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約[北京市35中,北京 100034]
《吉爾伽美什》是人類最古老的史詩。主人公吉爾伽美什(Gilgames)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史詩除了具有不朽的文學審美價值,也包含著人類早期文明創造者蘇美爾人的生態觀念。本文從生態政治學的角度分析該史詩的敘述者、早期人類文明創造者蘇美爾人的生態政治學及當下意義。
《吉爾伽美什》中有大量篇幅涉及生產活動,如狩獵、畜牧、兵工、筑城、飲食等,這些都反映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也折射出人類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第一塊泥板,有關宮殿和城墻就有這樣的描寫:“他(吉爾伽美什)修筑起擁有環城的烏魯克的城墻,圣埃安那神苑的寶庫也無非這樣,瞧那外壁吧,銅一般光亮;瞧那內壁吧,任啥也比它不上。登上烏魯克城墻,步行向前,察一察那基石,驗一驗那些磚,那磚豈不是烈火所煉!”
坐落于伊拉克境內的烏魯克遺址,蘊藏著兩河流域文明的成就。寺廟建筑、圓柱印章和書寫發明,寫就了烏魯克文化的輝煌,這是蘇美爾文明的基礎。烏魯克神殿建筑宏偉壯觀,以其為中心形成龐大的聚落,并向城市發展。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農牧業特別是城市文明的興起,將對森林造成巨大的破壞。史詩故事發生的地方烏魯克城是用磚瓦建造的。磚瓦由黏土燒制,因此大量的樹木資源用來建城,殺死森林的守護者——芬巴巴,就成為那個時代必然的生態邏輯和戰爭邏輯。
在吉爾伽美什(約公元前2800—2500年間在位)時代,兩河流域有著豐富的森林資源,這一點毋庸置疑。“他們仰看森林,止步停留,他們看那杉樹之高,他們看那森林的入口。他們看到了杉樹山、伊里尼的神和王座。……很高興看到樹蔭,草地覆蓋著大地,沒有盡頭。”當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一起尋找森林保護者芬巴巴而走進森林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壯美的原始叢林美景:巨大的杉樹高聳入云,漫山遍野,遮光蔽日,英雄們到此也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對大自然的造化充滿敬畏。蘇美爾人在吟誦這一段史詩時,想必也對大自然滿是贊美和崇敬。
如果剔除神話因素,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征服森林部落芬巴巴的動機,是與建造城墻和宮殿所需的木材和土地等資源因素密切相關的。
與其他早期人類文明一樣,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與大自然最初也保持著相當和諧的關系。以恩啟都為例,可看到蘇美爾人與自然關系的演變。天神造出這個純粹自然屬性的人,以抗衡都市文明的代表吉爾伽美什,他的半人半獸形象,體現了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和諧的一面。當恩啟都出世,“他渾身是毛,頭發像婦女,跟尼沙巴一樣卷曲得如同浪濤;他不認人,沒有家,一身蘇母堪似的衣著。他跟羚羊一同吃草,他和野獸挨肩擦背,同聚在飲水池塘,他和牲畜共處,見了水就眉開眼笑”。這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的畫面,正是原始社會生活的寫照。在恩啟都與神妓交往前仍不具備文明性和社會性,這體現出蘇美爾人理想中的生態哲學。
恩啟都與神妓相處,以及與吉爾伽美什決斗后成為朋友,暗寓其進入文明時期,恩啟都進化為智慧人,但自然性和原始性漸漸消失。側面說明蘇美爾人與自然的關系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即開始了對自然的征服和破壞。“六天七夜他與神妓共處,……羚羊看見他轉身就跑,那些動物也都紛紛躲開了恩啟都。恩啟都很驚訝,他覺得肢體僵硬,眼看著野獸走盡,他卻雙腿失靈,邁不開步。……但是如今他卻有了智慧,開闊了思路。”
