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經濟新格局

李稻葵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近年來，包括國際社會在內的一些人認為，中國出現了所謂的“國進民退”現象，不想搞市場化改革了；美國則出現逆全球化的趨勢，特朗普政府不想搞全球化了。特別是在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加劇的背景下，一些人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不行了？中國應如何通過進一步深化改革來積極應對中美關系的新變化？我想就這些問題談談感想。

一、所謂“國進民退”現象及其原因

1978年以來，中國通過改革開放，從一個計劃經濟的國家變成一個以市場導向為主的國家，到1990年代，大多數的交易價格都是通過市場來決定的。同時，民營企業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在1978年民營企業GDP只占大約1%。改革開放后，國家對民營企業的支持力度不斷加大，包括民營企業在內的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步入快車道，到2016年底，中國全國實有私營企業數量在內資企業中的占比超過90%。民間投資在社會總投資中的占比達到65%，創造了全社會80%以上的工作崗位，已經成為拉動全國固定資產投資的重要引擎。民營企業創造的社會財富迅猛發展，民營經濟創造的GDP占比在2017年達到60%以上。

但是，近十年來，政府主導的投資占比越來越大，國有經濟發展比較快，尤其是國有經濟在得到金融資源的支持方面比民營經濟多。同時，民營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的融資越來越難。這種現象的確存在，這就是所謂的“國進民退”現象。我們先分析這種現象背后的原因，把原因搞清楚之后，再進一步分析、預測未來中國經濟的發展。

第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們的銀行體系有問題。國有銀行特別愿意貸款給國有企業，因為國有企業不會破產，至少不容易破產，貸給民營經濟存在企業破產的風險。企業破產以后可能追責，貸款源就會出問題，因為我們銀行是終身追責，這是直接原因。再往下追問，在國有企業這么容易拿到銀行貸款的情況下，國有企業拿銀行的錢做什么了？根據我多年觀察和調研的結果，發現很多所謂的國有企業貸款，實際上并沒有真正投在傳統所理解的工廠建設、擴大生產能力上。以中國的鋼鐵行業為例，這幾年并沒什么新投資，電解鋁、有色行業也沒有擴展。當然，有些國有企業生產能力擴張了，比如京東方做的電視屏幕。還有汽車行業有一點擴張，一汽可能去佛山建工廠了，因為他的車運輸起來距離比較遠，現在去南方布局了，不能全在東北生產。格力空調有一點擴張，但擴張的可能是新能源汽車銀龍，它自己的生產能力很有限，沒那個空間了。除此之外，傳統制造業中的國有企業擴張真的不太多了。那么，國有企業拿到了銀行貸款干什么去了呢？其實大部分轉了一個口給了地方政府去搞基建投資了，很多是地方政府控制的國有企業。地方政府缺錢，他們要搞基建，修高速公路、修高鐵、修城市道路、修機場，所需資金巨大，怎么融資呢？發債？中央政府允許地方政府發債，那是很有限的，一年就幾萬億。但地方基建的規模一年能到十幾萬億，大量的錢是怎么來的呢？它們搞一個國有控股的平臺，打著國有企業的名義去銀行借錢，拿了這個錢去搞基建等長期項目。因此，真正的生產能力并沒有擴張，只是資產的擴張，當然回報率很低。這是我根據觀察推測的結論，沒有經過嚴謹的研究。

第二個原因，中國的經濟結構發生了變化。中國經濟到現在這個發展階段，老百姓所需要的不再是更多的電視機，所以電視機短期內增長比較慢了；也不是更多的家具，中國90%的家庭都有自己的住房了，房地產增長已經放緩了；甚至也不是汽車，汽車2018年以來的增長是負的，可能已經告別了快速增長的時代了。那么，中國老百姓在現在這個發展階段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們所需要的是春節期間出門不要太擁擠，需要藍天多一點、空氣好一點。藍天、交通這些都是什么呢？公共產品!誰來提供呢？地方政府!交通不用說了，私人企業很難修高鐵，因為需要很多錢，短期內很難動員私人資本去修。城市交通，包括地鐵得政府來干。藍天白云這是個產品，雖然我們已經習慣了免費的新鮮空氣，但這實際上是個產品。藍天白云靠什么創造呢？得把旁邊的鋼鐵廠給搬掉，得把燒煤的換成燒天然氣的。這廣義的講也是公共產品，需要政府去投資。近十年，北京市為了藍天白云花了多得不得了的錢，把污染的企業給去了，讓周邊的老百姓煤改氣，把冬天燒煤改成燒電或者燒氣。2018年冬天空氣稍微好一點，這是政府投資搞出來的。

