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的空虛

⊙許明彌［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魯迅的空虛早在《吶喊·自序》中存在：“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這種“無”的確帶著渺茫的“希望”一直就存在于他的小說創作之中，《傷逝》自然也不例外。

魯迅的這種“空虛”歷來就受到人們的關注，有人說它與佛教有關：“佛教文化的人生即苦、地獄意象、普度眾生、萬法皆空與魯迅的虛無觀形成有極大的聯系。”日本研究魯迅的大家竹內好也曾用佛教“同心”的概念臨時性地解釋了魯迅的“混沌”和“無”，他認為“文學家魯迅追求的只是‘無’，這個‘無’不能用任何方式加以定義，但又不能無視它的存在，因為它存在著，而且是產生各種‘有’的‘終極性場所’”。結合他自身的經歷和創作，不難發現他的確受到佛家影響。對于這種“無”他自己也有所感，在1925年3月18日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實有’……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這種人生悖論使他長期處于痛苦之中，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窺見人類深處隱秘的一角。

《傷逝》在這篇小說中貫徹了他的虛無。空虛在《傷逝》中是隨處可見的，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題目的空虛

“傷逝”一詞的詞義是“感念死去的人”和“為死亡感到哀傷”，古有“破琴傷逝，無復知音”，而今有魯迅筆下涓生以手記感念子君和隨之一起逝去的一切，兩相對比，大有不同。古代的“傷逝”代表有《世說新語》的《傷逝·第十七》。魯迅曾在1927年發表過《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演講，言辭中不難看出他深厚的古代文學功底。在《世說新語》中，“傷逝”是能夠真正體現死者的悼念的故事有許多，比如：“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敬素好琴，子猷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亦卒。”這一則講述的是王羲之的兩個兒子，王子猷因為王子敬的逝去而悲傷，不過一個半月也逝去的故事。作為素來知禮的王公貴族，此時早已忘卻這些規矩而直接坐在靈床上，可見王子猷悲傷才是真正的“傷逝”。對比之下，涓生的《傷逝》是以手記的形式記錄下來的，只是為了“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可以說這種哀悼還是帶著功利性的，也是他“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的第一步，所謂《傷逝》其實是一種空虛。

二、故事情節的空虛

故事講述子君由“出走”到“回去”的故事，這種故事架構，似乎是對20世紀20年代倡導的婚姻自由觀念的一種警告，也是《娜拉出走后怎樣》的一種延伸。作為偉大的思想家，他對待女性解放的認識更加深刻、清醒：“他在《傷逝》‘真實’與‘虛空’的對立緊張的矛盾中，還看到了男性價值世界在制造‘娜拉出走’這一歷史樂觀主義女性神話中所起的助紂為虐的作用，看到了男性中心主義文化霸權對它的終極價值目標釜底抽薪的勢能。”魯迅認為娜拉走后要么走向墮落，要么回去，而他在《傷逝》中探討了子君的“回去”終歸于死亡，一切又重歸虛無。

故事的主人公子君和涓生，都有著各自的空虛。子君除了“出走”到“回去”的空虛，還有其身份的空虛。作為一個新式女性，子君勇敢地追求愛情，她自認為她的存在是有價值的、高尚的。“我是我自己的”，發出這樣的聲音的她是一個值得令人尊敬的理想踐行者，但她的行為在其他人看來并沒有這重性質。在涓生拜訪“一個就久不問候的世交”時，他冷冷地告訴涓生：“——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這句話透露出當時的“看客”們對于子君的“出走”是一種冷漠，以至于對于她死后的身份，也至多不過是“朋友”。這種定位也是從側面見證了子君的空虛。全文以涓生的手記呈現，子君基本處于失語的狀態，也正因為如此，涓生的空虛才更加明顯。首先，涓生的存在一直是空虛的：作為情人的角色，他在子君身上所體驗到的空虛大于豐盈。他在手記上說，不過三個星期便對她更加了解，這種了解使他感到隔膜和空虛，也是他與子君逐漸背離的開始。他對在這個小家庭的位置的自我認知也是一種空虛：夾在“叭兒狗”和“油雞”之間；而作為朋友的角色，他的友情一直處于空虛的狀態，只有一個熟人幫襯，就是《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了，但是這個總編輯也是通過書信交往，最終也不過給他兩張書券，使他所有的努力和等待都化為空虛。而家，除了伯父，其他一字未提，這種角色的缺失使涓生處于一個無根的狀態。

