建設的新興力量。特別是隨著粵港澳大灣區國際科技創新中心建設的提出,地方政府與社會資本參與大科學裝置建設的熱情高漲,例如,深圳市的 “十大行動計劃”就規劃在光明科學城建設十個大科學裝置。
由此可見,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的參與主體不斷變化,但是這些轉變并非孤立和突然形成的,而是伴隨著國家政策演化和制度的轉變而出現。為此,本文嘗試回答以下問題:大科學裝置作為一個支撐基礎科學研究的工具和手段,其參與主體是如何從單一走向多元的?而推動這一轉變產生的原因又是什么?這種轉變對大科學裝置建設而言,在公共管理領域帶來了怎樣的機遇和挑戰?
本文的研究對象是中國大科學裝置,即中國語境所稱的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根據 《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管理辦法》 (發改高技〔2014〕2545號),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是指為了提升探索未知世界、發現自然規律、實現科技變革的能力,由國家統籌布局,依托高水平創新主體建設,面向社會開放共享的大型復雜科學研究裝置或系統,是長期為高水平研究活動提供服務、具有較大國際影響力的國家公共設施[3]。換言之,大科學裝置是指承載大科學研究的物質實在和研究條件供給,例如,北京懷柔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內建設的綜合極端條件實驗裝置。一個容易與大科學裝置發生混淆的概念是大科學工程,從一個方面來看,大科學工程是大科學裝置的建造和實現過程,例如,建造綜合極端條件實驗裝置的過程就屬于一項大科學工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兩者的概念存在較大差別,在國務院印發的 《積極牽頭組織國際大科學計劃和大科學工程方案》 (國發〔2018〕5號)將大科學工程 (也稱大科學計劃)定義為人類開拓知識前沿、探索未知世界和解決重大全球性問題的重要手段,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和科技創新競爭力的重要體現[4]。因此,大科學工程是一個更為宏觀的概念,可以理解為借助大科學項目解決大科學問題的國家戰略,例如,人類基因組測序是一項大科學工程,但并不是大科學裝置。
以上定義的目標較多聚焦在實現國家目標,不過這的確是中國情境下大科學目前所具有的內涵。所有大科學裝置的建設往往先產生于政府的政策規劃,隨后交由不同的主體建設負責,政府掌握較大的話語權,直接影響著參與主體的進入,整體可以看作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但國外的建設模式與我國具有一定差異,以法國格勒布爾的Minatec科技園為例,這一科技園內大科學裝置主要由Minatec的管委會管理,并且推動利益相關方進行聚集,逐漸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機構;在籌建方面,當園區內項目能夠與政府利益契合時,管委會便主動向政府爭取款項進行建設,如若建設目標是市場化導向時,則主要爭取企業一方的投資,由此形成一個能夠自我運行、多導向型的生態化建設平臺,更類似一種自下而上的資源獲取。
因此,本文針對中國的情況,提出從政策參與的視角來看大科學裝置建設中的參與主體演化。大科學建設中的政策主體參與是指不同主體通過各種途徑影響政府既往決策路徑,使政策納入新的主體或側重另一些主體參與大科學裝置建設,以保證國家戰略任務的完成以及主體利益的實現[5]。之所以提出這一視角,正是因為中國的大科學裝置以國家的支持為主,但是,它同時也是不同主體在實現利益契合下主動參與的結果。參與建設的主體一方面需要保證大科學裝置的這一戰略任務的完成,另一方面這些主體也可以從建設中獲得額外的好處,例如,地方的參與能夠促進地方的經濟發展,并且推動區域產業體系或創新體系轉型等。因此,這些有能力參與的主體就會從中獲得不同的建設動力,形成推動參與大科學裝置建設的演化動力,直接影響下一次政策的形成,推動大科學裝置的建設主體進行新一輪的演化,并由此形成了當今可見的參與主體的演化路徑。總體來說,參與主體既是被政策安排的一方,又是推動政策形成的一方。