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柯倪[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徐則臣的小說以敘事地域來說通常被分為“花街”系列和“北京”系列,前者故事主要發生在花街、鶴頂、海陵以及運河上,后者則在北京。“北京”系列(或稱“京漂”系列)的小說作品有《啊,北京》《我們在北京相遇》《天上人間》《偽證制造者》《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屋頂上》《暗地》《西夏》《居延》《耶路撒冷》《王城如海》等。徐則臣2002年到北京大學讀研,2005年開始在北京工作,他所眼見的21世紀的北京,在其作為政治與文化中心的背景之上,經濟與物質文化以空前之速發展起來了,成了全國有志青年心中的機遇之地,“京漂”群體的龐大成為不容忽視的現象。而作為“京漂者”的一員,徐則臣在他的北京敘事中,關注的大多是一些社會邊緣人,他們沒有北京戶口,也沒有正式工作。在他們當中,還有一群特殊的人,他們從事非法造假的行業,販假證、賣盜版碟、賣假古董,半夜上街刷小廣告,白天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睡覺打牌,出沒于海淀人流密集的天橋和大學門口伺機招攬生意,像特務頭子似的接頭交貨、躲城管和警察。他們是光鮮亮麗的城市腳下黯淡的影子,終日被打擊、被排擠,卻又很曖昧地、在某種程度上被這個城市需要著。
這樣的灰色小人物在徐則臣“京漂”小說的敘述者及敘述對象中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比如《啊,北京》中的邊紅旗,《天上人間》中的陳子午,《偽證制造者》中的姑父,《跑步穿過中關村》中的敦煌、夏小容,《如果大雪封門》《屋頂上》中的“我”、米籮、行健、寶來,《暗地》中的“我”、唐小鷹,《耶路撒冷》中的易長安等。也就是說,徐則臣的大部分“京漂”小說中都有這些灰色小人物的身影,他們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里摸爬滾打,改變了自己,卻進不去北京;渴望扎根,卻黯然離場。
首先,他們為什么要到北京去?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成長在特殊年代的“60后”“70后”,對于他們來說,北京早已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城市概念。北京是首都,首都是心臟,是紅星,是太陽,到北京去是一種偉大的信仰,而天安門更是成為抽象的首都信仰的具體意象。到北京,第一時間要到天安門去,去看“真正的北京”。
《啊,北京》中的邊紅旗,“來到天安門,見到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時,眼淚又下來了。從小就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現在竟然就在眼前了,像做夢一樣。他趴在金水橋的欄桿上,看見自己的眼淚掉進了水里,泛起美麗精致的漣漪。他就想,北京啊,他媽的怎么就這么好呢”。邊紅旗的妻子來到北京前,“多次向邊紅旗表示過,一定要親眼看看天安門。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外省的,大多都有一個天安門情結,從小就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從幼兒園的美術課上開始,老師就反復教我們畫天安門,威嚴壯觀的天安門,飄揚著五星紅旗”。《跑步穿過中關村》中的敦煌剛來北京時,“夢里除了數不完的錢,就是迎風飄揚的國旗,他能聽見儀仗隊咔嚓咔嚓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地經過他的夢境”。天安門的意象在小說中被反復提及,首都在政治意義上的神圣感是他們渴望到北京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同時,21世紀的北京是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交融的城市。一方面,紫禁城朱墻保留著明清遺落的皇族氣象;另一方面,如雨后春筍般立起來的金融大廈頂著經濟曲線矯健攀登。這是一個以驚人的速度往前發展的時代,北京是這個時代的中心城市,機會與競爭、優勝劣汰的規則,無不吸引著青年人年輕敢闖的心。北京大門常打開,機遇遍地誰不來?“人人都說北京是機遇遍地的地方,只要你肯彎腰去撿,想什么來什么。”小鎮的有志青年對北京充滿了一切美好的憧憬:在北京一個月掙上的在老家一年都掙不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憑借自己的能力過上好日子,得到平等、自由與尊嚴。
接著,他們思考怎樣可以長久地留在北京——拿到北京戶口,找一個本地人結婚是最快的捷徑。《啊,北京》中的邊紅旗認識了一個地道的北京女孩兒沈丹,女孩一句“我們結了婚你就可以一輩子留在北京了”擊中了邊紅旗的要害,選擇沈丹意味著可以留在北京,選擇在蘇北小鎮等待的妻子則意味著回鄉。邊紅旗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不定,因為她們身后系著截然不同的未來。找個北京女孩在他們當中成了一種志向、一個目標。《天上人間》中的陳子午說:“等我賺夠了錢,就娶個北京老婆,在北京安家。什么暫住證、外來戶、盲流京漂,去他媽的。”后來陳子午果然追到了吃平菇的姑娘聞敬,聞敬家就住在海淀體育館旁邊的芙蓉里小區。《暗地》中的歪頭大年倒插門“嫁”給了煙酒店的女兒張新紅。沈丹是超市收銀員;聞敬是療養院賓館服務員;張新紅是瘸子,家里賣些煙酒雜貨。徐則臣寫的這些北京女孩,經濟收入與社會地位都一致地不起眼,但她們的北京戶口實在誘人。《暗地》中的山羊憤憤地想:“歪頭大年他媽的成了個北京人,起碼是北京人的女婿,雖然他一直不承認是倒插門。其實承認又有個屁關系,倒插門怎么了,倒插也是倒插在北京的門上。”
