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大學傳媒學院 215123)
2018年國慶檔,港式犯罪、警匪、懸疑類型電影《無雙》一開始因被高話題度的《李茶的姑媽》和《影》兩部電影前后夾擊而顯得默默無聞,然而上映后憑借其逼真的假鈔制作過程、驚險的槍戰爆破場面、燒腦的劇情走向、出人意料的反轉結局、明星周潤發的個人魅力等多重因素在“豆瓣的評分一路走高,很快到達8.1分,而在口碑帶動之下,《無雙》排片率也一舉反超”,“內地票房最終超越 12.7億元人民幣,刷新了此類影片在內地的票房紀錄”。《無雙》在票房與口碑上的雙豐收值得電影創作者和電影研究者思考,本文將從敘事學的角度探析電影《無雙》對其故事世界的建構、解構與重構,以期為當下中國類型電影的創作提供些許幫助。
現代敘事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法國學者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Genette)在1972年發表的《敘事話語——方法的論文》一書中區分了“故事”(histoire)、“敘事”(récit)和“敘述”(narration)這三個概念,“在他的分析框架下,故事指敘事的內容(所指),敘事指敘事的話語、敘事的本文(能指),而敘述指敘述行為、敘述活動,故事只有經過敘述者的敘述(活動),才能產生敘事(本文)”。一部電影的故事通常是由敘事,即敘事的本文的形式呈現出來的。“敘事本文的時空表現與原有故事的時空順序可以吻合,也可以不吻合,吻合或不吻合的各種情形體現出具體敘事本文構造的特殊性”。
“故事世界”(法語原詞diégèse)這一概念是由20世紀40、50年代電影學開創者之一的埃蒂安·蘇里約提出的,他給這一概念的定義是“在可理解性上,屬于被講述故事的、屬于影片虛構所假設和提出之世界的一切”。
以下,本文將著重探討電影《無雙》如何通過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建構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世界。
羅蘭·巴特在《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中指出“敘事單元有兩種連接方式:后續(時間先后關系)和后果(因果邏輯關系)”。皮埃爾·索爾蘭、瑪麗-克萊爾·羅帕絲和米歇爾·拉尼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區分了三種電影段落連接方式:“(1)邏輯的方式:上、下兩個段落的連接既有時間先后關系,又有因果邏輯關系。……(2)時序的方式:上、下兩個段落之間僅僅存在時間先后關系。……(3)懸空的方式:上、下兩個段落之間既沒有因果邏輯的關系,也缺乏明確的時間關系。……”
本文以時空的轉換、人物行動的相對完整性以及不同的敘述者為原則對電影《無雙》敘事本文進行了段落切分,共可分為24個段落。按照以上三種連接方式,這24個段落可以表示如下:
(一)李問在獄中寫信→邏輯連接→(二)李問被引渡到香港→時序連接→(三)李問初到警局拒絕交代“畫家”情況→時序連接→(四)阮文要求保釋李問→邏輯連接→(五)李問和阮文見面→邏輯連接→(六)李問展開講述→時序連接→(七)李問的敘述被何蔚藍督察打斷→邏輯連接(阮文示意李問繼續講述)→(八)李問繼續展開講述(1.“畫家”初登場→邏輯連接→ 2.李問與“畫家”初相遇→邏輯連接→ 3.李問得知“畫家”制作假美金→時序連接→ 4.李問決定加入“畫家”的偽鈔犯罪集團→邏輯連接→5.“畫家”向李問介紹其團隊成員→時序連接→ 6.李問幫助“畫家”繪制電板→時序連接→ 7.“畫家”買到凹版印刷機和無酸紙→時序連接→ 8.“畫家”團伙在加拿大搶劫變色油墨)→邏輯連接→(九)香港警方根據李問提供的信息尋找“畫家”→邏輯連接(女警因看向監控錄像引起回憶)→(十)香港女警何蔚藍陷入回憶(1.李永哲注意到“畫家”團伙→邏輯連接→ 2.李永哲偽裝成馬主教欲與“畫家”集團接觸→時序連接→3.李永哲被偽鈔集團約下一次見面)→懸空連接→(十一)李問和阮文交談→時序連接→(十二)李問繼續展開講述(1.“畫家”和李問產生沖突→懸空連接→2.“畫家”團伙的假美金暢銷全球→懸空連接→3.李問初遇秀清→時序連接→4.李問欲離開“畫家”→懸空連接→5.“畫家”在金三角某村落大開殺戒)→時序連接→(十三)審訊室里李問繼續敘述→時序連接→(十四)李問的敘述(1.秀清被治好→懸空連接→2.李問在香港看阮文畫展→懸空連接→3.游艇上發生的事→時序連接→4.“畫家”對“馬主教”生疑→邏輯連接(“畫家”因馬主教進而懷疑鑫叔)→5.“畫家”殺了鑫叔)→懸空連接→(十五)李永哲前往尖沙咀酒店→邏輯連接→(十六)尖沙咀酒店槍擊案→懸空連接→(十七)李問的敘述→邏輯連接→(十八)李問被保釋外出→時序連接→(十九)李問和阮文在酒店纏綿→懸空連接→(二十)警方發現抓錯人→時序連接→(二十一)警方發現來警局的阮文是假的→懸空連接→(二十二)秀清的回憶→邏輯連接(秀清因李問對自己的態度欲與李問同歸于盡)→(二十三)秀清引爆船→時序連接→(二十四)何督察找到真阮文。