因此,本文從政策參與角度研究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參與主體的變化,闡明這些主體形成演化動力的原因以及未來可能的發展方向,將有助于完善中國大科學裝置的治理體系和治理方式。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特定歷史因素影響,大科學的發展受到多方面的限制,并未形成成熟的大科學裝置建設體系。以 “兩彈一星”工程為代表的大科學工程標志著中國大科學的出現,作為國家戰略性大科學計劃,其目的是讓中國在嚴峻的國際形勢下增強國力以抵制帝國主義的武力威脅和核訛詐,快速實現國家在核武器方面的話語權。所以, “兩彈一星”工程的建設需要依靠專門的力量、舉國的力量進行開展,即參與主體精英化和全員參與。換言之,在當年動蕩的政治環境和自然環境下,因為 “兩彈一星”工程具有政治意義上的至高重要性,其各方面都得到特殊優待,得以形成一個相對脫離現實的封閉體[1],這一封閉體由社會政界、學界等方面的精英組成,由國家組織的 “專門的力量”來推進,即組建 “15人中央專委” (周恩來、賀龍、李富春、李先念、聶榮臻、薄一波、陸定一、羅瑞卿、張愛萍、趙爾陸、王鶴壽、劉杰、孫志遠、段君毅和高揚),壟斷了核武器領域的最高決策權。 “15人中央專委”的成立使得 “全國上下一盤棋”,形成了一種 “舉國體制”式的大科學工程開展方式。
王剛健認為,中國于1960年開始的導彈、原子彈、氫彈等大科學研制工作,標志著中國大科學工程的發展,緊隨其后,我國取得了1966年的導彈核武器和之后洲際運載火箭的試驗成功,都證明了我國大科學在組織管理上的成功[6]。然而,這一成功在今天來看有明顯的階段性。王德祿等認為,成立委員會的體制在當時能夠取得成功的原因:首先,中國的社會動員能力強大,形成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 “大力協同”。在當時,不同于西方的高度專業化模式,中國采取了核能技術決策、科技專家與全民動員同時進行的方式,通過對群眾普及知識,提出如 “全民辦鈾礦”的口號,發動全國人民進行原子能建設,使中國的鈾礦得以及時發現,為中國在原子彈的競賽中節約了足足一年時間[7]。其次,則是由于當時處于社會主義運動時期,對科學技術的國有化和計劃性發展提出了內在要求,而蘇聯 “規劃科學”的經驗起著直接的示范作用。所以,成立專門的研究委員會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看作是一種有組織、有規劃的研究,是在發展的期望之中的。最后,毛澤東同志作為當時中國最高領導人,提出了 “集中兵力殲滅敵人”的思想[8],這一思想得到各界人士的高度認同,在這一認同下,當年從事 “兩彈一星”的科研工作者是懷著崇高的使命感進行工作的,他們把能夠參與國家大科學項目當作一種政治榮譽和政治使命。王素莉指出,在當時的中國參與大科學建設,體現出的是一種民族精神的認同[7]。
總而言之,在這一階段,中國尚未有成型的制度安排和組織結構來推動大科學的發展,而是依靠頂層建立的專門委員會、民族精神認同和全面社會動員的方式來推進的。為此,有學者將其稱為中國式集中型的大科學體制[9]。而極為緊張的國際競爭關系和外部核威脅,是塑造出這種體制的特定歷史背景,這使得中國在當時能夠為大科學工程處處 “開綠燈”。可以說,這一時期的大科學工程是較為純粹的國家重大戰略任務,不僅關乎國家的強大,同樣關乎國家的生死存亡,通過從頂層建立專門委員會來實現全面的資源動員成為必然的路徑選擇。
隨著中國科技的發展和國際關系的緩和,改革開放后,在基礎科學研究與發展的需求下,中國開始了大科學裝置的建設和管理模式的探索。在這一時期,中國科學院成了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中堅力量[10]。20世紀80年代,中科院牽頭建設了中國第一臺高能加速器 “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由時任中科院院長周光召任工程領導小組組長,以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為中心,組織了國務院十多個部委所屬的數百家工廠、科研院所、高等院校等的數萬名科技人員、工人等[11],大力協同進行攻關,按照中科院的任務安排以保障工程的順利完成。這一大科學裝置的建設,標志著以中科院及其附屬院所牽頭建設模式的開端。隨后,中科院牽頭建設了合肥同步輻射加速器、蘭州重離子加速器、HT-7托卡馬克超導裝置、遙感衛星地面站等重要工程,這使得中科院成為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的核心力量。另外,在國際上,中國與國外的大科學項目合作也主要由中科院作為代表進行協調,例如,1979年,中科院出面與美國能源部簽署了高能物理合作諒解備忘錄,成立聯合委員會進行項目合作及計劃制定[11]。在我國立項批復的大科學裝置建設項目中,中科院及其附屬院所在其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承擔了約半數的項目建設,中科院在大科學裝置建設上的主導作用可見一斑。
