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荷 /文
強奸案作為典型的“一對一”案件,了解真實情況的只有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但雙方的表述往往相互對立。近幾年來,發生在公共娛樂場所的一些強奸案,因其在主體、環境、行為等方面具有的類型化特點,改變了我們在傳統上對強奸的慣性理解,使得判斷是否“違背婦女意志”難度增大。因此,借助法醫學物證等客觀性證據來查清案情便顯得十分重要。
[基本案情]2018 年9 月10 日晚,趙某與朋友到某KTV 唱歌,叫來有償陪侍人員齊某,齊某喝了十幾瓶啤酒后,醉倒在沙發上。隨后,趙某帶著齊某到隔壁酒店開房,并發生性關系。次日,齊某報警。被害人齊某稱自己是醉酒狀態,在完全無知覺的情況下被趙某帶至酒店,并發生性關系。而趙某則聲稱是在離開娛樂場所時詢問過齊某,而齊某表示同意,才與其發生性關系,不認為自己是犯罪。
在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不斷健全的當下,強化偵查、審查起訴過程中對客觀性證據的收集,在綜合分析的基礎上,建立客觀性證據與犯罪事實的關聯,對于解決強奸案中的難點問題具有突出作用。首先,強奸案的發生場所大多十分隱蔽,極少有第三人在場,無證人證言可以直接印證。其次,了解真實情況的只有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然而由于雙方利益的不同,在陳述或者供述時趨利避害,不僅彼此的表述經常呈現矛盾對立的局面,而且不排除各自對案件的真實情況有所隱瞞或者加工,甚至于捏造或者否認。最后,強奸案不僅需要認定有無性行為,還須認定性行為有無違背婦女意志,其隱蔽特性也導致缺少能直接證明犯罪構成要件的證據。
綜上來看,每一個客觀性證據對于強奸案而言,均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需要在證據審查過程中深入分析、研判,以期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憑借視頻監控、現場勘驗檢查筆錄、法醫學鑒定報告等客觀性證據,將得以確實、充分地判斷案發時婦女的意識清醒程度、是否未經婦女同意,是否有足以壓制反抗的行為手段等事實。同時,強奸罪的本質系未經被害人同意,違背其意志,利用客觀性證據將進一步明確違背婦女意志的程度。而區分程度,也能避免將一部分半推半就類型的性行為認定為強奸犯罪,避免將強奸罪名濫用,符合刑法審慎原則。
強奸案的物證較為匱乏,所以辦案人員在偵查過程中通常十分重視對主觀性證據的收集。然而,若過于依賴將有罪供述等主觀性證據作為定案的根據,疏于對客觀性證據的收集與解讀,將不利于對案件真實情況的查明。相比于主觀性證據,客觀性證據則具有穩定性高、可靠性強的特點,不易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而出現虛假與失真??陀^性證據中的物證、書證以及視聽資料、電子數據,本身便是以客觀形式存在的,而鑒定意見和勘驗、檢查、辨認、偵查實驗等筆錄也是依據客觀情況、科學規律作出的意見,具備較強的客觀性。[1]一經收集保全后,便能夠保持其原有形態,成為證明案情的有力證據。
因此,采取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將有助于改變以往過于倚重口供等主觀性證據(即“由供到證”)的審查工作理念,將證據審查引導到著力獲取客觀性證據并以此檢驗主觀性證據(即“由證到供”)的工作路徑上來,防范與糾正冤假錯案的發生。
強奸案中客觀性證據的形成途徑,以法醫學物證為例,集中產生于強奸犯罪的性行為過程和暴力過程中。其中運用最多的一項技術為DNA 遺傳基因鑒定。通過現場提取精斑、陰莖擦拭物等作DNA 鑒定。一般是在受害人的內褲、陰道拭子以及現場床單等檢材上檢測到犯罪嫌疑人精子的DNA 成分,從而認定犯罪嫌疑人。對于使用安全套或者沒有射精以及存在無精癥的強奸案,DNA 檢測就會顯得無能為力。然而在很多強奸案中,犯罪嫌疑人在實施強奸的過程中有吮吸受害人乳頭的情節,此時犯罪嫌疑人的唾液成分以及口腔上皮就會留在被害人的乳頭上。[2]因此,對于在陰道拭子或者內褲上沒有檢測到精子的強奸案中,檢測受害人乳頭擦拭物來認定犯罪嫌疑人就顯得尤為重要。DNA 檢測技術自出現以來,其在偵破強奸案中的作用一直被人們所推崇。對于DNA 鑒定技術的過分迷信,使得取證和審查過程中高度依賴該鑒定意見,但是因提取和保存檢材的過程中,存在諸多問題,實務中存在DNA 未檢出犯罪嫌疑人STR 型等情況,此時不能就下結論雙方未發生性行為,而應該對是否已清洗生殖器等情況進行綜合分析。
