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志 軍
進入新世紀以來,基于地方檔案的中共地域史與基于外交檔案的當代中國外交史逐步發展為黨史學界的主導性研究形態,持續發掘和展現著以往不為人所知所悉的歷史圖景與歷史知識,引領著黨史研究領域的新實證主義潮流,推使黨史研究從整體上呈現細密化和具體化的學術氣象,“不少年輕研究者將主要精力投入到運動的研究,主要興趣在討論歷史演進中的非常態過程”[注]滿永:《重釋“社會革命”的意義——試論中共地域史研究的“問題共識”》,《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5期。,其本質屬于一種短時段的歷史研究形態。相形之下,關于黨史的宏觀研究則顯得較為緩滯,歷史知識的增擴并沒有切實推進具有長時段解釋效力的歷史認識或歷史思想的成長,而缺乏統一融貫的宏觀歷史理論的深度闡論,顯然會強化具體問題研究在史實呈現和歷史敘述等諸多方面的不確定性,從而持續降低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邊際效益,“讓歷史研究脫離任何一種脈絡、放棄將經驗性的研究與更為廣泛的巨型敘事關連在一起的企圖……我們將很快地看到一種新的戀古癖出現,而很少有人會有興趣再去研究歷史,且更少有人會去閱讀歷史”[注]〔英〕理查·伊凡斯著,潘振泰譯:《為史學辯護》,臺北巨流圖書公司,2002年,第273頁。。事實上,目前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所產生的一些問題或弊端,大都與此相關。準此而論,努力探究貌似毫無關聯且變化多端的歷史事件背后的穩定性歷史因素,并據此培育更具歷史解釋力的理論分析框架,進而在歷史思想層面初步整合目前的具體問題研究,理應是今后黨史學界著力加強的一個研究方向。
經過十幾年的短時段問題研究,此時重新強調重視長時段的宏觀史研究,這種致思方向高度符合包括黨史研究在內的所有學術研究尤其是學術思潮發展的一個基本特質和規律——“鐘擺效應”。一般而言,學術思潮乃至整個學術研究的發展都具有一定的階段性,大部分研究者都會隨著時局情勢和學術格局等整體社會文化語境的嬗變而選擇具有相似屬性的研究形態,繼而逐步形成帶有趨向性和結構性的研究范式以及以此為代表的學術潮流,但每一種研究范式都存在著某些天然的學術缺陷和思想矛盾,并隨著時間推移而暴露出來,結果是可以有效修正這一范式的舊有理論被重新發現或部分對立甚至完全對立的全新理論被創造出來,構成新一輪取而代之的學術潮流。在此進程中,前后相繼的學術思潮相互膠結、新舊雜陳,絕非一刀兩斷、截然對立,后者固然是對前者進行反思與批判的學術產物,但也總是對前者之學術合理性的承襲與拓揚,從而具備“否定之否定”的基本性質和功能,推動著研究形態和學術格局的不斷進化。“鐘擺效應”在所有學術研究領域中都發揮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類似案例可謂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如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研究長期以來便始終在內部和外部、形式和語境、審美和政治、自律和他律等維度之間反復逆轉和漂移,“這一現象的產生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完全正常而且是必然出現的現象”[注]毛信德:《三足鼎立與鐘擺現象——20世紀世界文學走向剖析》,《杭州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吳宓曾對文學進化的這一發展規律作出經典概括[注]吳宓指出:“斯賓塞有言,世局如鐘擺,相反相生,變動靡止。然一種事理已趨極端,及其既反,則人之見聞較確,判決較準。再來即不若此之甚,終歸一定之軌轍。猶鐘擺受空氣磨擦,擺漸漸不能及遠,終必靜止也。按此即物極必反之義”,“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斯賓塞謂世事如鐘擺。古語云物極必反。而西國史家謂一部西洋史,只是自由與權威(或解放與規律)二者相互循環替代之過程。按文學史上之實跡亦正如此。一國之文學,枯燥平淡寂無生氣,久之必來解放發揚之運動。其弊則流為粗獷散漫紊亂無歸,于此而整理收束之運動又不得不起。此二種運動方向相反,如寒來與暑往。形跡上雖似此推彼倒,互相破壞,實則相資相成,去其瑕垢而存其精華。讀史者放眼千古,統計其全盤之因果,則謂二者同為深宏之建樹,其事業與成績皆長赫然存立而不磨”。參見《吳宓詩話》,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3、125頁。