由上述段落的連接可以看出,段落之間采用時序連接的有16個,采用邏輯連接的有14個,采用懸空連接的有10個。三者基本上平均組成了《無雙》的敘事結構。而根據英國作家福斯特對“故事”和“情節”的定義,“情節超越故事在于因果關系”,因而,《無雙》的情節鏈較為緊湊,也符合現代港式警匪片、犯罪片的敘事范式。其中最能體現其非線性敘事結構特點的連接方式為懸空連接,電影中,段落之間采用懸空連接的有10處,在這些地方,產生了“留白”效果,也許,有的“留白”使影片情節產生了一些邏輯上的問題,但更多的“留白”使得敘事本文走向一種希區柯克式懸念片的范式,并激發了觀眾猜測電影后續情節、揣摩人物內心活動的熱情。此時,漆黑封閉的電影院成為了使觀眾既在場又不在場的異度空間,觀眾通過與敘事本文的無聲的互動,與影片形成了一種交流關系,并且更加沉浸到影片創造的故事世界中。
(二)故事世界的解構:聲畫結合打碎幻夢
在敘事的層面上,電影相對于照相術的進步在于其活動的畫面、蒙太奇的運用、聲音的加入等,以下,本文將選取一個段落中的幾組鏡頭解析《無雙》對故事世界的解構。
在段落“(三)李問初到警局拒絕交代‘畫家’情況”中,影片插入了某位不知姓名的男警察(周潤發飾)來到警局的幾個鏡頭,這樣處理的好處在于:1.以幾個快速剪輯的鏡頭,包括臉部特寫、腳邊的拎包特寫等,介紹電影新出場的人物;2.結合畫面外李問(郭富城飾)對“畫家”的充滿恐懼的敘述,觀眾不由得猜測這個男警察會不會就是李問口中的“畫家”,這種懸念的設置使得觀眾的觀影興趣被大大激發。
接著,影片開頭的7分55秒至8分02秒的警察辦公室爆破場面是只有現代成熟的電影工業才能帶來的奇觀現象,不僅刺激著觀眾的視覺、聽覺神經,還帶來一種驚悚的心理體驗,同時讓觀眾對自己剛才的猜測暗自得意。
在爆破場面之后,銀幕上終于打出本片的中文片名“無雙”,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同于大多數商業類型電影追求在電影敘事本文中盡可能隱匿人工的痕跡,拉近與觀眾的距離,使觀眾更易于沉浸在電影創造的幻夢中;而是在提醒觀眾這只是一部電影,一部人造的藝術作品,接下來的故事或者情節亦真亦假、可真可假,關鍵在于每個觀眾如何理解。而出現在影片中文片名之下的本片的英文片名“Project Gutenberg”或許會讓初次觀影的觀眾有所疑惑,然而看完整部電影或者對西方文化有所了解的人們便會從中發現導演的幽默。Gutenberg(古騰堡)在中國一般指的是德國發明家約翰·古騰堡(1398年—1468年),他被認為是西方活字印刷術的發明人,他的發明促成了西方的媒介革命,推動了知識的普及和社會的發展。而在《無雙》這部電影里,創作者用古騰堡計劃(Project Gutenberg)作為英文片名,其實是在諷刺片中男主角李問大量印刷假美金的行為,因為同樣是印刷,德國人古騰堡的發明促進了西方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而影片中李問制假販假的行為更多的是為了一己私利并且沾滿了許多人的鮮血。另一方面,在談及電影《無雙》的創作時,導演莊文強曾提到一個有趣的觀點,“做偽鈔跟我們拍電影的工作很像,因為我們都是在做假,而且我們追求的是,怎么樣做假做到非常真。”莊文強也曾自謙地表示,自己也像《無雙》中的李問一樣,把別人的東西東抄一點西抄一點,變成自己的東西。在這里,導演或許也把電影的創作過程看成運用技術、借鑒前人經驗傳播價值觀念或意識形態的過程,或許認為電影作品本質上是虛構的、解構故事世界的,目的是為了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獲得一種真實感,而英文片名 “古騰堡計劃”也許是導演對自己,又或許是對電影從業者們的一種戲謔與調侃。
隨后,一組鏡頭又讓警局從被炸得粉碎到恢復原樣,影片中的女警官與此同時說的一句“嚇唬我啊?”似乎說出了觀眾的心聲,這組鏡頭又將觀眾從驚悚的爆破場面一下子拉回敘事本文中,猜測這或許只是影片男主角李問的想象。這樣的處理也可能是影片創作者給觀眾開的一個小玩笑——這部電影就像這組鏡頭一樣,看起來利用影像與聲音刺激到了你們的視覺、聽覺神經,實際上不過是我們(影片創作者們)和你們(觀眾們)在影片放映的兩個多小時里一起做的一個具有真實感的夢罷了。
