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夢妮 /文
近年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時有發生,對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的出臺,為司法人員辦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提供了有效指導。但在司法實踐中,還存在辦案程序不規范、證據收集認定困難、未成年被害人救助保護薄弱等諸多問題。本文通過對上海市某區檢察機關2016-2018年辦理的32件性侵未成年人案件進行梳理,反思存在的問題并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以期能更好地打擊和預防性侵未成年人犯罪。
1.詢問方法存在的問題主要有3點:
一是詢問地點。由于未成年被害人年齡小,內心脆弱,在辦案場所心理會產生抵觸和懼怕感,因此,辦案機關在詢問時,應選擇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場所。《關于進一步建立和完善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配套工作體系的若干意見》也作了相關規定,但目前實踐中,詢問未成年被害人主要還是在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的詢問室,很少在被害人家中或學校等有利于未成年被害人的場所。在一起猥褻兒童案中,公安機關甚至未在獨立的詢問室進行詢問,而是在民警的辦公區,這樣極不利于保護被害人的隱私,還容易對被害人的陳述產生干擾。
二是詢問人員。《刑事訴訟法》《意見》等要求設立專門辦案機構或辦案小組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條件不具備的地區,要由專門人員辦理。但在偵查環節,基本是隨機安排辦案人員,與普通刑事案件并無區別。并且法律規定,詢問女性未成年被害人,應當有女性工作人員到場。實踐中,在偵查階段詢問未成年被害人時,不能保證女性工作人員在場的情形時有發生。此外,有些偵查人員不了解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特殊性,在詢問被害人時,沒有考慮未成年人的表述習慣和當時的心理狀態,而是用成年人的語言習慣及方式進行誘導式詢問,這樣容易造成被害人記憶污染,影響言詞證據的證明力。[1]如一起強奸案中,年僅8歲的幼女在陳述中多次出現“陰道”“發生性關系”之類的用語,語言特點明顯與其年齡不符。
三是未能有效貫徹“一次詢問”原則。為避免重復詢問給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傷害”,詢問未成年被害人應當堅持“一次詢問”原則。以上述32件性侵案件為例,其中小部分案件,偵查人員對未成年被害人詢問超過1次,并多次提問被害人被性侵的細節。此外,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供述與被害人陳述出現矛盾時,檢察人員有時也會再找被害人詢問案情的細節,這樣容易導致被害人被動重復回憶,不斷擴大其精神痛苦。
2.同步錄音錄像制作不規范。對于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到案后,第一次訊問時,通常會同步錄音錄像。根據相關規定,對訊問過程錄音或者錄像的,應當對每一次訊問全程不間斷進行,保持完整性,不得選擇性地錄制、不得剪接、刪改。同步訊問、詢問視頻是犯罪嫌疑人供述、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的輔助性證明材料,不僅能夠證明司法人員在辦案中不存在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情形,而且面對犯罪嫌疑人翻供、被害人陳述反復變化時,能夠發揮良好的證明作用。實踐中,絕大部分案件沒有完整的同步訊問視頻,有些僅有圖像,沒有聲音,而被害人、關鍵性證人的同步詢問視頻基本都是缺失的。
1.未成年被害人陳述具有不確定性。由于未成年人心智發育還未成熟,表達和理解能力受限,對案發經過有時會表述不清,且有些案件報案不及時,導致被害人對案發前后情況記憶不清,陳述存在漏洞。同時,未成年被害人還易受到成年人的影響,如在父母告知其如何向別人描述該事件時,更容易接受父母的看法,可能導致證據被污染。
2.法定代理人訴訟上的“身份重合”。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詢問未成年被害人時應當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無法通知、法定代理人不能到場的,也可以通知合適成年人到場。實踐中,未成年被害人被性侵后,往往會把事情經過告訴父母,隨后由父母報警。詢問被害人時,父母會作為法定代理人到場。但有時,被害人在父母面前羞于描述被性侵的經過,甚至害怕父母責罵,而對細節有所隱瞞。如一起強奸案中,未滿14周歲的幼女自愿與一名成年人發生了3次性關系,但其在公安機關只陳述了一次,原因是害怕父母打罵。此外,法定代理人知道未成年人被性侵后,偵查人員也會對其進行詢問,此時便具有了證人的身份,這種訴訟上的“身份重合”往往容易出現被害人的陳述受到法定代理人言詞證據的污染。