中科院成為當時大科學裝置的主要參與機構,除了因為其學術與行政定位之外,也與當時的特定歷史條件有關。1980年以來,全世界科學技術迅速發展,對人類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1983年美國提出的 “戰略防御倡議” (星戰計劃)、歐洲尤里卡計劃以及日本的今后十年科學技術振興政策等,對世界高技術大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國科學家、 “兩彈一星”元勛陳芳允在與王大珩的商討和不斷修正下,形成了 《關于跟蹤研究外國戰略性高技術發展的建議》的初稿,并經王淦昌、楊嘉墀二人的協商,聯名完成了該建議,而這份建議最終由曾任中科院原科技開發局局長的張宏送到鄧小平手中[12],同年11月,國務院便正式發出了關于 《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綱要》的通知,該通知正式標志著 “863”計劃的形成。而 “863”計劃正是推動我國科技發展和大科學建設發展最重要的節點之一,張宏代表中科院轉達的這一請求,可以說為中國的大科學裝置建設造就了勢態。值此時機,中科院首先提出了建設大科學裝置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從而取得了當時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主導地位。而且,相較于當時的大學而言,中國的科研力量幾乎集中于中科院,其在某種程度上是唯一具備大科學裝置建設能力的主體。
在這一階段,我國集中力量建設成了數項重要的大科學裝置,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中科院也因此獲得了大科學裝置建設及組織管理方面的政治話語權。但是中科院及其下屬院所在面對更多的大科學裝置建設需求、特別是面對由于時代轉變帶來的大科學目標改變時,單一主體的建設或領導建設力量顯得局限。另外,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和科技體制改革,中科院之外的科研組織逐漸成長壯大,加上大科學裝置所附帶的科研價值和政治價值得到越來越多人士的認同,新參與主體的出現就不可避免了。
學界與實務界的一個基本共識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世界一流大學往往就是一所研究型大學。因此,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其他國家,大學不僅是教學場所,而且兼具科研追求。
德國教育家洪堡在1810年創辦柏林大學時提出將教學與科研相結合的理念[13]。洪堡將教學與科研結合的初衷是借用科研的手段,激活在教育中人對未知和真理的渴求,他認為這一途徑是讓學生在教育中 “自己去從中找出最巧妙的解決辦法”[14]。由于柏林大學的巨大成功,洪堡所提出的 “教學與科研相統一”原則迅速在世界范圍內傳播,成為所有高等教育的一條基本原則[15]。弗萊克斯納也用19世紀德國大學人才輩出的歷史事實證明, “杰出的研究者”恰是 “公認的富有責任感并善于啟發學生的教師”[16]。在這一發端下,大學不僅僅是教授、學者為學生講述 “已知內容”,更為老師帶領學生探索未知世界提供了平臺,因此,大學也作為一個研究機構承擔了國家科研任務。但是,研究型大學真正得以發展壯大,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美國。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聯邦政府大力支持大學的基礎和應用研究,促使了美國大學科研規模的擴大。在這期間,一些研究型大學成為美國大科學裝置機構的合同管理方,例如,美國加州理工學院與噴氣推進實驗室、芝加哥大學與阿貢國家實驗室、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與勞倫斯伯克利國家實驗室等,這種獨特的科研資源為其所屬的大學提供了巨大的發展機遇和條件。