因傳統暴力型強奸案的雙方之間基本無任何社會關系,且大多為偶發,犯罪嫌疑人在選擇被害人時具有隨意性,且不排除伴隨采取暴力手段實施犯罪行為。[3]事發后,犯罪嫌疑人的辯解通常是未發生性關系或者是未采用暴力控制婦女反抗。審查該類型強奸案時,需要重點關注:(1)被害人體內提取精斑進行DNA 鑒定。如果結論系具有同一性,一般來講就能夠證明待證的犯罪事實。但如果比對結論為相反,也不能僅僅以此完全排除犯罪行為發生。(2)現場勘驗筆錄及照片中反映出的凌亂程度、打斗痕跡等,通過審查對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衣物的檢查筆錄,判斷是否采取暴力手段。(3)審查處女膜檢查情況顯示的被害人處女膜裂開新、舊程度,據此判斷發生性行為的時間,此外乳頭唾液檢測也能作為證明是否發生性行為的客觀證據。
當現場提取的客觀性證據與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不一致時,應當高度注意,不應單憑有罪供述作出有罪推定,還應當有相應的客觀性證據加以印證,且具有證據能力。審查證據時,不能僅注重定罪證據,也要挖掘無罪、罪輕證據。各項客觀性證據的證明力、證據能力,都是審查時候需要特別注意的。最終,審查確定的客觀性證據與 “一對一”的言詞證據應形成完整證據鏈,滿足“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結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三個條件。
當前司法實務中,強奸KTV 陪酒女的案件在強奸案中占比較高,且有逐年上升趨勢。該種類型的強奸案,因被害人職業的特殊性,犯罪嫌疑人通常會以雙方達成性交易為由作無罪辯解。同時,因發生場所較為私密,通常未采用暴力行為,導致能夠直接據以定罪的客觀性證據少之又少。因此,如何通過客觀性證據證明該性行為明顯違背婦女意志,成為辦案過程中的審查重點。
該類案件中,由于被害人職業特殊性,該群體有出臺與客戶發生性關系的情形,且雙方之間對被害人的醉酒狀態程度有不同的說法。就趙某強奸案而言,關鍵在于如何認定趙某違背齊某的意愿與其發生性關系。通過取證和審查,該案有視頻監控顯示趙某系攙扶著走路不穩的齊某進入酒店,齊某次日的血液乙醇含量經鑒定為185mg/100ml,齊某陰道擦拭物和床上可疑痕跡經法醫學鑒定為趙某所留。此外,結合齊某在次日清醒過來后立刻報警,報警后因事發時無意識無法辨別具體房間,其手機被其丟在娛樂會所等情況,綜合分析可知,被害人齊某當晚醉酒程度較深,已意識不清,犯罪嫌疑人在明知被害人醉酒無意識的情況下,利用被害人醉酒無法反抗,與被害人發生性關系,構成強奸罪。
因此,針對平和非暴力形態的強奸案,需要對被害人的醉酒程度、周邊環境所能提供的所有視頻監控的客觀性證據進行充分取證。必要時,對被害人尿液進行檢測,審查是否存在被下藥的可能性。審查過程中,應留意報警時間、報警后雙方之間的態度等。有關被害人門診病歷、內褲上斑跡、陰道擦拭斑跡、包廂內床單是否檢出犯罪嫌疑人STR 等情況則是證明是否發生性行為的客觀性證據。此外,對于言詞證據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其供述和陳述的穩定性,也應當作為評判標準。
當前強奸案偵查和審查實務中,辦案人員對言詞證據的重視程度遠高于物證、書證等客觀性證據。一方面是由于物證等客觀性證據的收集和固定較困難,導致言詞證據成為強奸案的支撐證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司法實務中仍存在錯誤的口供定罪觀念,使得偵查重心放在讓犯罪嫌疑人認罪上。這種過時且嚴重背離司法公正公平理念的審查導向危害巨大。首先,犯罪嫌疑人供述、被害人陳述以及證人證言等言詞證據內容的真實性存疑。各方都存在利己考慮,在供述或者陳述中會對事實不同的解讀、美化,甚至于編造。其次,僅有言詞證據,亦無法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強度。
強奸案和一般刑事案件都需要對現場進行勘察,對現場進行拍照、提取痕跡進行固定等。除此之外,強奸案因其特殊性,取證范圍還包括暴力物證和性交物證。不僅要搜集遺留在案發現場的床單、衣物、性交工具等物品上的精液(斑)、陰道分泌物,床單、衣物撕裂等暴力搏斗痕跡,還需要對犯罪嫌疑人的人身進行檢查,對被害人進行人身和婦科檢查。然而在實務中,由于偵查人員程序規范意識不強,對法醫學物證的取證經驗不豐富等多種原因,蘊含大量性交物質轉化、暴力痕跡的第一手法醫學物證在提取過程中存在不規范的情形,如單人取證、對被害人取證時無女性工作人員在場、取證時未事先拍照等。[4]
以本文趙某強奸案為例,被害人稱犯罪嫌疑人趙某趁其酒醉之際,與其發生性關系,但趙某則稱系被害人同意后發生性關系。偵查機關針對齊某是否醉酒進行血樣提取,作血液乙醇含量檢測。然而檢察機關在審查該證據時發現,作為檢測樣本的血液并非報案當時提取,而是事后在辦案地點以外區域重新采集血樣,采集血樣的程序屬于違法,因此將該項證據排除。排除該項證據后,依據其他證據綜合判斷,被害人在當時應認定為醉酒無法控制自己行為的狀態。值得一提的是,在當下非法證據排除逐漸成為控辯對抗重要著力點的庭審背景之下,取證的瑕疵將嚴重影響強奸案客觀性證據的效力。
