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害死貓》與《火鍋英雄》
——共同都市背景下的不同影像表達

劉健 許哲煜［廣西藝術學院，南寧 530022］

《好奇害死貓》是重慶籍導演張一白于2006年執導的影片，講述了在重慶的中年夫妻鄭重和千羽、從發廊妹變成美甲店老板的梁曉霞、小區保安劉奮斗以及照相館好奇少女陌陌五個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欲望膨脹以及人性扭曲的故事。《火鍋英雄》是重慶籍導演楊慶于2016年執導的影片，講述了在重慶開洞子火鍋店的三兄弟在擴充店面時挖到了銀行金庫，與曾經的女同學、現在的銀行職工于小慧一起經歷的一樁貪婪、暴力、良知與道義瘋狂交織的驚天大案。同是重慶籍的兩位導演皆以故鄉為故事背景，但十年影像變遷，二者無論是在影像風格還是在表達觀念上，都呈現出了明顯的差異和變化，由此看出兩位不同代際的導演在同一地域題材的創作中通過對具體時代環境下人物的現實境遇的關注和表達，呈現出了不同的世界觀，也反映出了影像創作生態在內容和形式上的變化和差異。

一、立體與平面——不同的人物設置及其敘事內涵

《好奇害死貓》是第六代導演張一白在積累了數年電視劇與小眾電影經驗之后所創作的向大眾院線邁進的轉型之作，影片在愛情、謀殺、懸疑、驚悚背后，其實是對社會變遷、人性貪婪、階層矛盾等現實紋理精練而殘酷的揭示。影片中角色身份的設計搭建了一個立體的社會階層圖景：美麗優雅而心機深重的富家女千羽，普通職員卻娶了老板女兒的戰戰兢兢的鄭重，煙火氣十足向往愛情的發廊妹梁曉霞，處于社會底層、貪婪無能又脆弱敏感的保安劉奮斗，好奇單純、正直善良的照相館少女陌陌。千羽與鄭重的婚姻、鄭重與梁曉霞的婚外情、陌陌對劉奮斗的暗戀、劉奮斗對貴婦千羽的欲望……這樣的人物關系設置，形成了在劇烈的社會變遷和市場經濟洪流中階層上下的互動。看似穩固的人物身份在局促的城市空間中相互窺探，扭曲的人性和欲望在隱忍之后得到殘忍釋放。每一個角色在影片里都有一個癖好：陌陌喜歡偷拍，鄭重喜歡咬指甲，梁曉霞喜歡紅沙發，千羽喜歡玫瑰，劉奮斗喜歡數錢。導演將這些人物作為角色的特質進行了隱喻性表達：好奇、糾葛、激情、戰爭、平等。少女陌陌與其說是劇中的角色，不如說是現實生活中的一位觀眾，導演賦予這名觀眾以好奇、單純和正直，但總也不明真相的她就是社會中蕓蕓眾生的代表，也會像劉奮斗那樣隔著墻向花房仰望。

《火鍋英雄》的導演楊慶，試圖在相對成熟的商業化市場機制中拍出一部“好萊塢”類型并植根于本土特色的影片，在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中力求精確地表現地域特色和彰顯個人情懷。結果我們看到的是，在影片的某些場景中，故事邏輯尚不暢通，同時又過度沉浸在自我情懷表達上的意淫迷失。電影并沒有過多著墨人物階層之間所體現的沖突與對立，也沒有細致刻畫人性于現實境遇中被沖撞后的冷酷與凋敝。不管是開火鍋店的三兄弟、黑社會頭目七爺，還是搶劫銀行的年輕團伙以及銀行職員于小慧，皆是在魚龍混雜的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市民階層，身份雖有不同但生活處境相差無幾，人物的情感維度和目的也比較簡單明確。誠然，典型化的人物群像更符合主流商業影片的類型化模型塑造，但導演楊慶還是不能免俗地陷入國產電影青春懷舊的怪圈，以劉波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拿到一封自己都記不起來的情書作為影片高潮。如此平面化、簡單化的人物處理明顯弱化了故事背后的情理邏輯，以至于難以讓人信服。不過，片中有一個人物的設置成為影片的亮點，即劉波的姥爺。他穿著運動服，卻坐在輪椅上，熱情的表面下是脆弱無力，閑暇時抽煙的行為透露著焦慮，其記憶停止在了劉波的高中時代。導演楊慶在這里也情懷了一把：對現實的焦慮以及對鮮活記憶逝去的無能為力。