縱觀我國大學發展的歷史沿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借鑒蘇聯模式對高等教育進行變革,主要是院系調整、教學制度改革和設立科學院系統,科研任務主要交給科學院來承擔。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提出 “大學應辦成教學和科研兩個中心”,科學研究作為大學科技工作的一種組織形式開始得到一定的發展。20世紀90年代,我國先后啟動了高等教育 “211工程”和 “985工程”,在這一政策推動下,國內大學開始以原始性創新為重點的基礎研究創新平臺、成果轉化和工程化研發平臺的建設[17],進而逐漸轉型為現代研究型大學。隨著近年來大學科研能力不斷加強,大學已經被認為是國家創新體系發展的一個重要源泉。自2004年起,鑒于美國的成功經驗,依托大學建設和管理大科學裝置,逐漸成了一項中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新舉措,并于 “十一五”規劃中正式實施[18]。有學者認為,大學承擔大科學裝置的建設,不僅因為大學具備建設能力,而且大科學裝置也能為建設研究型大學提供前沿基礎研究的物質保障[19],如此雙方都具備較強的合作激勵。
研究型大學是發達國家保持其科技發展國際領先地位的重要 “籌碼”。我國無世界一流大學的部分原因亦在于我國大學缺乏國際拔尖人才和重大創新成果,而這兩者都有賴于基礎研究的強力支撐。因此,強化和優化重點大學的基礎研究是提高我國基礎研究整體創新能力和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必由之路。在高等學校建設大科學裝置,為我國高等學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培養世界一流學術大師開辟了一條重要途徑。現今,中國的研究型大學正在迅速成為大科學裝置建設的另一重要參與主體。從五年計劃中可以看到, “十一五”期間,中國僅有兩項大科學裝置是由大學牽頭建設的,而到了 “十二五”期間,國家所規劃的16 個大科學裝置項目中有 7 項由大學來承擔,比例明顯增加,大學在大科學裝置的建設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但是,大學在建設和發展大科學裝置的過程中也產生了一定的問題,例如,大學內參與研究的教師教學和科研均重的雙重身份,直接導致其精力的分散,甚至在一些大學內,出現了其他研究單位爭奪大科學裝置資源的情況[20]。因此,大學作為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一個參與主體,雖然具備了獨特的建設優勢和競爭動力,但是也存在不少的改革困難亟待解決。
自十八大以來,隨著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提出,發揮大科學裝置的創新功能逐漸成為學界與實務界的共識,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提出的。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作為一個新誕生的名詞,現有文獻對它的概念及內涵研究尚不充分,暫未有一個統一的共識。 《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 “十三五”規劃》 (發高改技[2016]2736號)中提出: “在北京、上海、合肥等設施相對集聚的區域,建設服務國家戰略需求、設施水平先進、多學科交叉融合、高端人才和機構匯聚、科研環境自由開放、運行機制靈活有效的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形成世界級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集群,成為全球創新網絡的重要節點、國家創新體系的基礎平臺以及帶動國家和區域創新發展的輻射中心”。 《國務院關于全面加強基礎科學研究的若干意見》 (國發〔2018〕4號)中指出: “要優化基礎研究區域布局……加強北京懷柔、上海張江、安徽合肥等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建設,打造原始創新高地”。換言之,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可以理解為:經國家法定程序審批的,依托重大科技設施群,支持多學科、多領域、多主體、交叉型、前沿性基礎科學研究、重大技術研發和促進技術產業化的大型開放式研發基地[21-22]。
