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妍欣 陳怡帆 黃則賢 陳方圓[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北京 100020]
《浮生六記》是清朝人沈復的自傳體散文,描述了他與妻子陳蕓的日常生活,及其游歷各地的所見所聞。它能夠在世界范圍內擁有眾多讀者,林語堂的譯本功不可沒。1936年,林譯本《浮生六記》(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出版,這是這本優秀的作品第一次走入西方讀者視野。另外兩個英譯本則是1960年出版的,由Shirely M.Black翻譯的Chapters from a floating life: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
,以及1983年出版的Pratt,Leonard;Su-Hui,Chiang譯本Six Records of a Floating Life
。林語堂站在西方視角,采用英語讀者能夠接受的文化概念,較準確地傳達出《浮生六記》中士人階層獨特的人生態度、價值觀念,為一戰后迷茫于生活意義的西方人提供了極具東方審美價值的生活追求和生活意義。而布萊克譯本在內容上對原著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改,在文化概念上出現了誤判和誤譯,未能像林譯本那樣展現中國傳統的士人階層原本的精神風貌。
歷經朝代變遷,士人階層的精神呈現出不同的特質。中國自古就有士,殷商、西周時代士的身份是貴族中最末的一等。到了春秋中后期,其社會角色由主要從武轉為主要從文。“他們以研習儒學經典為手段,以參與政治為最佳生活選擇,以道德修習和實現‘內圣外王’理想為最佳人生設計。”魏晉時期雖是中國歷史上的亂世,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魏晉士人性情的放誕與率真、精神的自由與覺醒、清談的崇尚與追求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獨具特色的文化精神。北宋時更多的士人由外在的事功轉向內心的自省。中唐之后,封建政治從高峰跌落,大隱思想逐漸盛行。乾隆后期,國家政權的進一步穩固,士人階層所接受的教育大抵以科舉仕進為主,“家有中人產以上,輒疊然向學,子弟之才美可造者,必延名師而教之”。然而在他們入仕之后,就會發現受到官僚體制的掣肘,繼而抑郁苦悶,意欲放棄仕宦生涯。段玉裁云:“回首平生,學業何在也,政績何在也。自蜀告歸,將以養親,將以讀書。”士人入官以后,官方事務、應酬交際也令其勞心費神,影響學術發展。而有些士人出于現實經濟的考慮,不能決然辭官,就主動“遠利就冷官”。
本文認為《浮生六記》的林譯本中所體現的士人精神沿襲了前人的思想。魏晉時期思想的自由解放,中唐時期的大隱思想,以及乾隆后期士人對于官場的厭惡之情在其中都有所體現。《浮生六記》林譯本中的士人精神可以概括為不慕官場名利、追求隱居生活、有著文人風骨和高雅生活情趣這四個方面。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盡管諸家對風骨的理解各有不同,但多數將其與文章感染力相聯系。沈復在《浮生六記》的行文中不求纖密之巧,然而情真意切。他自身遠離官場,堅守素心,也頗具文人風骨。
在二十五歲時,他響應徽州績溪克明府的號召入世為官,不久便對官場的爾虞我詐厭惡不已,繼而出官入商,離開了官場生活。原文中,沈復用“卑鄙之狀”一詞來描述官場中污穢不堪的現象,而林譯本中的闡釋則為“stoop in official life”,也就是在官場中卑躬屈膝。林語堂的譯文準確地表達出了沈復的士人風骨以及對于官僚體制的厭惡,在幫助西方讀者的理解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現實生活總是與理想相差甚遠,紛繁復雜的官場與沈復對田園生活的憧憬和期盼背道而馳。在第三章中,他將自己的生活描述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艱難的家境讓他的生活愈發痛苦,可是他沒有因為貧困潦倒而放棄自己的原則。他不愿為了金錢舍棄文人風骨,也不愿為了利益忍受官場中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他只好把對田園歸隱生活的向往和對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的渴望,用文字的形式在書中表達出來。
“‘Someday we must build a cottage here…You will paint and I will do embroiderys…’ I fully agreed with her.”這是沈復妻子陳蕓對他們未來平靜生活的暢想,在一個農家小院中繪畫織布,詩酒相伴,這樣一幅美好的未來生活圖景得到了沈復的贊同。和妻子游遍名山大川是他的愿望,因為禮教的束縛,愿望終究成為遺憾。他雖然向往自由,卻無法改變時代的局限。沈復想過的既不是追名逐利的官場生活,也不是繁華絢爛的市井生活,而是與陳蕓一起,在一個遠離世俗的地方過上隱居的田園生活。