;芬蘭哲學家馮·賴特概述了百年來科學哲學是如何接連從堅持兩大基本對立立場中的一方轉向另一方的,“在黑格爾之后出現了實證主義;在二十世紀初期出現反實證主義的以及部分新黑格爾主義的回應后,又有了新實證主義;現在,鐘擺正再次擺向黑格爾所復興的那種亞里士多德主題”[注]〔芬〕馮·賴特著,張留華譯:《解釋與理解》,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5頁。;美國歷史學家彼得·諾維克認為,從19世紀80年代美國歷史學界的形成到20世紀60年代中葉以來,整個美國歷史研究及其史學思想就一直處于“歷史客觀性”(“歷史客觀主義”)與“歷史相對主義”的多次互據主流的反復進程之中[注]〔美〕彼得·諾維克著,楊豫譯:《那高尚的夢想:“客觀性問題”與美國歷史學界》,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在談論歷史研究的基本功問題時指出:“當大家對史料不大十分注意的時候,我曾經提醒過大家要注意史料。現在似乎大家又好像偏重史料,對理論不大注意了,因此,我又想提醒一下大家,理論還是要放在最重要的地位”[注]翦伯贊:《史料與史學》,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頁。;等等。由此觀之,學術的“鐘擺效應”是歷史學尤其是史學思想和歷史哲學發展的一種必然路徑,其實質是一種嚴肅、嚴謹且有效的學術批評,擁有鮮明的互補、互為和互文的價值取向以及補偏救弊的學術功能。“鐘擺效應”既體現了抱持不同學術取向的研究者所處語境、狀態和視角等方面的交替性、歧異性與多元性,也從根本上彰顯了人類自身及其思想世界所固有的差異性、反復性和復雜性。
作為歷史研究的一般性規律,“鐘擺效應”對于重新呼喚宏觀黨史研究以校正新實證主義思潮的某些不足具有非常顯著的啟示。從更為長程的學術史視野來看,自“文化大革命”結束即興起的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就是從批判極左黨史學的政治理念、重大問題及其宏觀框架開始的,重建科學的宏觀黨史脈絡由此主導著整個八九十年代的黨史研究,構成這兩個不同歷史時期黨史研究格局的主要學術形態。但由于黨史研究自身的特殊性和敏感性,很多重大的宏觀黨史問題研究隨著時勢移轉而不斷受到波及,相關歷史認識也呈現往復不居的狀態,致使宏觀黨史的許多關鍵環節未能被有效發現并得到書寫,諸多關于宏觀黨史的史識和學見亦未得到廣泛的認同與接受。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新的核心史料、研究疆域和學術問題的開拓日趨逼仄,導致宏觀黨史的研究、建構和書寫遭遇顯著困難,遺留下了數量巨大的歷史空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共地域史研究和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等研究形態在新世紀前后的興起,便成為繼續推進黨史研究學術化進程的替代性方案或實用性舉措。但由于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思想理論準備不足,尤其缺乏與宏觀黨史研究建立學術聯系(包括本體論和認識論等層面)的理論探討,因而并未實現與宏觀黨史的有效對接與互動,宏觀黨史的史實結構、基本脈絡和思想格局存在著巨大的可完善空間,宏觀黨史的敘述和書寫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個沒有完成或至少沒有根本完成的任務。考慮到這一點,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科學性和自足性便值得重新省視。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早期西方的社會科學從15世紀以后開始發展到近代,逐步出現了馬克思、韋伯等人文大師,建立起一套宏大的社會科學體系,后來才慢慢地發展進入微觀研究,因為只有微觀才能有新發現,“但是中國在宏大體系上還沒有走過,就直接跑到了微觀。這是‘見樹不見林’”[注]葉嘉瑩等口述,李懷宇采寫:《各在天一涯:二十位港臺海外知識人談話錄》,中華書局,2016年,第107頁。。的確如此,目前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很多著述不自覺地放大了特定歷史事件在共產主義革命譜系下的自足性和獨立性,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宏觀黨史對于特定歷史事件的規制性,不少研究者沉湎于檔案史料的文山會海之間,在還原歷史事實和建構歷史脈絡方面尤其體現出求窄求細的拘謹姿態,而較為缺乏與宏觀歷史的對話與溝通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接千里、闊視遠想的歷史感覺,更缺乏以宏觀歷史所承載的政治元問題為視界的“問題意識”與公共關懷。要言之,在一定時期內不注重宏觀黨史以及與之相關的“歷史規律”和“理論解釋”,固然可以作為一種延續和拓展黨史研究的策略性選擇,但無論如何都不是歷史學的健康發展狀態,中國古典文化中的“致廣大而盡精微”之言仍然具有很強的警示意義和參考價值。