許多“京漂”的口號是扎根在北京,而財富、社會地位、能力、人脈……都不與這個“根”畫等號,真正能使你留下來的是一紙戶口——傳統概念上的“根”在現代社會的投射。中國、朝鮮和貝寧是目前世界上三個還存在戶籍制的國家。戶口限定了人口的自由流動,諸多福利權益與戶口相聯系。徐則臣說:“北京要求你這個外來人拿出戶口、編制,證明你有可靠的來源和歸屬。如果你拿不出來,你只能不自由。我不知道北京是不是全中國最需要身份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張紙竟如此重要,反正很多時候我被它搞得很煩。”他自言為一張暫住證跑了五趟,2002年進京,2005年工作,2012年才拿到北京戶口。知識階層如此,更何況其他人呢?由此來看徐則臣頻頻選擇偽證制造者來進行北京敘事的意味深長之處——一群在北京自始至終不曾擁有合法身份的人,他們的工作是給人“制造”身份和“提供”身份,城市中的人們拿著他們“提供”的身份證實了自己,而他們最終正是因為沒有身份而被驅逐出了城市,這真是“身份”鬧劇。
對他們來說,北京確實是“進不去”的。《耶路撒冷》中的易長安、《暗地》中的“我”、《偽證制造者》中的姑父、《跑步穿過中關村》中的敦煌,結局是被捕入獄;《啊,北京》中的邊紅旗、《屋頂上》的寶來,結局是回老家;《天上人間》中陳子午的結局是被殺。那么作者安排什么樣的人“進去了”北京呢?《我們在北京相遇》中的孟一明適應了北京;沙袖依靠孟一明留在了北京,卻無法融入北京;《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陽、楊杰,《居延》中的居延、唐妥,最后留在了北京。他們是“京漂者”中的博士、作家、商人、教師、賣房員工,要么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要么有相當的經濟收入,他們“進去了”北京。
北京敘事中相當有代表性的建筑是從老舍的胡同到王朔的大院。若把北京比作一個被切成多塊的蛋糕,不同作家會挑選其中最能滿足自己創作需求的“那一塊”北京來展開敘述,而徐則臣選了海淀區。首先因為這是他最先接觸的北京,他坦言:“我在小說里不斷重復這個地名,海淀,芙蓉里,當然還有北大、西苑、蘇州街和中關村大街等。我一直住在海淀區,相對于朝陽區、宣武區(北京市原轄區)、東城區和西城區,我對這地方更熟悉一些。”徐則臣在多次訪談中都提到,創作需要把想象以及他人的經驗充分同化為自我經驗,這也可以理解為,創作需要把陌生的東西納入自己所熟悉的場域或語境中。徐則臣熟悉海淀一帶,于是他讓筆下的人物在這一帶活動。其次,海淀充滿了小老百姓過日子的感覺,有很多老房子老住戶,也有很多外來的青年學生和民工,生活瑣碎,柴米油鹽,悲歡笑罵。作者在散文《生活在北京》中說:“在北京,賓館、酒吧、夜總會和高尚社區是一個人間,很多人圍著個麻辣燙的攤子也是一個人間,熱氣騰騰的煙火人間。”
徐則臣鐘情于海淀的煙火氣,試圖借此平衡充斥于這個巨型城市中冷面無私的秩序感。他在散文中描述自己坐在公交車上穿過北京和站在天橋上看北京的狀態:“你看見無數輛車排列整齊,行駛緩慢以至于不動,這個巨大的停車場中突然少了一輛車、一個人,你知道嗎?這個世界知道嗎?他為什么要待在這個地方?北京。你,我,我們為了什么要待在這里?北京。人之渺小,車之渺小……咱們都是誰啊?”他用對個體的關注對抗秩序感,在這個把販假者用“城市牛皮癬”或“社會不穩定因素”此類泛化標簽統一歸類而后清理的大語境中,試圖去辨認大標簽之下每一個鮮活的迥異的面目。在《如果大雪封門》和《跑步穿過中關村》中分別有大雪覆蓋城市和黃沙覆蓋城市的場景,他用純粹統一的自然景觀,覆蓋人文建構的不平等的、有差異的景觀。《跑步穿過中關村》中午夜的北京,《居延》中下雨天的北京,甚至非典時期的北京,都被作者有意地區別出來,意在消解常規狀態的北京逼迫的秩序感。
這樣的北京是那些灰色小人物“進不去”的,而且就前文梳理也可發現,他們也無法以一種體面的姿態回到家鄉。他們懸在進京與歸鄉之間,處于沒有著落的尷尬境地。徐則臣的散文《無法返回的生活》寫了一個失落的故鄉,在外打工的人回鄉也沒有認同感,沒有心安的感覺,成了故鄉的局外人。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人與土地之間建立了血肉相關的聯系,一個蘿卜一個坑,而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仿佛都是一棵棵到處亂跑的蘿卜,在哪都很難有生根發芽之感。徐則臣有一類小說,主人公不斷地出走,身體出走,精神出走,是他這種心態的集中體現,如《夜火車》《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長途》《下一個是你》《我的朋友堂吉訶德》等;還有一類遵循著返鄉而后離鄉的模式,反映了人與鄉土的隔膜與疏離。他在《人間煙火》的跋中寫道:“對所有的故事我都不知道結果,不知道如何到達人物可能去的地方,不知道他們,包括我,與這個城市的復雜、曖昧關系究竟在哪里。”對于他探尋的人與城市之間的關系,更廣泛來說是人與某一片土地之間的關系,他已經在作品中做出了回答,進不去城市也回不去家鄉,永遠在路上,是他所認為的現代人的常態。《此心不安處是吾鄉》最后說:“唯其如此,此心不安處,非吾鄉者亦吾鄉。只能如此。”不心安,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