(三)故事世界的重構:多個視覺化敘述者再造夢境
對電影《無雙》來說,建構、解構、重構其敘事本文的故事世界并不一定嚴格按照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展開,更多的是同步進行并貫穿影片始終。
“電影具有運用敘述的代理、話語的套入這一‘自然的’傾向”。在加拿大電影敘事學者安德烈·戈德羅看來,“一部影片里出場的所有敘述者其實只是一些代理敘述者、一些第二敘述者,他們所從事的活動都是‘次敘述’”。而在電影《無雙》中,視覺化的敘述者并不只有男主角李問一個。
按照上文對影片作出的24個段落的劃分,屬于影片男主角李問作為視覺化的敘述者展開的敘述段落經常以“我”或“我們”作為一句話的開頭,在這里,“我”或“我們”成為了一種言語的信號,提示觀眾接下來看到的影像和聽到的聲音似乎是在“再現”李問的經歷,增加了影片中李問的敘述的可信度或者說增加了觀眾對李問這一片中人物的敘述的信任感,
比如段落“(六)李問展開講述”,“(八)李問繼續展開講述”,“(十二)李問繼續展開講述”,“(十四)李問的敘述”,以及“(十七)李問的敘述”。
影片敘事本文中也有以何蔚藍督察作為視覺化的敘述者展開的段落,只不過,并不如李問的敘述段落那樣常常有“我”或“我們”這種第一人稱代詞的提示,而是較為隱晦,比如段落“(十)香港女警何蔚藍陷入回憶”,影片先給出何蔚藍督察的一個正面近景鏡頭,再給出一個過肩鏡頭,顯示為何蔚藍督察看向影片畫面深處的監控,然后鏡頭前推,監控畫面逐漸變大到覆蓋銀幕,同時畫面由黃色、不清晰逐漸變為彩色、清晰,這一連串的鏡頭剪接處理是在提示觀眾影片接下來的情節可能與何蔚藍督察有關系,或是讓她作為可視化的敘述者展開敘述。
影片中,秀清也是情節展開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以她為視覺化的敘述者展開的段落雖然數量較少且集中在影片結尾部分,卻對整個影片情節的反轉、對李問的人物形象塑造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比如段落“(二十二)秀清的回憶”,在這里,影片先給郵票一個特寫鏡頭,緊接著給出信的特寫鏡頭,信的開頭“To秀清”傳遞出一個信息,即此時拿著信的人是秀清,接下來的鏡頭變印證了這個猜測——拿著信的人將信反過來,原來上面畫著秀清整容成阮文前的肖像畫。
按照上述分析,影片視覺化的敘述者有三個,那么所作出的次敘事也至少有三個。不同的敘述者或者因視角有限,會作出屬于各自所掌握信息的敘述,產生對同一個故事的不同敘述版本或直接補充故事以外的信息,當然,即使在虛構性敘事電影里這樣屬于“個人”的敘述也可能由于片中人物出于各種原因而在故事世界里顯得真假難辨,比如影片中李問的敘述段落,其內容虛實難分,真假參半;又如,片尾秀清的敘述(回憶)段落,既可以看作是秀清的故事,也可以看作是對影片中李問的敘述的一些補充或者反轉。
即使在一些電影敘事學學者看來,“影片唯一‘真正的’敘述者,唯一有權享有此稱號的,就是那個大影像師,也可以說,那個‘大敘述者’”。這位“大影像師”并不指具體的某個人或者某個創作團隊,而“可以被看作為一種機制,它操縱各種各樣的影片表現材料,對其作出安排,組織其敘述方式,制定其活動策略,以此向觀眾提供各種敘事信息”,而影片中的所有視覺化的敘述者不過是在大影像師的操控下進行次級敘述活動。但這并不妨礙影片敘事本文因為有了多位代理敘述者而使得其建構的故事世界具有可重構性。就《無雙》這部電影來說,因為有了李問、秀清甚至女警官等三位次級敘述者的敘述,才使得故事的“真相”顯得撲朔迷離,使得故事世界得以在觀眾的頭腦中不斷對其自身進行重構。
進入新千年以來,“港片已死”的聲音總會伴隨著一些不那么優秀的港產電影的上映而不時出現,然而,近年來,隨著一些香港電影導演的“北上”,一些優秀的港陸合拍片也能零星地再現香港電影曾經的輝煌。對于《無雙》這部電影來說,它的成功也許來自創作團隊對“拍電影”這件事本身的尊重與堅守,體現在對敘述(敘述活動)上的探索,對影片敘事本文的故事世界的建構、解構與重構上。電影,可以是獲取商業利益的賺錢工具,更可以是形式多樣、內容豐富、引人思考的藝術作品,在這個意義上,《無雙》做到了,所以,它也成功了。當代中國的類型電影要想實現商業口碑與藝術口碑的雙贏,或許可以從《無雙》對其故事世界的建構、解構與重構中借鑒些許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