即使生活充滿了不幸與痛苦,沈復仍保持著士人式的高雅生活情趣。他用輕松生動的語言描繪了與妻子友人靜室焚香、吟詩作畫、插花舞墨、品茶論道等場景,讓讀者對士人生活產生了無盡的想象。在林譯本中,這一點也被很好地呈現出來。例如,沈復將蘭花的美描述為“幽香韻致”,林語堂生動地將這句譯為“subdued fragrance and graceful charm”。既沒有失去原文的雅致,也體現出了行文的“風骨”,沈復作為士人的高雅生活情趣從字里行間自然地流露出來。
林語堂英譯本用詞淡雅樸質,既適合西方讀者的文化背景,又適當保留原文的恬淡之感。通過描寫沈復和妻子朋友間的相處讓讀者感受到沈復的率真自由,不拘禮法。例如原文中對沈復性格的刻畫:“余性爽直,落拓不羈,何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林語堂將其翻譯為:“I am by nature unconventional and straightforward,but Yun was a stickler for forms,like the Confucian school masters.Whenever I put on a dress for her or tidied up her sleeves,she would say ‘So much obliged’ again and again,and when I passed her a towel or a fan,she would always stand up to receive it.”
此句是沈復直抒胸臆表現自己的率真自由,林語堂深知其中肯綮,改句式不改句意,生動刻畫沈復的性格氣質。“by nature unconventional and straightforward”和“a stickler of forms”用詞地道簡潔,利于讓西方讀者切身感受其率真之態。
伉儷情深的夫妻間常有歡聲笑語,在譯文中林語堂也注意對這一細節的處理,女主人陳蕓的笑容溫婉含蓄,男主人的笑容爽朗放達,譯文中沈復之笑被譯為laugh,陳蕓之笑常譯為smile。
再者,不同于在那個時代大多數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去”的處世哲學,沈復與妻子情深義重、難舍難分。離別之時感嘆“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林語堂將其譯為:“But I felt like a lonely bird that had lost its companions and as if the world was going to collapse around me.”林語堂沒有直譯“天地異色”,而是以collapse巧妙帶過。
《浮生六記》中沈復率真自然、追求自由的生活情趣與林語堂所提倡的閑適生活正相契合;沈復的寫作風格,也與林語堂提倡的“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頗為類似。
林譯本高度遵循原著,原汁原味地展現了不慕官場名利,追求隱居生活,有著文人風骨和高雅生活情趣的士人精神。在內容上,林譯本忠實地保留了原著內容。形式上,林譯本保持原著筆記體小說體例,全書按照“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游記”“浪游記快”四個部分進行翻譯。林譯本對原著的高度保留,不僅介紹和傳播了當時中國獨有的新文學體,還再現了沈復的人生觀、愛情觀和中國山水風景以及當時文人們極高的文學品味和審美能力。而在布萊克譯本中,譯者做了明顯的改動。
首先,布萊克打破了原著筆記體小說體例,按照時間順序重新構建了小說結構,全書分為12章。正如譯者在前言中寫道:“出于大多數西方讀者的閱讀興趣,布萊克調換了一些時間的順序,將整個事件連接在一起,尤其在處理第四部分的時候。”與林譯本遵照原文以沈復與陳蕓定親的故事作為開頭不同,布萊克譯本首先回顧了沈復童年的一些趣事。原著第四部分《浪游記快》記述了沈復在廣州攜曉峰逛花艇以及與喜兒、翠姑之間的經歷。布萊克譯本中均按照時間順序將該內容安排在第五章,接在沈復、陳蕓和素云之間的交往之后。
其次,布萊克在翻譯過程中對內容做了較大的刪改。一方面,布萊克譯本刪除了一些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正如譯者在前言中所說:“從第四部分起我省略了有關廟宇和景點的描寫,因為它們都很相似而且對于沒有去過、不熟悉實地的讀者來說意義不大,同時我省略了一些文學批評、園藝及植物栽培部分,因為它們專業性太強,無法迎合大眾口味。”