事實上,整個中國歷史學界近年來又開始重新關注長時段的宏觀史研究,類似“長時段”“大歷史”“整體史”“全球史”“普遍歷史”等史學議題得到了廣泛討論,甚至對世界范圍內思辨歷史哲學的重新回潮給予了高度評價和冀望。受此情勢影響,不時在黨史學界得到闡論的諸如“新革命史”“新政治史”“新社會史”等學術理念,便鮮明地強調了長時段研究的重要性,主張應將黨史置放于宏闊悠長的歷史脈絡和文化傳統中加以考察與認識,尤其是“新政治史”開始初步反思“事件史”研究所面臨的困境,認為所謂“歷史思維”“絕不僅僅是對過去的事實重建和簡單敘述,而是基于歷史并面向未來的思想重建”,故而研究者理應既關注歷史“事件”又觀照其所處的歷史“時段”,不僅將“事件”作為研究對象,而且將其作為探討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切入點,關注對象從事件本身轉向了“事件背后的社會制度、關系和結構”[注]周峰:《抗戰勝利后受降與接收日占區問題再探——新政治史視角的考察》,《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此外,還有研究者將“革命的制度與機制運行”視為“新政治史”理念的一大基本內涵,并在此范疇下對新世紀以來中共革命史研究的一些新趨勢和新特點作出評述(參見楊豪、秦鐵柱:《新政治史路徑下的中共黨史研究述評——以新世紀以來華北抗日根據地和解放區的研究為中心》,《中共黨史研究》2014年第2期)。。這一研究轉向可謂典型地呈顯了最早提出“長時段”歷史研究的布羅代爾的學術思想。在布羅代爾看來,事件“是表面的騷動,是潮汐在其強有力的運動中激起的波濤,是一種短促迅速和動蕩的歷史”,但在此之下還潛藏著“隱蔽的、往往無聲無息的巨大水流”,只有“長時期的觀察才能揭示它們的流向。引起轟動的事件往往只是這些寬闊的命運的瞬間和表象,而且只能用這些命運予以解釋”[注]〔法〕布羅代爾著,唐家龍等譯:《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1卷,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10頁。,因此“需要對事件的表象之后的結構和范疇進行研究”[注]〔法〕布羅代爾著,吳模信譯:《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2卷,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18頁。,而所謂“結構”就是“在一段長時期里由時間任意支配并連續傳遞的現實。某些結構有很長的壽命,因而它們成為經歷無數代人而穩定不變的因素……并以此規定歷史”[注]〔法〕布羅代爾著,劉北成、周立紅譯:《論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4頁。。可見,實現長時段研究的一個致思方向就是注重潛藏于歷史事件背后的具有結構性的制度因素,這顯示長時段的歷史思維與制度史研究有著內在的親和或親緣關系。的確,在很多倡導長時段研究的學者看來,長時段歷史研究模式的一大特別優勢,就是會促進“法律史和制度史研究不久將迎來一股熱潮。因為這種新工具極大地增強了史學家綜合大量信息的能力,法律史和制度史專家肯定會產生一種道德沖動……即從長時段考察所有可能的有關治理的言論”[注]〔美〕喬·古爾迪、〔英〕大衛·阿米蒂奇著,孫岳譯:《歷史學宣言》,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6頁。,“如果我們承認在過去數百年間這種對短時段的超越是歷史學中最珍貴的成果,那么我們就能理解制度史……的非凡作用”[注]〔法〕布羅代爾著,劉北成、周立紅譯:《論歷史》,第31—32頁。。
基于這種理論認識,黨史研究者在新的時代情境下理應重新正視和再次審察這一基本事實,亦即由于受到自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興起之時就帶有的理想主義氣質和理性建構特征的深刻影響,社會主義制度及其結構的基本理念和價值取向一直保持高度的穩定性、主動性和必然性(此處是在歷史學意義上而言),具有持續性的社會主義制度結構鑄塑了當代中國政治社會生活的根基。從一個長程性的歷史視域來看,社會主義制度的演進與嬗變已經歷了幾個不同的歷史時代,而這種“時代”本身的本體成型與認識劃分之所以可能,就在于所謂“時代”便意味著某個國家和社會長期以來占據主導地位的理論與實踐所彰顯的根本制度規約及其所型塑的綜合的治理與管理體制。