3.犯罪嫌疑人零口供、拒不供認、事后翻供問題常見。由于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隱蔽性,犯罪嫌疑人到案后存在一定的僥幸心理。實踐中,犯罪嫌疑人零口供、避重就輕、反復翻供的情況居多,為證據審查增加了難度。在一起猥褻兒童案中,被害人系未滿4周歲的幼兒,由于年齡太小,表達能力不足。被害人母親稱案發當天其看見犯罪嫌疑人正在對女兒實施猥褻,但當時僅僅怒斥了嫌疑人,沒有及時報警,隔了一周后,被害人下體紅腫,才去醫院檢查,在醫生建議下報警。犯罪嫌疑人到案后對犯罪事實拒不供認,且供述與被害人母親證言間存在較多矛盾。此外,雙方曾發生過經濟糾紛。從被害人的傷情鑒定來看,會陰部充血可能是由猥褻行為造成的,但未構成輕微傷,所以也不排除是沒有注意下體的清潔衛生,感染發炎所致。本案無其他客觀證據可以佐證,根據存疑有利于嫌疑人,最后因證據不足而存疑不捕。
1.心理干預難以進行。未成年人被性侵后,應第一時間對其進行心理干預。但實踐中,公安機關作為接觸被害人的第一個辦案部門,卻很少對被害人進行心理干預。當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逮捕或審查起訴后,雖然檢察機關會詢問被害人及家屬是否愿意接受心理干預,但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大多數被害人不愿意多談及自己被性侵后的心理狀況,而法定代理人考慮到被害人的名譽,也不愿意多提。即使愿意接受干預,在面對心理咨詢師時,也選擇以不露面或打電話的方式接受咨詢,大大降低了心理疏導的效果。此外,心理干預應貫穿整個訴訟過程,引導被害人恢復正常的學習生活,但由于實踐中,有些地方的司法機關沒有和心理咨詢機構形成一定的工作機制,心理咨詢師很難全程跟蹤。
2.司法救助杯水車薪。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被害人遭受精神和心理創傷,需要進行多次心理疏導和治療。然而司法救助主要針對身體上受到的傷害,如補助醫藥費等,沒有將心理救助納入救助范圍。并且司法救助申請標準高、流程繁瑣,申請下來的金額有限,對于未成年被害人及其家屬而言可謂杯水車薪。
3.從業禁止規定尚需細化。《刑法修正案(九)》規定,因利用職業便利實施犯罪,或者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被判處刑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從事相關職業,期限為三年至五年。相當多的性侵兒童犯罪人對兒童有特殊的性癖好,這是其犯罪的動因,且具有成癮性。而且中外司法實務都發現,性侵兒童的罪犯在刑滿釋放后再犯風險一般都比較高。目前從業禁止的期限最長為5年,為更好地預防再犯,在此基礎上,是否可以延長從業禁止期限,法律應進一步規定。此外,筆者認為法律應對教育行業從業人員的范圍作細化規定,實踐中,對于培訓機構的老師、家教等沒有教師從業資格證的人,更要加強入職審查,如果上述人員對未成人實施性侵,也應從業禁止。
實踐中,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往往出現報案不及時的問題,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未成年被害人由于心智發育尚不成熟,被性侵后沒有及時告知家長。如一起猥褻兒童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是被害人的家教,在被害人家中輔導功課時,長期以摸胸的方式對被害人實施猥褻,直到犯罪嫌疑人開始摸被害人的下體,被害人忍無可忍才告訴了父母,而這時離犯罪嫌疑人對其第一次猥褻,已長達3個月。二是受犯罪嫌疑人威脅或者熟人作案,不敢報案。由于報案不及時,導致錯過了收集第一手證據的最佳時機,關鍵性證據如案發現場能證明發生性關系的物證等往往已經被犯罪嫌疑人銷毀或滅失。在一起強奸案中,被害人在網上認識一名成年男性,兩人約出去見面后,該男子在賓館里強奸了被害人。不久,被害人發現懷孕,怕父母知道后打罵自己,所以沒有報警。直到父母發現其懷孕6個月后才報警,因報案時間據案發時間較長,許多客觀證據已經滅失,難以收集。
由于被害人年齡小,表達能力有限,因此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在偵破性侵案件過程中,起著較大的作用。有些偵查人員過分依賴于言詞證據,習慣性地認為只要取得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即可認定犯罪,而忽視了對客觀證據的取證,搜集證據不全面、客觀。例如在一起強奸案中,被害人在案發后第二天報案,公安機關立案后沒有及時提取被害人內衣上的殘留物,也未對現場垃圾桶內的避孕套、紙巾進行鑒定。犯罪嫌疑人到案后拒不供認犯罪事實,致使案件在偵查階段沒有其他客觀證據予以佐證,最后因證據不足而存疑不捕。
隨著司法改革的推進,上海市各級檢察機關成立了獨立的未檢部門或未檢辦案組,專門辦理性侵未成人犯罪案件。法院也成立少年庭,由專人負責審理被害人系未成年人的案件。但在偵查階段,由于偵查機關工作面廣、業務量大,往往都是隨機分案,沒有設立獨立機構或者專人負責辦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偵查人員也欠缺相應的兒童心理學知識,詢問技巧不足。