布萊克譯本刪去了原著中精煉的文學評價。在沈復夫婦探討古文時,譯者刪除了對“《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一段的翻譯;同樣,原著中陳蕓對《楚辭》的簡單評論“蕓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也沒有被保留。這兩段都是對中國傳統文學的精煉的文學評價,體現了中國士人階層的文學素養。
布萊克譯本中刪去了原著中對于插花藝術的描述,不便于傳達東方美學思想及其中蘊含的哲學思想。林譯本從花的數量、顏色、花瓶的選擇、插花風格等各方面簡明地介紹了中國的插花藝術。“Each vase should have flowers of only one color”,“ they should be so arranged as to come up together straight from the mouth of the vase,neither overcrowded,nor too much spread out,nor leaning against the mouth of the vase”,體現了中國哲學中的中庸之道。布萊克譯本對插花藝術的刪減體現了布萊克譯本無法較好地傳達東方美學和哲學思想。
另一方面,布萊克譯本中添加了一些原著中沒有的東西——中國傳統的山水畫、通俗易懂的民間故事以及對詩歌的解釋。
布萊克在前言中指出:“插入了一些可能影響沈復的畫作插圖,這些畫作也反映了沈復寫作的精神和精致。”全書中布萊克一共插入了八幅中國畫,在第四章中,布萊克插入了惲壽平的畫作。譯者在畫作下方會寫明畫家姓名、生卒年、展出地點。通過這樣簡單的標注,普通讀者無法知曉畫作的風格、影響,從而也不能增加外國讀者對中國國畫的了解。譯者列出的這八幅作品出自三位清朝畫家之手,其中三幅展出于華盛頓特區的Free Gallery of Art,另外五幅展出于位于美國密蘇里州的堪薩斯城的William Rockhill Nelson Gallery of Art。這幾幅作品不具有廣泛的代表性,不能全面地傳遞出中國傳統士人階層的精神。這幾幅作品并非是譯者出于傳遞中國文化的角度而選擇的,相反的,更像是布萊克出于迎合西方人的目的而插入的。
同時,布萊克在翻譯過程中添加了對牛郎織女故事的敘述以及“舉案齊眉”故事的由來。原文中沈復感慨“半年一覺揚邦夢,贏得花船薄幸名”。布萊克譯本中特地指出這兩句詩是改編自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The above is a paraphrase of two lines of a poem by Tu Mu:'I awake from ten years of a Yang-chow dream— with a fickle name among the Blue Pagodas’)。
與林譯本全方位深入展現中國傳統文化之美不同,布萊克譯本單純專注于沈復、陳蕓之間的情感糾葛,排斥中國特有的文學體裁,忽視中國傳統的士大夫精神,不顧中國深厚的士人文化,簡單地理解中國深厚的士大夫階層文化。林譯本在內容上高度遵循原著,忠實地保留了原著的全部內容,林語堂地道的翻譯也能夠盡可能完整地傳遞一些特有的文化現象和文化精神,而布萊克在翻譯過程中則不能夠完全揣摩透這些文化現象,從而出現錯譯。
以“小人”和“君子”為例,“君子”在中國周朝時期,以為“君之子”,意思是國君的兒子,后來演變為士大夫的統稱。儒家認為君子是“圣人之下,富有禮儀規范的人”,是具有高道德標準的人。小人指的是地位低的或人格低下卑劣的人。布萊克譯本簡單翻譯“小人”和“君子”為“peasant”和“aristocrat”,意為農民和貴族,僅從社會地位這一角度來翻譯“小人”和“君子”,與中文原文顯然是不相符合的。林譯本中“君子”被譯為“gentleman”。“gentleman”在柯林斯字典中的釋意為“a gentleman is a man who comes from a family of high social standing”,或“if you mean that a man is a gentleman,you mean he is polite and educated,and can be trusted”,意為來自于具有高社會地位家庭的男性,或者有禮貌受過教育、值得信任的。林譯本將“君子”譯為“gentleman”,與中文中君子士大夫、具有高道德標準的人,都比較貼切。小人被譯為“a common fellow”,意思是普通人,相比之下,更加貼近原文。
原書中,陳蕓在和沈復討論茉莉花香的時候曾說:“我笑君子愛小人耳。”在林譯本中翻譯為“But I only laugh at that gentleman who loves a common fellow”,意為我只笑話那些愛慕普通人的君子,意思準確。但是在布萊克譯本中則被翻譯成“The aristocrat pleases me,‘I suppose,’she replied;‘but I love the peasant’”,意為我認為君子取悅我,但是我愛小人。
