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貝[鄭州大學,鄭州 450001]
梁昭明太子蕭統主編的《文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賦、詩、文總集,選錄了自先秦至梁代一百三十人的七百余首作品,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極為深遠,被稱為“文章之奧府,學術之淵藪”。《文選序》是蕭統本人為其作的序文,主要闡釋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文學的產生發展,二是申明《文選》的范圍和標準。《顏氏家訓》是南北朝著名學者顏之推晚年所作,是作者究其一生經驗和教訓為垂訓子孫所作,在中國古代家訓史上有“古今家訓,以此為祖”的盛譽。《北齊書顏之推傳》對顏之推有這樣的評價:“博覽群書,無不該洽;詞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繹以為其國左常侍,加鎮西墨曹參軍。”顏之推善文并以才情入仕,足以可見他在文章寫作方面的造詣之深,其中《文章》篇是顏之推文學觀念和文學態度的集中反映,頗多真知灼見囊括其中。
蕭統在《文選序》之初就討論文學的發展,“式觀元始,眇覿玄風”“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最早追溯到混沌虛無的宇宙,一直到伏羲王天下,才有了文字典籍的出現。“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萬事萬物都是遵循由簡到繁的發展規律,文學也是如此,體現了蕭統的文學觀念。因為文學由質到華是其發展的必然趨勢,難以把握其發展規律,進而引出對文體的論述。可見在蕭統的眼里,文體得以細分的原因,既來自于前人的鋪墊,也與蕭統本人的文學觀念密不可分。從曹丕《典論論文》的“四科”說到陸機《文賦》的“十體”說,從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到李充的《翰林論》,以及任昉《文章緣起》所分的六十四類文體,都為蕭統對文體分類提供了很好的理論和實踐準備;而正是看到了文學的發展變化,文學體裁和內容的不斷分流和擴大,因此為了更系統細致地了解不同文學的發展,文體分類勢在必行。相同的是,《顏氏家訓》也在《文章》篇開篇之初就論述了文體的起源:“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首先談到文章,這里的文章應該和文學等同使用,泛指一切文學和文學作品,下文談論到的詔命檄策、序述論議都在其中。這是顏之推對文章源流的認識和對文體的辨析,闡述了各種文體產生的源頭,認為后世文體都是其演化,文章之源在于經典。文學發展觀指導著蕭統與顏之推對文體本源的追溯。四季更迭、日月轉換,文章在不斷發展變化,文體也必將不斷細化,這同樣也符合自然發展規律,文章在發展過程中表現出了不同的立意與體制,文體的變化也能幫助我們更深入了解到其規律原因。
魏晉是文學自覺發展的時期,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局面儼然已被打破,文人在創作理念和過程中也直接袒露自己的價值傾向。“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蕭統在《文選序》中對姬公、孔父之類的經書有著極高的評價,“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一方面反映出《文選》的選文標準,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孔儒之道在蕭統心中的主導地位。據《梁書》記載:“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能諷誦。”蕭統自小才思聰穎,三歲就開始接受儒家經典的熏陶,仁孝有德,愛民如子,所作所為無不體現著儒家君子的涵養和風范。而對于老、莊、管、孟的著述,蕭統只是客觀地指出了不錄它們的原因,卻沒有多加評價,通過對比也可見老莊在蕭統心中的地位不及孔父之書。
《顏氏家訓·文章》開篇就提出了“文章原出《五經》”的觀點,通過文體本身的特點將其歸類到不同的經書當中,這與劉勰《文心雕龍·宗經》的理論是一脈相承的,這種文章“宗經”觀念為《顏氏家訓》整個理論體系奠定了儒學基調,反映出顏之推與儒學密不可分的關系。此外顏之推也多次在文章中表現出崇儒學儒的傾向,如“圣賢之書”“《禮》云”“孔子曰”等,可見他對儒家經典的重視,并希望能將這些教誨傳達給他的子孫。《文選》中的篇章以及《顏氏家訓》中的文論,除儒家思想外,也包涵著道、佛兩家。雜取眾家,兼容并蓄的理念,既反映了社會現實,也豐富了《文選》與《顏氏家訓》的內蘊。