傳統思想觀念的束縛導致諸多強奸案被害人,以及被害人的家屬害怕公之于眾,無法在案發后第一時間報警。而強奸案的現場容易遭到破壞,依附在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人身的性交轉化物質也會因洗澡、清洗等遭到破壞。由于強奸案據以定罪的證據必須能夠充分證實違背婦女意志,強行發生性關系兩大構成要件。即使事后報案,由于間隔時間過長,許多客觀性證據早已滅失,無法為破案或者審查提供強有力的證據支撐,也使得定罪的所有希望被寄托在言詞證據之上。[5]
偵查機關作為取證的核心力量,承擔著強奸案絕大多數證據收集、固定的重擔。加之,強奸案的諸多客觀性證據,如現場勘驗、精斑提取等對舉證時間有較高要求,通常要在案發第一時間對所有能收集的客觀性證據進行固定,以防滅失。而當前偵查機關在偵辦強奸案時,對法醫學物證等客觀性證據重視程度不足。一方面,應當規范取證流程,對女性作婦科檢查的,應由女性法醫師或女性婦產科醫師進行;無女性法醫師的,應有女性工作人員在場。強奸案的法醫學檢查應在接到報案后立即進行,無論受害人身體和衣服多么污穢,均不要清洗,以免喪失有關物證。提取物證時,應按法律有關規定,出示有關證件,必須邀請兩名與案件無關的公民作見證人,并在現場勘查記錄上簽名或蓋章。[6]另一方面,檢察機關應對具體強奸案提供取證方向,向偵查機關提供多種法醫學物證方法思路,引導偵查機關及時固定證據,避免浪費有限的司法資源。
司法實踐已充分證明,以口供為中心的主觀性證據審查模式無法有效審查核實案件事實。檢察機關需轉變工作思路,破除原先的口供定案觀念,堅持優先運用客觀性證據的規則。首先,要全面挖掘客觀性證據,建立客觀性證據與犯罪事實的關聯,從而強化對犯罪事實的證明。其次,要從控、辯兩個角度挖掘客觀性證據。對于辯護律師收集、提交的證據,應當仔細審查,合法且與案件事實具有關聯性的證據應予以采信。對于強奸案而言,用來定案的每一個證據都必須經過法定程序查證屬實,對其真實性必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確信程度。
將客觀性證據作為審查中心是基于客觀性證據是訴訟基石的價值判斷,防止因主觀性證據的不真實、不穩定而造成訴訟證明活動不規范,產生錯案隱患。首先,運用客觀性證據來檢驗主觀性證據的真實性。客觀性證據具有較強的穩定性、可靠性等特點,若主觀性證據得到客觀性證據的印證,無疑將提高主觀性證據的證明力,同時辦案人員還可以進一步拓展主觀性證據所包含而客觀性證據未能體現的內容與信息,擴大主觀性證據的證明范圍。其次,用客觀性證據補強主觀性證據。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有罪供述或有罪供述出現前后矛盾、反復翻供等情形時,應當通過客觀性證據建立犯罪事實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間的關聯,并以此為基點挖掘、收集相關證據指證犯罪,補強主觀性證據。
就強奸案而言,首先,審查被告人實施暴力行為的相應證據是否充分。此時應注意,不能只審查證明有罪的證據,對證明無罪的證據也要仔細審查。其次,根據現有的證據,論證是否能夠排除必要的合理懷疑。實務中存在合理懷疑得不到排除的案件不在少數,比如被害人的衣物除裙子拉鏈脫開外,其他暴力行為過程中極易損壞的物件卻完好無損,這些跡象與被告人采取暴力行為手段很不相稱。在案發過程中被害人對可以求救、逃離的機會不予利用等等。最后,補充論證是否有排除被害人采取脅迫或其他手段,致使被害人不能抗拒、不敢抗拒事實的存在。切實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保障司法公平公正。
注釋:
[1]李思遠:《論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5 年第4 期。
[2]巴華杰等:《通過乳頭擦拭物的DNA 檢驗偵破強奸案2 例》 ,《法醫學雜志》2019 年第3 期。
[3]趙卿、吳浩:《利用即時聊天工具性侵未成年女性犯罪探析》,《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 年第2 期。
[4]皮建華:《強奸案的法醫學取證探討》,《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13 年第3 期。
[5]Robert F. Thompson Ⅲ, Character Evidence and Sex Crimes in the Federal Courts: Recent Developments, 21 U. Ark. Little Rock L. Rev. 241(1999).
[6]胡智強、朱嚴謹:《強奸案證據軟肋引發之翻供及對策》,《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2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