“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 。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此云霞耳。”意思是: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有。如果是品評談論云霞、在深閨幽閣里詩情畫意、兩心相許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如你我夫妻兩個,只在一起誠心看月觀云的,怕就沒什么了。布萊克將之 譯 為“‘Lovers like us will be everywhere tonight,’I answered;‘like us,they will be sitting in the cool breeze,enjoying the moonlight and exclaiming over the beauty of the clouds’”,就將意思曲解為今夜像我們這樣的愛人們到處都有,他們也坐在微風中,納涼賞月,品評云霞。很明顯,這與原文的意思相反。
“青衫紅袖”中文的意思是男男女女,而在布萊克譯本中,譯者簡單理解為了穿著青衫紅袖的人——people in blue gowns with red sleeves。
由于對中國文化的不充分理解,布萊克譯本存在錯譯現象,而林譯本則能準確地展現中國古代士人階層的精神風貌和生活情趣,為西方讀者介紹了極具東方色彩的美學思想和生活方式。
20 世紀西方社會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人們對物質的追求超過了對精神層面的追求,整個社會的人都顯得有點浮躁,這種情況反映到文學領域就會呈現這樣一種趨勢:西方文學無論是對社會的贊賞還是控訴,情感都會比較濃烈,字里行間都透漏出他們想要擺脫工業文明的精神枷鎖的急迫感,而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因為工業文明的滯后性而依然能保持內心對真善美的追求,保持“清心寡欲”的精神境界。正如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所追求的“平靜”,他們縱情山水,寄情自然,渴望歸隱,體現的是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態度。
所以總的來說,20世紀中國的士大夫階層算得上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股清流,它在歷史的長河中緩緩流動,又始終保持了其獨有的特點與別致的追求,它是西方社會所未曾經歷過的特殊的存在。
通過研究,我們發現布萊克譯本中,譯者把對中國深厚的士人階層文化的理解簡單化了,相比較而言林語堂對《浮生六記》所體現的士人精神做出了更加準確傳神的闡釋。可以說,林語堂達到了當初想通過翻譯《浮生六記》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目的,這無論是對東方文學還是對西方文學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①王樂:《士人、士紳、士大夫異同辨》,《東岳論叢》2007年第2期,第198-199頁。
② 趙艷波:《魏晉士人的文化精神及現代意義》,《九江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③林香娥:《盛衰之際——乾隆后期士人思想動態研究》,浙江大學2004年。
④〔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頁。
⑤ LIN YUTANG.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and Researching Press,1999:137.(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⑥〔清〕沈復:《浮生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頁,第15頁,第21頁,第39頁,第87頁,第23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⑧ 黎士旺:《文化取向與翻譯策略——〈浮生六記〉兩個英譯本之比較》,《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年第7期。
⑨ Shirley M.Blcak.A Floating Life: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
,Silk Pagoda,2006.(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