截至目前,中國僅批復建設了三個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上海張江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合肥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北京懷柔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三者的建設目標也均為打造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綜合性科學中心或科技創新中心,而在建設措施中則包括了建設創新網絡、科學城、集群化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交叉前沿研究平臺、一流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集群等。這類措施在推進大科學裝置建設的同時,由于能夠推動城市發展和支持區域性創新體系建設,從而得到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
由此可見,地方政府參與的境況與大學參與十分類似。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的建設,一方面,自上而下的中央政府項目安排,通過地方政府承辦的方式實現央地合作,推動國家戰略任務的完成;另一方面,獲批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的地方,不僅能夠通過吸引高科技人才、風險資本、國家資源等創新要素的投入來推動地方發展或實現轉型,而且從地方官員 “晉升錦標賽”的角度來看[23],大科學裝置的項目建設,能夠為地方官員的晉升帶來可觀政績。因此,在今天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地方政府表示要建設或已經投資建設大科學裝置。以廣東為例,深圳于2017年發布的 “十大行動計劃”籌劃在光明科學城建設10個大科學裝置,目前已經有6個裝置進行到籌建階段。另外,廣東佛山也已表態將加大重大基礎科學基礎設施建設。
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建設在我國逐漸受到地方政府歡迎,有能力建設的地方政府也在主動請纓,爭取大科學裝置落戶所屬轄區。也就是說,伴隨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的提出,地方政府正在成為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的又一重要參與主體。
大科學裝置曾經被認為只能由國家進行規劃和建設。例如,肖芳、胡新和認為,大科學的研究并非追求商業價值、在傳統上國家通常為研究主體、大科學工程的投資過大及大科學不斷加強的國際性,因此,企業無法成為大科學項目的建設者[24]。但實際上,隨著社會的發展,推動社會資本成為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一個重要參與主體,已經得到越來越多的共識。首先,隨著越來越多的大科學裝置被建造和投入應用,不難發現,除了純粹的科學研究外,大科學裝置能夠實現的功能是多元的,特別是在其建造和應用的過程中,往往存在數個需要攻破的衍生項目和子項目,其中部分研究是具有相當意義的商業價值和產業價值的。例如,一項實證研究指出,大科學裝置能夠形成經濟發展的新增長極,在推動區域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方面發揮強大的輻射效應[25]。還有學者指出,大科學裝置由于能夠形成較長的產業鏈,其發展必然能夠促進工業技術水平的提升和帶動相關產業的發展[26];另外,傳統上國家作為研究主體并不代表未來國家也只能是唯一研究主體,以大學為例,最初的大學完全處于輔助的研究地位,但如今已能夠成為有一定獨立性的研究主體。其次,關于企業無法負擔投資或對基礎研究不感興趣的看法亦缺乏論證力度,例如,貝爾實驗室作為一個由企業投資的實驗室,曾獲得8個諾貝爾獎,而諸如騰訊、阿里巴巴等國內企業,已經投入大量資金到基礎研究中。
