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翠霞[山東省沂源縣魯村鎮中心小學,山東 沂源 256100]
劉勰《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一部重要的文學理論和批評專著。它以卓越的識見、詳細的論述、完整的系統、精美的筆調,構成一部宏偉的文學理論和批評著作,這在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在《知音》篇里,他批評了“賤今貴古”、文人相輕的不良風尚:“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于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他還對批評的態度、修養、方法等做了全面的論述。例如:“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等。劉勰認為批評時要客觀,要對作品做深入研究和分析,要體察作者的用心,避免愛憎片面,要有較高的修養,才是實事求是的批評,如“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在《知音篇》中劉勰提出了“知音其難”這樣一個命題,揭示了在文學鑒賞與文學批評中出現的矛盾現象,并分析了導致“知音其難”的原因。“知音其難”現象其實也是西方文論的理論命題之一,本文依據艾布拉姆斯《鏡與燈》中提出的文學四要素(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分析框架結構對“知音其難”進行分析,在其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他認為:“在這個以藝術家、作品、世界、欣賞者構成的框架上,我想展示各種理論進行比較。”另外借鑒接受美學的理論對文學活動中的接受者——讀者主體角度來剖析“知音其難,音實難知”現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西文論的對比,比較文學的視角讓我們對“知音其難”現象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知音》篇專門談文學鑒賞與批評的標準問題。從文學批評理論的發展來說,也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作者指責“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知多偏好”等錯誤的態度,要求批評者提高自身修養、理解作者、博觀圓照,進行公平的批評,并且提出了若干條從事批評的客觀原則。劉勰的批評觀或鑒賞觀,并不僅僅存在于《知音》篇,學者一般會聯系與之相關的其他各篇,而不是集中于一篇或少數幾篇。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他(劉勰)的批評觀,除了在《知音》《指瑕》《才略》《程器》中有較集中的表述外,大量地反映在他對歷代作家作品的評論中。”
劉勰首先指明正確地展開文學的鑒賞和批評之所以難,主要緣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由于品鑒對象“篇章雜沓,質文交加”,文學作品以其創作情感的豐富性和表現手段的多樣化使其形象豐滿、意蘊豐富而“文情難鑒”,為此,劉勰慨嘆云“音實難知”;另一方面,劉勰又認識到批評鑒賞者常常會受到各種錯誤的思想傾向的影響,批評鑒賞主體條件難以完足,因而使得能夠做到“平理若衡”的知音者著實難遇,由此而發出了“知實難逢”的感嘆。這樣,劉勰就從主客觀兩方面揭示出文學鑒賞和批評的復雜性。《知音》篇探討的是作品本身與鑒賞主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兩者能否達到和諧一致成為鑒賞成敗的關鍵。下文將從文學四要素角度論述“知音其難”現象的成因。
文學是反映社會現實的,一定社會時期的文學總有時代的烙印。但是文學并不能反映社會的全面,總有一定的局限性。亞里士多德提出“模仿說”,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開宗明義闡明關于詩的本性的首要原理,即藝術的本性是模仿。他認為:史詩、悲劇、喜劇、酒神頌以及其他各種藝術“都是模仿”,“人們可用同一媒介的不同表現形式模仿同一對象”。《周易·系辭下》提出來“觀物取象”說法:“古者包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雖然談的是文字的起源,也可看作是對藝術起源的一種認識,與西方的“模仿說”有相似之處。從“模仿說”到“再現說”“表現說”“反映說”等,都強調了文學與世界的聯系。文學是對外部世界的反映,這種反映是有選擇性的。世界是多彩的世界,加上藝術家個人的創造,使文學作品更加絢麗多彩;同時讓讀者的理解產生了難度。如果讀者對身邊的世界和藝術家沒有充分的了解,必然會產生隔膜,造成“知音其難”現象。
文學反映的世界并不等同于世界本身,作者內心的情感最終通過作品來得以展現。作品反映的是作者眼中的世界,作品中的情感也不是單一的,這使得作品的內涵變得復雜化。同樣一部《紅樓夢》看的人不同理解也不一樣。對于《紅樓夢》,魯迅說:“道學家見淫,經學家見易,才子見纏綿,流言家見宮闈秘事,革命家見排滿。”國外有句諺語:“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于《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形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想象,因為在《紅樓夢》中并沒有準確的刻畫林黛玉外貌的語句,林黛玉形象的闡釋會因人而異。劉勰認為文學作品的理解并不是很困難,“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做不到這一點,反而把簡單的事弄得更復雜。從西方接受美學的觀點來看,如果讀者沒有相關知識、經驗等,也即缺乏期待視野,對于作品理解來說,就會發生困難和誤解。“‘期待視野’顯然指一個超主體系統或期待結構……這些作品是理想化的,因為它們‘喚起了由類型、風格或形式傳統構成的讀者的期待視野,并旨在一步步地破壞這一傳統。’”
曹丕《典論·論文》中謂:“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又謂:“徐干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他所說的氣,大體是指作家的氣質。作家的氣質不同,所以作品的風格不一。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說“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才性異區,文辭繁詭”,也肯定了作家不同的氣質與性格會有不同的文章風格。文章風格的差異會給讀者與作家本人帶來理解的不同,同時由于作家與讀者偏好不一形成多種多樣的審美觀念。對于作家而言,會有“崇己抑人”的不正確態度,因而形成“文人相輕”的壞風氣。《知音》篇中這樣分析:“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嘆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于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一旦有偏見在頭腦中,再想對別人的作品作客觀正確的評價就很難了。對讀者來說,喜好不一,對作品的鑒賞也有天壤之別。“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偶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這里,劉勰指出了主觀的偏見對于文學鑒賞與批評的害處,也造成了“知音其難”現象。
讀者閱讀文學作品,了解作者思想,了解作品中描繪的風土人情,同時讀者頭腦中也不斷地聯想想象,會對作品進行再創造。20世紀60年代興起了接受美學,對文學接受活動中讀者的自主性加以積極認可和強調。接受美學研究者注意到了過去的文學理論所忽視的一個基本事實,即文學作品是為讀者閱讀而創作的,它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才能表現出來。讀者不是被動地進行反應,而是主動的,且具有推動文學創作過程的功能。劉勰在《知音》篇中說:“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重視讀者內心的心理狀態對文學鑒賞的作用,另外對讀者的自主創造也有論述:“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譬春臺之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如果讀者多玩味文章,多去創造,自然會理解作者的內心思想,真正成為作者的知音。
劉勰在《知音》篇中對造成“知音其難”的主觀客觀條件作的細致分析,很多理論與今天的文學理論不謀而合。他既看到了文章的多樣性,也注意到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個體差異,由于時代的局限,劉勰對文學要素的理解不可能達到今天的理論高度。但是,劉勰在《知音》篇中的論述,提出了“知音其難”命題,注意到文學鑒賞與批評中存在的常見問題,有著很重要的意義。本文通過文學要素的分析,力求使人們對劉勰的思想有更好的理解,也對“知音其難”有更深的認識。
①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714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 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
③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10頁。
④ 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2頁。
⑤ 姚斯、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 340—3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