恩啟都與吉爾伽美什交手后惺惺相惜結為至交。這一部分可以解釋為,作為原始部落的恩啟都與作為城市文明的吉爾伽美什的結盟。換言之,是原始部落被城市文明同化而開始了社會化進程。其自然的結果便是開始了新的領土擴張和部落兼并戰爭。
恩啟都與吉爾伽美什攜手殺死芬巴巴后,被惹怒的眾神決定懲罰他們,“他們當中必須死一個”,于是恩啟都在一個夢的預示后死去。這預示著蘇美爾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破壞自然平衡而招致諸神的嚴懲。
恩啟都曾勸解吉爾伽美什避免與芬巴巴開戰,但最終顧卻友誼也參與了戰爭。臨終前夕恩啟都對著門進行了懺悔:“就像跟人一樣,跟門自言自語——森林之門豈能領悟出什么,本來就不會懂得什么事理。……你這棵樹,在國內無與倫比。……啊,門喲,若知道這就是你的結果,若知道你的可愛把這場災禍招致,莫若我拿起板斧了事,編進那些筏子里去!”恩啟都的追悔象征著對自然界植物的破壞,也意味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遭到破壞,這必然會受到自然的報復。
這悲慘的結局在吉爾伽美什與芬巴巴開戰前,他的夢就已經作了預示:“天災轟鳴,地在震動;陽光消失,昏暗不明;電光閃爍,烈焰飛騰,烏云低迷,大雨傾注不停。光消失了,火也熄了,掉下來的一切都化為塵土灰星。”果然,在殺死森林之神芬巴巴后,大自然發生災變,大洪水降臨。吉爾伽美什必致森林保護者芬巴巴于死地,是人類征服大自然的象征。表面上人類征服成功,但大自然即刻做出報復。
某種意義上,“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的吉爾伽美什代表了先進的城市文明,恩啟都代表了落后尚未文明進化的原始部落,芬巴巴則代表了兩者之間的森林部落。吉爾伽美什先進的城市文明的擴張,必然吞噬了原野和叢林,并將其居民挾裹進文明的進程,由此引發烏魯克國王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之間,以及吉爾伽美什結盟恩啟都與芬巴巴之間的兩次戰爭。
“這個神話說出了城市文明建立的深奧的秘密。吉爾伽美什最初想借助恩啟都的力量要干的事,是殺害森林神芬巴巴。殺害森林神對文明有著重大的意義。農耕和畜牧產生本身,本來就和破壞森林有著密切的關系。初期刀耕火種的農業,就是首先從火燒森林、改林為田開始的。……人類的農耕、畜牧文明的第一步是發端于對森林的破壞,而當城市文明出現時,就需要大規模地破壞森林。”這道出了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兩位英雄聯盟對芬巴巴森林部落戰爭的本質。恩啟都由于投向文明的懷抱而與吉爾伽美什結盟,進而共同剿滅了文明擴張的阻擋者芬巴巴,從歷史的角度說,是完成了人類文明由低而高級的演進。
《吉爾伽美什》中蘇美爾人樸素的生態哲學思想,即便得罪諸神,也勿得罪大自然,展現了人的豪邁精神。在這一認識基礎上,蘇美爾人進而做出反省:一味地向大自然掠奪不惜破壞的狀態是否需要改變?這一生態政治觀念仍有重要的當下意義。畢竟,史詩描繪的幾千年前林木如海的森林王國、人地友好的兩河流域今天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嚴重的沙化和水土流失,以及暗波涌動的資源競爭的生態政治現實。基于史詩的警示,人類應當尋求與大自然的和諧共存而非一廂情愿地征服,并努力超越人類自身利益,與自然建立和諧友好關系。
①狄茲·奧托·愛扎德:《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流傳演變》,拱玉書、歐陽曉利、畢波譯,《國外文學》2000年第1期,第54-60頁。
② 《吉爾伽美什》,趙樂甡譯,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6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李仨仨:《〈吉爾伽美什〉的綠色之思——從生態批評角度探析恩啟都之死》,《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4年第21期,第71-74頁。
④ 王親曼:《生態視域下的〈吉爾伽美什〉》,《文學教育(上)》2014年第4期,第32-33頁。
⑤ 程虹:《尋歸荒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