二、克制及外顯——影像表達的冷與熱

《好奇害死貓》在影像上呈現出了一個色彩分明的世界。在片頭開始出現的白色玫瑰以及在其背景下鮮血的蔓延隱喻了即將發生的懸疑故事，就像影片中三番五次出現的《玫瑰圣經》以及千羽口中斷斷續續的玫瑰之語。玫瑰既是她的信仰也是她自己本身，優雅潔白卻鋒利殘酷。玫瑰的接種和變異、忽視敘說的英國玫瑰戰爭、人物純白色的衣著和身軀、紅色油漆等視覺影像和表述，勾畫出了一個性格分裂、內心冷漠的美麗而危險的人物。尤其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導演更把千羽的殘忍和冷漠有意放大和夸張化，使其具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懼感，以至于削弱了人物和情境的真實性。比如保安劉奮斗抱著小白威脅跳樓，作為小白母親的千羽不緊不慢與之談判，談話內容的情境卻不符合場景氣氛。在如此恐慌緊張的情況下，小孩子也并不慌張失措的設置，說明人物狀態被塑造成概念化、類型化而丟掉了自然真實的反應。影片中的主要場景集中在“海客瀛洲”高檔小區內的地下車庫、鄭重和千羽的家以及梁曉霞租住的城中村，所有的欲望、好奇、糾葛和不為人知的秘密均在陰暗的地下室發生。而千羽整潔的家里，卻凸顯空曠平靜下的不安。當晚上鄭重在家里為情所困的時候，鏡頭切換到千羽身著一襲白睡衣，平靜松弛地遠遠站在他對面。一句話之后鏡頭反打，透過千羽的視線，鄭重耷拉著臉羞愧地站在對面正好被門框框住的另一間房間。此時的千羽早已知道鄭重的背叛，正如同看戲一般觀看著他的反應，而鄭重也如同困在牢籠里一般被壓抑得左右為難。鄭重與梁曉霞約會在陰暗潮濕的破敗小巷中，千羽一身素白出現在這里，與陌陌說著自己與鄭重從相識到一起生活的經歷。鏡頭從破敗的小巷轉向薄霧籠罩下長江對面林立的高樓，從二元對立到階層轉移，盡是浮華背后的海市蜃樓。

而《火鍋英雄》中規整、精致、流暢和利落的影像水準，相較于《好奇害死貓》，則體現出工業進步下的技術工具和人才水準的成熟和提升，同時也說明了在后工業時代新生代導演楊慶在影像表達上呈現出的多元和成熟。《火鍋英雄》在畫面造型、鏡頭敘事和剪輯手法上表現出了不同氣質的融合，在影片當中我們很容易找到許多國內外電影的影子，比如從影片伊始雨天搶劫銀行場景中所體現的鏡頭語言和調度，可以隱約看到諾蘭的《蝙蝠俠·暗黑騎士》開頭部分小丑搶劫銀行的畫面；劫匪與黑幫頭目七哥一伙的打斗演繹了一把日本校園黑幫片（如《熱血高校》）與我國臺灣黑幫青春片的碰撞（如《艋舺》）。而且，《火鍋英雄》的畫面中始終能看見我國香港警匪電影的影子，比如把香港導演杜琪峰的電影片名《PTU》干脆印在了許東的車身上；影片的最后部分，劉波在重慶的街頭追著劫匪頭目至雜亂陳舊的小巷，兩人在色調灰冷的雨中搏命，而黑色雨傘、雜亂的天線、撲騰的鴿子等元素一并構成對20世紀90年代中國香港黑幫電影的致敬與模仿。我們由此看到了“80 后”導演楊慶在創作過程當中對其所受到的不同類型電影文化的影響進行的自我反哺和加工融合。當三人在重慶夜里的街頭想到昔日同學于小慧時，鏡頭在遠處靜靜注視著他們，三人成剪影，輕軌不經意間呼嘯而過，似乎把記憶和思緒帶回逝去的青春年華。當于小慧孤單木然地乘坐輕軌、小慧與劉波在超市見面、兩人在輕軌站道別以及兩人坐在長椅上望向江河對面林立的高樓時，伴著幾聲吉他和弦，一個青春氣息濃厚的氛圍開始蔓延，這區別于影片整體基調的生猛與潮熱，同時又與以上的拼貼雜糅和平面多元一起，顯現出后現代主義的多重特征。