在國際上,由企業參與大科學裝置建設和管理的案例并不鮮見。例如,在歐洲,也有不少藥品、化妝品、食品、建筑、冶金、微電子等行業的大企業申請到歐洲同步輻射加速器進行實驗,如法國賽諾菲—安萬特制藥、歐萊雅化妝品公司等;此外,在法國格勒布爾的MINATEC科技園,園區管委會在進行園區規劃時,更是積極邀請企業家與研究人員共同商討,并在園區內規劃相關區域以邀請企業入駐;而在美國,許多大企業甚至積極參與同步輻射加速器建設的投資,或者長年租用光束線開展實驗。并且,美國的大科學實驗室除了依托研究型大學管理外,還依托企業進行管理和運營[27]。邢超在討論國際大科學工程的財務管理時提出,大科學工程與企業投資者所關注的 “最大化”目標一致,企業關注自身價值的最大化,大科學工程項目關注科研成果的最大化,并且二者都關注經濟資源使用的效率和效果。尤其體現在對資源的充分利用、費用支出的經濟性上[28]。長期以來,我國主要依賴國家行政規劃來推動大科學裝置的建設,即便目前,國內大科學裝置項目的建設和管理基本上仍是以行政管理手段進行調控,管理程序上也帶著濃郁的行政色彩,整體有著嚴格的行政隸屬和管理關系[28]。但是在未來的發展中,尤其是在跨國合作的項目中,僅僅依靠國家力量和行政命令建設大科學裝置顯然是不足的。
國務院在2018年1月19日發布的 《國務院關于全面加強基礎科學研究的若干意見》 (國發〔2018〕4號) (以下簡稱《意見》)中關于加強基礎創新基地建設部分明確指出: “要優惠國家重點實驗室布局……依托高校、科研院所和骨干企業等部署建設一批國家重點實驗室和國防科技重點實驗室,推進學科交叉國家研究中心建設……加強企業國家重點實驗室建設,支持企業與高校、科研院所等共建研發機構和聯合實驗室,加強面向行業共性問題的應用基礎研究”,而在大科學裝置建設方面,則 “鼓勵和引導社會力量投資建設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加快緩解設施供給不足問題”。 《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 (2006—2020)》在科技體制改革的重點任務部分提出: “要支持鼓勵企業成為技術創新主體,提出要支持企業承擔國家研究開發任務,吸納企業重大科技需求,推動國家重點實驗室、工程 (技術研究)中心要向企業擴大開放”。在我國,民間資本在近年的發展愈發強大,學者王麗在研究中給出數據:中國的民間資本投資額在2016年已經增長到365219億元,并且民間資本投資額占全社會投資額的比重在2016年就已達到61.2%[29],民間資本的發展勢頭良好,因此,吸引民間資本進入大科學裝置的建設,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緩解政府的財政壓力,并且企業參與建設能夠較好地克服體制內缺乏效率的激勵短板。
就大科學裝置建設和工業發展的關系來看,二者之間也有互助互補之處,在通過大科學裝置建設助推國家戰略任務完成的同時,企業也能從中大量獲益,實現企業經濟效益的增長。在我國鼓勵發展實體經濟的政策背景下,工業領域的技術創新問題亟待解決,而大科學裝置的建設作為一個大且復雜的項目,涉及多種具有原創性、顛覆性的發明創造,如 《意見》中設想: “大力推進智能制造、信息技術、現代農業、資源環境等重點領域應用技術創新,通過引用研究銜接原始創新與產業化”。大科學裝置的建設可獲得的創新技術是多元和共通的,工業領域獲得新興技術能夠有力推動產業高效和創新,為企業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在我國,亦有學者提出將大科學工程依托的科研單位與本土企業進行結合形成聯盟的討論,行動內容包括對機構和開發企業進行雙向激勵,借此形成以大科學工程為核心的創新聯盟,進一步形成規模化的 “專業型大科學工程企業聯盟”,充分發揮大科學工程對中國產業創新的帶動效應[30]。這一行動模式在日本也早有試行,在日本由于科研單位通常沒有附設工廠,所以大科學裝置在建設階段時,企業就能夠參與承擔大型儀器和部件等的制造與安裝調試工作[31]。科研過程的技術創新在不影響大科學裝置建設的根本目標時,進行技術轉化和產品生產,不僅推動企業的發展,同時也在推動社會創新的進步和發展。