準此而論,“所有國家和社會的歷史都是制度史”或許并非夸張之斷[注]有學者便以“歷史畫像”(historical image)的概念來概括對于制度的興起、崩潰、改變等知識的歷史理解,并將其歸屬為最高層級的歷史研究,“我們先有‘歷史事實’,再有‘歷史解釋’(historical explanation),最后有‘歷史畫像’”。參見勞思光:《當代西方思想的困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2頁。。而相對于社會主義制度的延續性、主動性和根本性,幾乎所有歷史事件的生成與發展便帶有較強的波動性、被動性和偶然性,歸根到底都是以制度為中心向外生成和延展的,它們在歷史學層面上的“如其所是”之本質就是一種向制度主體呈現自我的歷史性和現實性。具體的黨史事件只能在社會主義的制度性結構這一整體語境或整體的符號系統下,并通過與其他相關歷史因素的意義關聯,才能真正獲致個體性事件自身的歷史位次和功能。對于仍然身處其間的研究者而言,這應當是不難理解的經驗感覺,無疑是理解現當代中國的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宏觀歷史以及在從事與黨史研究相關的所有課題時都必須加以切實觀照的一個基本恒量和向度。就此來看,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一大問題就是用專注于歷史事件的“發生過程”替代了潛蘊其后的歷史“內涵質量”[注]關于“發生過程”(genetic process)和“內涵質量”(intrinsic properties)的概念和稱謂,可參見勞思光:《當代西方思想的困局》,第145—152頁。,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更為深刻地體認曾經塑造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基本面貌和脈絡的深層次制度現實,在此期間涌現出諸多具有差異性的歷史內容,是否能真正脫逸制度性結構的規限和脈絡,仍然需要黨史學界加以謹慎考量。
循此思路,從概念的嚴整性要求來看,廣義層面的“中共制度史”就是指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各個層面的落實與建構的歷史進程,尤其指革命、建設與改革的不同歷史時期里各種事件背后所潛藏著的制度實踐與建構,這些歷史事件背后的根本邏輯正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伸張與實現,無不體現了世界社會主義制度的一般法則與中國社會主義制度的特殊預設[注]狹義的“中共制度史”指的就是具體的實體性制度(如書記處制度、最高國務會議制度等)在中共歷史中的生成與演進,有的制度已經隨著歷史任務和使命的結束而終結(或在形態上終結但其精神仍然在發揮作用),有些制度設計則仍然存在于當下的政治結構之中,并且發揮著廣泛的政治和社會影響,且隨著時代推移而在結構和功能等方面發生移易。這種狹義層面的實體性制度史研究是廣義的“中共制度史研究”的重要知識基礎和前提。。“中共制度史研究”就是對這一宏大主題所蘊涵的歷史內容、相關理論直至歷史哲學等方面的深度研治和框架建構。它在某種維度上標志著對于中共歷史的一種“制度文化”的深層研究,將有助于發掘和厘清中共主導的各種政治運動的實際運作邏輯(這種運作當然也具有高度的社會和文化屬性),而將“中共制度史”進一步具體化為“制度文化”,顯著地體現了“長時段”概念的恰當作用,亦即它“發現了通往文化實踐研究的入口,以便凸顯影響廣泛的態度與詮釋模式的變遷所造成的慣性力量與長期性”[注]〔德〕斯特凡·約爾丹主編,孟鐘捷譯:《歷史科學基本概念辭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歷史事件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制度性的文化建構,怎樣在未來的黨史研究中體現事件的個體性和制度的普遍性之關系,如何體現事件和制度之間存在的合作與矛盾關系,如何使結構性的可理解性和可解釋性在一定時期或一定維度內超越事件敘事的局促感,的確需要引起更多研究者的關注與透視。由是觀之,“中共制度史研究”這一概念的提出及其未來的學術實踐,與其說是提出了一種特定的研究主題,不如說是發掘出了一種研究視點和研究層次;與其說是在追求一種更為宏大的政治史言說,倒不如說是在更為深度地探求歷史發展的制度脈絡和運作機制;與其說它標志著研究對象和內容的變化,毋寧說是一種學術意涵和文化層級的變化甚至升華。