二、關于深化改革

為什么會出現所謂的“國進民退”？因為中國經濟已經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中國老百姓所需要的已經不僅僅是私人產品了，更多需要的是公共產品，例如清潔的空氣和春運的不擁堵等。也就是說，經過改革開放幾十年的發展，我國社會經濟結構已經發生根本變化。我國已積累雄厚的物質文化基礎，社會生產力水平顯著提高，社會生產能力在諸多方面進入世界前列，基本擺脫了落后的社會生產狀況。我國人民生活水平有了極大提高，基本實現全面小康的目標。按照馬斯洛的需求理論，在基本物質文化需要得到滿足后，人會有更高層次的需要。人們的生活不再是滿足溫飽等看得見的物質因素，更多的是想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例如對教育、醫療、環境等有更高的要求。不僅要追求數量，還要追求質量。所以，十九大報告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

舉例來說，對于在北京學習打工的人們，如果想從現在開始徹底解決春運問題，也就是隨時可以春節回家前買票，不用排隊不要去搶，你愿意多花多少錢？如果問我的話，我愿意多花五千塊錢，我相信這種人挺多的。我再問，北京的天氣每年增加50天這樣的藍天，你愿意花多少錢？我不知道你們愿意花多少錢，但是我愿意花兩萬塊錢。你們想想看，這個社會價值是很高的。所以，在這個發展階段確實是國進民退的，原因是公共產品的提供在增加。

誰來提供這些公共產品？政府。但是我們政府的體制有問題，也就是公共產品的生產有問題，主要是效率太低。公共產品都交給地方政府了，地方政府往往過分投資、亂投資?，F在地方官員的平均任期很短，不到五年，所以他們不關心未來能不能還錢，只管借錢，用自己國有企業去抵押借錢。因此只有對地方政府有所約束，才能解決投資過頭的問題，這個應該改革。

為什么改革放緩了？因為我們的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現在中國社會已經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十年二十年前，那時大家都很窮，主要是解決短缺的問題，就是要解決物質生活改善的問題?，F在我們有四億人口進入到中等收入發展水平，他們關注的越來越多的是一些社會問題，如公平的問題、正義的問題，而不僅僅是簡單的企業效率。舉個簡單的例子，最近某著名網的創辦人在美國碰到法律問題了，有一個中國女孩跟他打官司，說他有性騷擾問題。這件事情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話，結果就不一樣。一來可能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那時沒有微信，沒有很多人關注。二來很多人會強調發展是第一要務，他能把一個企業辦好，是一個大企業家，應該保護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很多人會想，公平何在？正義何在？不管你是再牛的企業家，只要是出了這個問題，不管法院的判決如何，都應該先從道德上譴責。換句話說，現在老百姓的訴求已經不是簡單的提高效率，民營經濟多好，他們很多是要社會公平正義，包括上大學、考試公平?，F在很多人講窮人的孩子上不了好大學，家庭貧困的孩子上一流大學的機會越來越少了。老百姓現在關心的是這些問題，所以今天的改革比以前更難了。以前很簡單，只需要強調效率優先，所以只要民營化、只要能提高效率就行。而現在很多問題就變得復雜化了，我們不只是要追求效率，我們還要追求公平。

現在，有輿論認為中國經濟發展放緩是因為中國的改革出了問題。我的解釋，中國經濟發展放緩的主要原因，一是在新的發展階段要搞公共產品；二是改革更難了，既要追求效率，也要兼顧公平，要兼顧分配，即改革進入了一個艱難的時期。

如何應對現在這個艱難的時期？顯然不能靠簡單地把國有企業做大這種方式解決社會問題，這樣子的話反而容易把社會問題變得復雜化了。國有企業存在效率問題，需要民營企業來補充；民營企業不注重公平，需要政府來調節。

我的預測是改革還會再加快、再深化。因為現在有一些友好的批評者，中國的決策者們都聽見了，壓力也很大，必須要改革了，所以我相信現在市場經濟改革的放緩是暫時的。

三、關于中美關系

近年來，中美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主要原因是，美國現在確實有點疲倦了、有點困了、有點累了，具體表現就是很多美國人，包括美國政府現在不愿意繼續當全球化的領導了。尤其白宮的新主人認為美國在全球化過程中利益受到損失，而中國在全球化過程中受益，以至于中國現在快要趕超美國了。因此美國不愿意搞全球化，使得全球化也出現了停頓。