《論語·雍也》:“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最早提出了“文質”的概念來詮釋君子的風貌。文質恰到好處的互相融合才能合乎君子的風范,由于蕭統和顏之推都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也把這種思想運用到文章的選錄和創作之中。“若其贊論之綜輯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蕭統在《文選序》中明確表達了其選篇標準,“贊論”綜合聯綴華麗的辭藻,“述贊”組織安排漂亮的文辭,要求文學作品的事典與情志要經過深入的思考,并用優美的文字來表達,這也是蕭統要求文章“文質”并重的集中體現。蕭統除了重視辭彩之美外,更重視文質的并重和雅正的風格,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說:“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通過其他文獻的描述也可反映出蕭統對孔儒思想的繼承,也是他文學風格的再次闡釋。
《顏氏家訓·文章》篇中這樣描述:“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顏之推把文章的標準類比為一個人,“理致”“氣調”“事義”“華麗”四個方面缺一不可,統一依附于一篇優秀的文章中,這是顏之推要求文章文質并重的集中表達。“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顏之推又從今古文的文章特點出發,提出了古文今文并重的期許,這既是對前人學術的繼承與發展,也是基于不同時代文章特點所做出的選擇,古文的體制和今文的辭調并須兩存,文質并重方能使文章更加完美。在文質并重的基礎上顏之推又提出了又一文章觀,即文學須典正不流俗:“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這是顏之推論述其父顏協的文章,但從后文對家父文章被燒未曾傳世的遺憾也可見顏之推本人對文章典正的認同,顏之推在創作家訓時,也謹遵父親教誨,不媚俗不逞辭,全書二十篇文風平實典正,自成一家之言。如范文瀾先生所說:“《顏氏家訓》的佳處在于立論平實。平而不流于凡庸,實而多異于世俗,在南方浮華、北方粗野的氣氛中,《顏氏家訓》保持平實的作風,自成一家之言。”蕭統與顏之推都繼承了孔子的“文質”觀念來指導文學創作。《文選序》中的表達與《顏氏家訓·文章》篇中的立論都體現了“文質”兼顧、適當統一的創作要求。蕭統與顏之推的“文質”觀念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在兩者相較的情況下,蕭統重“文”,顏之推重“質”,這些受到了作者身份、著述體例、當代風氣等多方面原因的影響。蕭統身為太子,在主編《文選》時勢必會多受時代文風的影響,而顏之推所作《顏氏家訓》的主要目的是垂訓子孫,作為一家之言在表達上也會更輕松平實。
傳統文學發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進入了一個自覺、自觀、自省的新階段,作為南北朝文學史上的雙峰,蕭統所著《文選》以及劉勰所著《文心雕龍》作為學者們對照研究的對象,且成果頗豐。然其二者與《顏氏家訓》的文本對照研究并不多。《顏氏家訓》作為同時代的文學作品,其在文本中所反映的文體觀念、文學思想、選文標準等方面,也與《文選》有一定的對應和聯系,其文學地位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確也不菲。因此本文對作為作者文學觀念集中反映的《文選序》和《顏氏家訓》里的《文章》等篇章進行比較分析,試圖揭示出二者在文學認知上的某些內在聯系和差異,并通過分析與比較,以窺探南北朝的文學風貌與文學的發展。
①〔唐〕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91頁。
②③⑤⑧〔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第8頁,第9頁,第10頁。
④⑩??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24頁,第253頁,第255頁,第255頁。
⑥〔唐〕姚思廉:《梁書》,中華歷史文庫,第100頁。
⑦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 60頁。
⑨李壯鷹編:《中國古代文論選著》,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131-132頁。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2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