需要注意的是,一些學者近年來有感于黨史研究的若干不足,已開始著重闡釋廣義“制度(史)”在整合相關史實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黨史敘述和解釋框架的意義與價值,如農業集體化的社會主義改造背后始終都存在一個根本性的制度因素——“組織起來”,而目前關于社會主義改造的很多個案研究對于農村社會的內在機理缺乏足夠體認,“對社會主義改造作為一項宏觀的制度安排在新中國廣大農村所引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缺乏足夠的關注和討論”,“更為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把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本身作為一種自上而下的結構化規制的話,那么,這一套制度安排如何進入農村已有的社會結構和歷史性存在中去發揮作用,如何以新的結構方式去改造原有慣性化的舊有結構性存在,進而締造出一套全新的社會重組的結構方式,并成為新的影響歷史行為主體與客體的歷史、社會、文化、生活的制度性力量?”[注]常利兵:《“組織起來”的歷史實踐及其思想意涵——以社會史視角理解新中國的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11期。還有學者主張從“文化”“文明”等更為宏觀深長的歷史脈絡下探究與中共制度相關的問題群落,如在探索中國共產主義文明的興起和中國革命的演化等問題時,應該“去研究一種文明在革命中所形成的獨特的制度結構以及這種文明的價值擔綱者的精神氣質”,“理想的制度研究不僅要呈現制度是怎么做的,還要呈現制度是怎么想的以及為什么會去這么想”,“對中共革命來說,無論是制度層面的深入研究,還是社會文化層面的拓展研究,都還相當缺乏”[注]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社會》2016年第4期。,“既往對中國革命的政治制度史并沒有進行很深入的研究,因此我們需要把傳統的制度層面的研究和所謂文化層面或者心態、氣質層面的研究結合起來,這是更廣義的政治文化概念”[注]應星:《新革命史:問題與方法》,《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5期。。顯然,這些思想認識已經具有非常自覺的學術意識,且以高水準的問題探討表明了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可能性。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在黨史研究中的初步引介與運用[注]如周寶龍:《政治科學中的新制度主義與中共黨史研究》,《長春市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1期;魏英杰:《歷史制度主義視角下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學海》2013年第6期;杜英歌:《歷史制度主義視角下中國地級市的變遷》,《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許曉龍、李里峰:《“五年計劃”的變與常:一項歷史制度主義的考察》,《浙江學刊》2017年第3期;等等。,則為理解“制度”的一般性特征提供了更為近切的知識根柢,進一步增強了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可行性。
當然,此時以“中共制度史研究”來重新提出宏觀史研究的重要性,已經不同于八九十年代宏觀敘事生成與發展之際的基本史學語境。在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出現一系列問題和弊端的情況下,強調“社會主義”既作為一種理念也作為一種制度(及其落實與實踐)在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中的長期性和持久性,將為重新聯通當代中國的宏觀、中觀與微觀層面提供一種長時段的結構性認知,有助于將地域史和外交史等所呈現的豐富但尚顯碎化的歷史知識納入一種相對統一的歷史或制度文化脈絡[注]以較為哲學化的角度觀之,從注重“政治運動”等非常態歷史因素向重新注重“制度(史)”等更為持久的常態性歷史因素的轉向,也體現了一些學者所指出的從“知性思維”向“辯證思維”的適度轉換。所謂“知性思維”以感性、知性、理性的區分為前提,偏好于將整體分解為不同的方面或將過程截斷為不同的片段,這有利于比較細致、具體地把握對象,而“辯證思維”則要求將知性所分解的各個方面重新加以整合,把為知性所截斷的片段重新還原為一個過程,“時下主流的趨向表現為注重分離,由此往往對知性思維給予過度的關注……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一進路,則不免流于枝節化、片面化、抽象化”,“辯證思維對于超越界限、再現整體、把握過程無疑不可或缺”。參見楊國榮:《學術與思想之辯》,《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12期。。