除了存在的空虛，涓生的“懺悔”也是空虛的。他在開篇寫道：“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但縱觀全文，他的“如果我能夠”赫然變為“不能夠”了。這種“不能夠”主要體現在“鳥”的意象上。涓生以鳥自比，自始至終“鳥”都是孤獨的、自我的。在涓生失去局里的工作之后，他比喻：“局里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里的禽鳥一般……現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我的翅子的扇動。”這樣的想法逐漸演變為涓生想要與子君分離的想法，子君成為“局”的替代品，成為圈住自己的“籠子”，在拋棄阿隨之后，他面對子君的冰冷的態度，卻是充滿怨懟的，認為大部分原因在于她，因此才“忍受這生活壓迫的痛苦”。在家庭之外，受到各種打擊的他“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即使已經“頹唐”了許多。這種想要擺脫牢籠（即子君）的欲望越來越強，最終他與子君分離，他的追尋的自由卻并沒有成為自由，反而更加空虛了。

他的追尋真實、自由之路是一個不斷自我否定和懊悔的過程。“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這是文中第一次提及“突然想到她的死”，這個“突然”是對自己理性的否定，也是情感上的自我否定，這種否定一直持續到第二次出現“突然”：“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這里“突然”想到的子君的死亡，似乎正在鼓翼的鳥被打斷了翅膀的扇動，說明他還在延續情感的自我否定。如果有刻骨銘心的懺悔與懷念，那么這個思緒的割裂就顯得十分突兀。所以這里的兩次“突然”不僅是涓生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的抽離，還有對于本文主題的回歸。這種回歸顯得涓生的空虛愈加深重了。回到原文，他這里的“自責”“懺悔”更多的是出于做事不妥當、思慮不周的懊悔。第三次再提起“我想到她的死”就不是“突然”的了，這里不再是做錯事情之后追尋的彌補的可能性，而是悲劇已經釀成，他所能做的只有轉移情緒將自己的“自責”“懺悔”寫下來。

三、故事內核的空虛

當悲劇慢慢展開，故事內核的“空虛”也慢慢顯現出來。從文本上看，有二十幾處出現“空虛”“虛空”這樣的字眼。涓生“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這一年的“空虛”也是有變化的，從“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逐漸演變為：“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最終成為“更虛空于新的生路”。

這期間不只是涓生的空虛，還有子君的空虛。子君的空虛更多體現在愛的幻滅。她與涓生一開始擁有的“熱烈”“純真”的愛，到“我已經不愛你了”的無愛，最后墮入“無愛的人間”死滅。“愛”這一個虛幻的存在是子君改變的最大力量卻也是最不可靠的力量。“‘娜拉出走’只預設了‘愛’這一至善至美的虛擬目標，卻導致子君們死于‘無愛的人間’。”伴隨著“愛”產生的是不是想象中的美好，而是涓生所代表的一切外部因素所帶來的虛空、真實的重擔，這些也讓她走入死亡。但是這種“空虛”成為一種無可逃避的存在，當一切塵埃落定，所有讓涓生眷戀的一切都逝去了，從客觀來說他曾經有過美好的時光，但是最終因為追求“真實”導致這樣的空虛的結果：“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在涓生看來“真實”應該是子君和自己都向著自由的、新生的路前行。但是這種從各種先進思想中汲取的“真實”卻成為現實中的空虛。涓生所感傷悼念的東西逝去主要的動因還是在于涓生自己做出的選擇，這個“真實”加速了子君的死亡。

正如竹內好先生所言：“魯迅文學的根源應該是被稱是‘無’的東西，獲得了那種根本的自覺，才使他成為文學家。”魯迅在《傷逝》中貫穿著這“無”和空虛的同時，似乎留著一線希望，但新的生路真的有嗎？由遺忘和謊言帶領的前方：“沒有什么，——什么也沒有。”

①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33 頁。（下文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