美國這種態度轉變最直接的原因其實是美國的社會內部的調整能力下降了。在全球化的過程中，美國應該要求或者鼓勵像比爾·蓋茨、扎克伯格這些全球化的受益者，主動去幫助底特律附近的那些全球化的受損者。通過強迫征稅或者是通過各種社會的輿論，動員他們去幫助底特律的失業汽車工人，但是現在美國這種能力已經遠不如以前了。原因在于美國內部的利益再分配的機制碰到了問題。所以一談到全球化，底特律這些失業工人就生氣，而比爾·蓋茨這些富豪又很難把自己的財富簡單地傳遞給底特律的失業工人。這就是為什么特朗普總統得到鐵銹地帶如此多的支持的一個重要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跟三十年前相比，美國在技術方面絕對的領導力下降了，不如以前那樣有絕對優勢了。在二戰結束的時候，美國可能有十來個比爾·蓋茨這樣的人，每一個人包一塊就把美國的那些窮人問題解決問題了?，F在美國的大富豪少了，就那么數得出來的幾個，如比爾·蓋茨、扎克伯格、亞馬遜的貝索斯等，特斯拉的馬斯克因為還欠著帳，凈資產還不知道是正還是負，所以還不能算。如果美國有50個比爾·蓋茨這種人，他們捐的錢就能夠把美國很多事情解決了。那么，為什么現在美國出不了50個比爾·蓋茨呢？因為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很多行業中國崛起了，中國崛起之后美國的超級富豪就不可能那么多了。中國的馬云、馬化騰等把比爾·蓋茨部分的財富分走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絕對的技術領先能力下降了，也導致美國人不愿意搞全球化了。

好像是比爾·蓋茨講過，二戰后美國所有開發的科技，幾乎每一項科技，不管是電腦還是CD，都是由美國政府首先推動的，也就是說美國政府，尤其是美國聯邦政府幾乎支持了每一項重大的科技突破的早期階段。但是20世紀80年代冷戰結束之后，美國無論是國防部還是能源部，他們對大學科研的資助力度都大大下降。近年來，美國政府沒錢了，對科技的支持力度還在下降，美國的科技優勢也沒有那么明顯了。而另一方面，中國政府近年來對科技的投入非常大，技術進步明顯，與美國的差距不是那么大了。2018年開始的中美貿易摩擦其實背后包含科技的因素，可以預計兩國之間在科技領域的競爭將不斷加劇。

但是不管怎樣，全球化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中美經濟現在已經分不開了。那么，未來中美關系會怎樣？我相信經過五六年中美之間的博弈，未來一定會達成一個新的格局。一方面，中國能夠通過五六年與美國的磨合，真正讓美國的決策者能夠比較清楚地了解中國現在有能力了。中國愿意搞“一帶一路”，希望在國際貨幣基金里面、在世界銀行里面多給點份額，中國會獲得投票權，中國的投票結果跟美國不會形成直接沖突，因為中國跟美國的利益在中美之外的世界各地實際上有很多的共同性。另一方面，美國現在很擔心中國人來了以后會搞修正主義，會造美國的反，會改變美國主導的格局。但如果美國不是去全球化，而是從內部進行改革調整，我相信經過五六年的調整，美國也可以放心，中國不是造反派，因為中國是現在國際格局的受益者。中國的權利大了以后，全球化的事能干多一點，這對美國是有好處的。所以我相信假如特朗普總統如果連任的話，再經過三五年，從現在開始的博弈，中美關系能夠穩定下來。中國對美國也放心了，全球化還是能夠繼續往前走的，最近北京召開的“一帶一路”峰會就是在這方面往好的方向走。

總的結論，中美經濟確實出現了新格局，中國的改革放緩，美國全球化放緩，因此有一些人產生了悲觀情緒。但是因為中美經濟具有不可或缺的互補性，因此我個人認為中美關系的困境是暫時的，我對中美關系的前景表示樂觀。我認為中國的改革會繼續深化、會重新加速，中美關系還會協調好，中美之間還是能夠逐步地通過磨合，共同引領新時代的全球化。在未來的5—6年，我們能看到中美經濟關系會有所改善，也就是這兩個國家應該有能力度過現在這個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