任何歷史研究都必須具有層級性,只有同時注重不同層次的空間關系和不同時段的時間關系,整合敘述性的歷史和結構性的歷史,黨史研究才能真正形成一種整體性的歷史建構和意義解說,從而繼續強固黨史研究的歷史學特性及其學術化水平。在基本的學術理念和未來的研究設計方面,“中共制度史研究”當然不是對新實證主義史學研究的簡單否定,它應該有效地融合微觀史學研究和傳統宏觀史學研究的不同優勢,自覺而努力地規避二者的固有局限,繼而創造出一種新的研究形態。只有在這樣的學術重建基礎上,黨史研究方能在一個長時段的視野里遂行觀照制度、關懷現實、展望未來甚至直接影響政策制定的文化職責和政治抱負。以社會主義制度的落實與實踐作為一種宏大主題來實現各種相關歷史元素的結構整合并進而型塑新的宏觀歷史敘事,可以使黨史研究者獲得一種打通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自覺意識,發揮歷史學之瞻前顧后、通今識未的現實功能,“長時段的回歸也意味著原有的歷史觀念的摒棄和陳舊的歷史知識的更新,這將促使歷史學家對這門古老學科的性質、功用、價值和道德蘊涵進行全方位的反思,一種更具批判性和綜合性的,也因而更有可能擺脫各種偏見的新型史學將誕生。因此,歷史學家只有迎回長時段,他們才有可能獲得重新想象過去和創造未來的力量,去解決時代和史學的雙重危機”[注]張旭鵬:《長時段的回歸與歷史學的未來》,《中華讀書報》2017年8月2日。,“在這種新型的事業中,當代史學家的作為是綜合各家之說,共塑人類文化的軌跡,增進世人對整個歷史的深入理解。正如一位當代史家所指出的那樣:‘回到形塑整個歷史學科的宏觀問題,我們便可以重新找回史學固有的超強的解釋力,而不是像微觀史學家那樣只看到臍下三寸。在這一轉型的過程中,我們將會讓公眾認識到史學是有用的。’史學的優勢在其對整個人類經歷和制度有豐富的唯物主義的理解,在其洞悉多重的因果關系”[注]〔美〕喬·古爾迪、〔英〕大衛·阿米蒂奇著,孫岳譯:《歷史學宣言》,第100頁。。由此可見,在目前形勢下重新提出“中共制度史研究”及其背后的歷史長時段理念,其最大的學術新意就在于,它是以強烈的“問題意識”和自覺的理論重建作為導向的,在這樣的理念基礎上重新書寫的宏觀敘事,無疑將呈現新的結構和面貌,體現了黨史研究立足于一種已經過更新的歷史哲學而向政治史研究的復歸,必將對未來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發揮積極的“再平衡”作用。
總的來看,“中共制度史研究”概念的提出及其理論探討,既體現了歷史研究尤其是史學理論自身演變的“鐘擺效應”規律,也彰顯了部分黨史研究者的學術批評和學科反省甚至自我批判的自覺意識。從根本上看,學術研究的本質特征和核心訴求是追求真理與創新求變,創新求變顯然是追求真理的重要途徑,而若欲真正實現創新求變,就既需要一個學科在科學邏輯制導下的自然嬗替,更需要身處其間的研究者審時度勢,依據時代環境、學術語境和學科特點的變化而不斷推動學科的理念更新和論題變動。就后者而言,研究者尤其擔負著冷靜審查熱點問題和學術思潮之合法性的重任,當下的“熱點”不等于未來的“熱點”,一種學術思潮的盛行必然會遮蔽另一種學術思維的合理向度。由是觀之,任何具有學術責任感的黨史研究者都應該積極介入但也應該適時退出熱點問題的討論和學術思潮的推助,嚴格反思一時一地的研究風潮所固有的學術局限,警惕黨史研究的學術發展步入單一學脈的陷阱之中,從側面甚至反面提醒研究者在浸淫于特定問題研究的同時,注意學術討論的另外一種或多種面相,抑或主動增加反觀性的檢審視角,繼而規避甚至杜絕一種學術思潮的剛愎自用和自我滿足,從理論上求得學科發展的多元學理融合,并在此基礎上提出適切的對應之策和解決方案,在黨史研究中形成“研究—接受并發展—批評—接受并修正—再研究”的學術生態。只有沿循這樣的治學理路,新的學術前沿才會被不斷地創造出來,黨史研究的文化地平線才能被不斷推向遠方。
承上所論,中共制度史研究具備較為充足的可能性。在新世紀已走過將近20個年頭之際,學術的鐘擺再次指向長時段宏觀黨史研究的時刻也許已經來臨。即使限于現實情態以及研究者自身學術能力,長時段視域下的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具體落實與實踐尚存很多困難,在短期內還無法生產出優秀的長時段學術成果,短時段歷史研究的趨勢還將繼續,但長時段作為一種雖不能至卻可努力趨近的理想還是成立的,況且研究者有無這種長時段的宏觀史意識,將直接決定許多具體問題研究的學術氣象強弱乃至整個黨史研究的學術感覺。通過這種長時段思維的回歸與重塑,筆者希望整個黨史學界能借此重新感知歷史研究的真諦——“解人文,思自我,通古今,知天下”。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編輯 北京 10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