通過回顧中國近60年的大科學裝置參與主體演變情況可知,隨著世界范圍的環境發生變化,中國的國家戰略也逐漸發生了重大轉變,也推動著大科學裝置建設主體發生轉變。本文認為,在國家戰略發生轉變的大環境下,主要有以下幾個因素影響著參與主體的演變。
首先,國家能力提升。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 “中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廣泛,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同時,我國社會生產力水平總體上顯著提高,社會生產能力在很多方面進入世界前列”。這一轉變對于已經經歷了長期的 “陪跑” “跟跑”的中國大科學來說,是加速實現 “領跑”的重要契機。國務院在 《意見》中明確提出,要重點培育我國相關優勢特色領域內具有合作潛力的若干項目,力爭發起組織新的國際大科學計劃和大科學工程。因此,中國的大科學裝置布局愈發豐富,并體現在建設內容和參與主體上,后者即鼓勵著各參與主體積極發揮本身的競爭能力。區別于最初的 “兩彈一星”時期,當時的大科學工程力求解決國家最高戰略層面的問題,在戰爭時期,諸如 “兩彈一星”的大科學工程關乎國家命運,非舉國之力不可完成。時至今日,中國處于和平年代,國家擁有穩定向好的發展環境,需要從各個層面增強科技創新能力來綜合地提高國力。因此,當今中國除了宏觀意義上的大科學工程外,更關注作為研究條件供給的大科學裝置,中國大科學裝置的布局不僅表現在領域的拓寬,而且表現在也是層次的加深。隨著中國綜合國力提升,大學、地方政府甚至企業都逐漸具備了建設或管理大科學裝置的能力,所以,越來越多的大科學裝置借力于社會各界,以不同的建設方式推動生產。不同的借力方都有可能成為未來中國大科學裝置建設的中堅力量。
其次,建設目標多元化。隨著中國科學技術的發展,中央與不同主體合作,衍生出了多種大科學裝置的建設方式,不僅能夠完成大科學裝置本身的建設,而且能夠在目標允許的情況下,推動不同參與主體在各自領域的發展。大科學裝置的建設目標往往指向科學的最前端,因此,整個建設和探索時期較長。由于大科學裝置的建設過程往往伴有較多的子項目或衍生項目,其中不少項目面臨領域的突破,成為重要的攻克方向。這些運用于大學的科研課題,也可以成為科研機構項目甚至企業項目,進而推動多元化建設目標的實現。例如,伴隨著大科學裝置建設的發展,產生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支撐區域創新體系改革等目標。
最后,建設方式市場化。我國最初的大科學工程及大科學裝置建設中,參與主體限定在專門委員會或中科院及其附屬院所,雖然存在企業合作方,但企業的角色并未得到足夠重視。而當今的大科學裝置建設中,參與者逐漸多元化,可以接納中科院、大學、企業和社會組織等主體參與,由多方協調建設大科學裝置的不同部分。對于建設成果,在不影響大科學裝置的核心目標下,實現部分成果市場化在不斷被討論和慢慢被接受,將市場目標納入大科學裝置建設中變成可能。國外已有企業參與建設的先例,國內學者也在對這一方式的可行性開展討論,因此,大科學裝置建設市場化有可能是一個演變趨勢。
以上幾種原因的合力,正在推動著中國大科學裝置的參與主體從一元走向多元,成為參與主體演變的重要動力。在我國大科學裝置建設中,參與主體在初期由于國情相對簡單,有著較為明確的行為選擇。后來,大科學更多地被作為推動國家強大的重要工具,綜合國力的提升和生產資料的發展使更多數量的大科學裝置建設提上日程,參與主體在這一需求下被要求擴充。本文已對歷史上和當前的參與主體做出了分析,然而,隨著政治環境和社會條件的不斷變化,新的參與主體也將不斷涌現。
由于大科學裝置建設涉及國家與參與主體的合作,所以大科學裝置的建設和管理是當前公共管理領域的一個重要研究主題。大科學裝置帶來的機遇和挑戰在其產生之初就一直存在,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機遇和挑戰又在不斷地改變和復雜化。就目前的發展和學者們的分析來看,管理權的安排、信息共享的方式、信息使用的權限等都成了大科學裝置建設和治理中的難解問題,雖然已有不少學者正在討論并給出建議,但由于試驗的難度和成本較大,可解決的問題仍然有限。但是這對基于大科學裝置建設的公共管理研究和實踐而言,既是挑戰,也是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