三、陰郁與熱烈——迥異的城市意象

“城市意象”的概念來源于西方環境設計理論家凱文·林奇的著作《城市意象》，其指出城市意象是建立在人對都市的感知基礎上的心靈地圖。都市作為現代社會中各類群體的共存領域，其意象代表著現代人對都市的感知、體驗和記憶，而這些片段化的經驗和記憶整合起來，就是個體意識中的都市景觀。重慶，一座依山傍水、地勢分明，在經濟和文化領域飛速發展的國家中心城市，別稱巴渝、山城、渝都、橋都、霧都，歷史悠久又特色紛呈。碼頭與索道、防空洞與火鍋、輕軌與大橋、巴蜀文化和移民、摩天大樓與矮舊城中村，這種不管從城市形態還是氣質類型體現出的多層次性與豐富性在某種程度上與香港的包容和多元相契合，從肌理到內核所蘊含的豐富和矛盾，體現出創作者以此為背景在影像表達上的多重可能性。

如《好奇害死貓》的導演張一白所述：“我是有雙城情結的人，出生在重慶，但上海是我的理想之都，只要想到浪漫的東西，我腦子里浮現的地方便是上海。”如果說上海給人的感覺是溫暖、柔軟，那么重慶就是陰冷和堅硬，重慶的新舊對比很明顯。這首先體現在這部影片當中的灰冷色調和對都市景觀克制冷峻的展示，如保安劉奮斗和陌陌站在行駛在重慶街頭的卡車上，灰白的現實基調下，鏡頭簡單地注視搖移，輕軌不經意穿過，另外再加上幾處對霧氣未散的江河岸邊的全景遠望，導演并無過多地對重慶這座都市進行觀照和表達。但正如以上所言，影片在對貧富、新舊、階層、人性之間進行深入挖掘的時候就必須要關注人所生存的環境。《好奇害死貓》中鏡頭從老舊潮濕的小巷移向對岸新區的高樓大廈、梁曉霞租住的破敗城中村被周圍林立的高樓所包圍等反差和隱喻構成了導演內心的體驗和想象。

相較于“60后”導演張一白內隱的反差對比式的影像表達，在“80后”導演楊慶的《火鍋英雄》中，重慶的潮悶與生猛在影像的畫面與角色的表演中得到釋放。在采訪中，楊慶自己說道：“不管別人眼中的重慶是什么樣子，作為土生土長的重慶人，我想拍出自己眼中的重慶。”影片當中的拍攝場景——防空洞與火鍋的結合，白象老街的記憶、唐家院子和銅元局輕軌站的嫻然與奇幻，連接渝中區到江北區的千廝門大橋的壯觀，東水門大橋邊的長江索道的特色以及重慶大劇院的現代造型等，在導演對家鄉的體驗和記憶中烙下印記，并承載著重慶獨特的地域性景觀，呈現出了個性視角和奇觀效果的融合，被導演作為一種情愫表達出來。然而需要指出來的一點是，千廝門大橋在影片當中反復出現，使觀眾很自然地聯想到《美國往事》里的曼哈頓大橋，但作為考驗故事技巧和視聽呈現的商業類型片，無限的重復不管是為了純粹的奇觀或氣質的模仿，還是為了表意（連通新與舊、貧與富），這樣為了標配而標配的做法還是體現出了某種套路的拙劣性，所以，缺乏意義的重復多少還是犧牲了真實的質感。

綜上所述，十年影像變遷，張一白和楊慶兩代同為重慶籍的電影人在相似的類型影片中呈現出迥異的影像表征，一個是內斂、平淡、美麗、隱忍下的殘酷物語，一個是熱烈、躁動、拼貼、情懷下的紛亂雜糅。《好奇害死貓》的導演張一白意圖在商業模式中體現出對現實世界的深刻觀照，揭示出被裹挾和固化在環境、社會、身份下個體欲望的互相沖撞。而在技術規范、制作專業、觀念更新的今天，我們發現，“80后”導演楊慶在《火鍋英雄》中所呈現的多元影像世界里，對于視覺元素的模仿雜糅以及套路化的表達闡釋實際上也并沒有使其創造出一個真實的故事肌理。對于觀眾來說，電影如同重慶的火鍋，好看的堂子和齊全的菜品并不緊要，關鍵還是那口鍋里的味道。

①〔美〕尼克·布朗：《電影理論史評》，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101頁。

②張暢：《論張一白電影中的城市意象》，《電影文學》2011年第2期。

③楊慶：《火鍋英雄》，《當代電影》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