1.公安司法機關成立專門機構。作為刑事訴訟啟動的關口,偵查機關應成立專門辦理未成年人案件的機構或辦案小組,由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有一定兒童心理學知識的女性偵查人員辦理該類案件,并在辦案中注重被害人的心理疏導工作。
2.積極落實“一站式”取證制度。偵查機關應在專門的詢問室詢問未成年被害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可以將詢問室設置成家居環境,并配備錄音錄像設備。以柔和的色彩作為詢問室的背景,選用沒有棱角的圓桌,營造出一種安全親切的談話氛圍,以緩解被害人緊張不安的情緒。堅持“一次詢問”原則,如實記錄被害人的陳述,并進行同步錄音錄像。偵查機關應當與檢察機關加強溝通,必要時檢察機關提前、及時介入引導偵查,對被害人陳述的取證、采信規范性方面進行指導,避免各個訴訟環節反復詢問被害人被性侵的具體細節,造成重復傷害。在“一站式”取證場所,需要進行人身檢查、提取體液、毛發等生物樣本時,應啟動綠色醫療救助通道,由專門醫院的醫生對被害人進行檢查。同時可以在“一站式”取證場所內設立心理疏導室,吸納有兒童保護經驗的心理咨詢師共同參與辦案,適時開展有效的心理疏導和安撫。
1.合法收集證據。第一,訊問犯罪嫌疑人不能以刑訊逼供、誘供等方式進行,每一次詢問未成年被害人時,都應有女性工作人員到場。第二,當法定代理人與證人身份重合時,應優先作為證人接受詢問。此外,若法定代理人到場參與詢問,在詢問前,偵查人員應提前告知法定代理人相關權利和義務,避免其在旁聽時,因言語誘導給未成年被害人造成心理壓力,對被害人的陳述產生影響。如果出現干擾作證的情形,偵查人員可以更換為合適成年人,如社工到場參與詢問,從而確保未成年被害人陳述的真實性。第三,要合法收集間接證據,嚴格按照刑事訴訟法、相關司法解釋關于物證、書證、勘驗、鑒定、辨認證據等的規定進行取證,避免因收集程序不合法而導致證據被排除。
2.及時收集證據。由于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證據具有易滅失性的特點,偵查機關要在被害人報案后及時收集證據。第一,及時對未成年被害人進行身體檢查。第二,及時對現場進行勘驗,收集、固定在現場遺留的與犯罪有關的痕跡、物品。第三,及時調取現場監控錄像、電子數據等。實踐中,要及時扣押犯罪嫌疑人的手機,調取其與未成年被害人之間的手機通話、微信聊天記錄。第四,及時收集相關言詞證據,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時,應對訊問過程同步錄音錄像,且保持錄像的完整性和連貫性。此外,由于未成年被害人的記憶力有限,易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而改變想法,所以,也要及時對其進行詢問。
3.全面收集證據。證明案件事實,不能僅依靠犯罪嫌疑人供述和未成年被害人陳述,偵查人員要加強間接證據的收集,擴大間接證據的收集范圍,以間接證據為切入點組織指控證據鏈。一方面,全面提取與案件相關的指紋、毛發、體液、衣物等物證,雙方聊天記錄等電子數據及視聽資料等;另一方面,收集雙方交往情況、雙方品格調查等間接證據來判斷作案動機和可能性、供述的真實性等。[2]
1.加強全程心理疏導。在公安階段,就應在征得被害人及家屬的同意下,為被害人進行心理疏導。如遇到被害人和家屬的排斥,應盡量與他們溝通,或者以其他方式,在不過多詢問案情的基礎上,如通過擺沙盤等方式,來了解被害人的心理狀態。此外,司法機關與心理咨詢機構應盡快形成工作機制,對被害人的心理狀況進行全程跟蹤,使其能夠盡快回歸正常的學習和生活軌道。
2.擴寬司法救助渠道。司法機關要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積極為被害人擴寬司法救助渠道,并將心理救助納入司法救助的范圍。對符合司法救助條件的未成年被害人及家庭,要降低申請標準,簡化申請流程,盡快為其提供司法救助。對于因犯罪侵害需要醫治的未成年被害人,未能及時獲得賠付的,應優先對其司法救助。對不符合司法救助條件,或者經救助后仍有困難的被害人家庭,應會同民政、婦聯等政府職能部門和愛心企業給予幫助,提升救助效果。[3]
3.細化從業禁止規定。為更好地預防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應根據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因素設置從業禁止令。并在其刑滿釋放后,由專業機構對其再犯可能性和社會危險性進行評估,在此基礎上設置特殊的、更有針對性的從業禁止期限。另外,應擴大教育工作者的范圍,對于沒有教師從業資格證書的教育培訓機構老師、家教等,也應有一定的從業禁止要求,以最大限度地預防未成年人性侵犯罪。
注釋:
[1]浙江省嘉興市人民檢察院課題組:《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實務問題研究》,《中國檢察官》2016年第2期。
[2] 同前注[1]。
[3] 上海市寶山區人民檢察院課題組:《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情況的調查與思考 以上海市B區人民檢察院的案件辦理為視角》,《檢察風云》2016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