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書 欽
在20世紀30年代的世界經濟格局中,蘇聯社會主義經濟與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形成強烈反差:蘇聯“一五”和“二五”計劃期間以工業化、農業集體化與機械化為中心的經濟建設取得快速進展,1929年爆發的經濟危機導致各資本主義國家經濟普遍衰退。中國思想界由此日益關注蘇聯經濟建設事業,蘇聯由經濟不發達國家迅速成長為經濟強國的建設進程成為知識分子談論的中心話題。這給予正在尋求通過發展經濟、壯大國力以抵御日本侵略的中國人士以巨大啟示,他們試圖從蘇聯經濟發展模式與經驗中尋找能夠為中國所用的合理成分,逐步由推崇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發展到同情和認同蘇聯的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對于30年代中國思想界關注蘇聯國家建設的思想現象,若干學者在相關論著中已有所涉及[注]如黃嶺峻:《30—4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計劃經濟”思潮》,《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2期;張太原:《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獨立評論〉對中國共產黨的態度》,《歷史研究》2002年第4期;鄭大華、譚慶輝:《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知識界的社會主義思潮》,《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3期;鄭大華、張英:《論蘇聯“一五計劃”對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知識界的影響》,《世界歷史》2009年第2期;等等。。但由于研究角度和側重點所限,目前相關研究尚未系統考察30年代中國思想界所受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的影響,尤其是缺乏對于30年代中國思想界認知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的思想演進、理路、傾向及其語境等相關層面的細致分析。筆者擬進一步就此重大歷史問題進行全面梳理。
30年代初,中國思想界對蘇聯經濟建設問題的關注度并不高。如果說有所關注的話,也是主要關注十月革命后的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和20年代的新經濟政策。而在時人眼中,戰時共產主義政策是一種負面的東西,新經濟政策則是對馬列主義經典社會主義的修正,蘇聯經濟更多地呈現負面大于正面的形象。隨著1928年后蘇聯“一五”“二五”計劃對中國思想影響的增強,蘇聯經濟建設在中國思想界眼中的形象日益正面化。
直到1931年底,中國思想界對蘇聯經濟問題的關注仍然較少。先后擔任暨南大學、大夏大學、浙江大學經濟學教授的唐慶增就表示,欲研究經濟學,主要應通曉英文、德文、法文、日文,是否通曉俄文無關緊要,“如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諸國文字,則應用之處較少”,“有志于研究經濟學者,于西班牙、俄羅斯等國文字,不解尚無大礙”[注]唐慶增:《經濟學自修指導》,《經濟學季刊》第2卷第4期,1931年12月。。透過唐慶增對俄文的忽視,可見蘇聯經濟理論及建設經驗仍未引起中國人士的廣泛關注。
十月革命后,蘇俄于1918年至1920年實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將國內貿易完全國有化,國家征收農民全部余糧,非農業人口的糧食和日用品由合作社統一配給,貨幣失去意義,將所有大、中、小工業國有化。由于此種政策弊端愈加明顯,蘇俄政府于1921年實施新經濟政策,農民交納一定的糧食稅,余糧歸農民所有,恢復部分私商的自由貿易,一些小工廠恢復私營。20年代末30年代初,中國論者更多關注蘇俄戰時共產主義政策的危害。早在1927年,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的壽勉成就注意到,蘇俄于1918年至1920年取消貨幣,“交易沒有相當的媒介,定價沒有相當的單位,借貸沒有相當的標準,發生了許多無謂的問題”[注]壽勉成:《我國經濟改造聲中的貨幣問題》,《經濟學季刊》第1卷第2期,1930年7月。。1930年,實業家穆藕初介紹了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導致的蘇俄農業衰退:政府將農民全部余糧收歸公有,導致農民大量減少耕種面積,只求糧食夠自家食用,“以致共產革命后,全俄農業生產物突然大減”[注]穆湘玥:《勞資協調與生產》,《經濟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30年4月。。1931年春節,尚在法國巴黎留學的姚慶三注意到,農民為了對抗政府征收全部余糧的政策,“就消極的減少農產的出產”,導致1921年農產量僅為一戰前年產量的一半[注]姚慶三:《平均地權的理論和實行》,《經濟學季刊》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一些論者試圖由新經濟政策論證蘇聯“共產主義”的缺陷。曾任上海勞動大學、復旦大學、大夏大學、中國公學、暨南大學等校經濟學教授的朱通九認為,新經濟政策證明了蘇聯“共產主義”的失敗,“這個新經濟政策就救了貧乏和饑餓的蘇俄。共產主義的試驗,確實失敗了”[注]朱通九:《經濟學家的四大派別》,《經濟學季刊》第2卷第1期,1931年3月。。另有論者強調新經濟政策與馬列主義經典社會主義的區別。姚慶三將蘇聯新經濟政策納入“現代合理社會主義”范疇,認為世界“社會主義”分為“烏托邦社會主義”“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現代合理社會主義”三類,而“合理社會主義”在蘇聯表現為新經濟政策,“新經濟政策后,俄國所實行的就是合理社會主義”[注]姚慶三:《平均地權的理論和實行》,《經濟學季刊》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30年代初,中國論者對蘇俄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和新經濟政策的分析是有所偏重的,或由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分析蘇聯社會主義的缺陷,或由新經濟政策分析蘇聯現實社會主義與馬列主義經典社會主義的區別。
中國思想界重視蘇聯經濟建設問題是從1932年開始的。之所以從此時開始關注蘇聯經濟建設問題,有著多方面原因:一方面,蘇聯在這一年宣布“一五”計劃提前完成,對中國知識界人士造成巨大心理沖擊;另一方面,上一年發生的九一八事變促使知識分子從經濟角度探究中國民族危機的根源,認為發展經濟是實現御侮自強的根本途徑。1932年9月,在杭州召開的中國經濟學社第九屆年會將會議主題確定為國難時期之經濟問題,“蓋欲乘社員集會之時,舉行悲壯之國恥紀念,而以勾踐復恥之心,廣征眾議,期于國難經濟有所裨補也”[注]王永新:《中國經濟學社第九屆年會紀詳》,《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2期,1933年6月。。1933年,在中央政治學校任教的劉振東表示:“在這個空前國難關頭,我們的整個民族與國家,究竟是生存還是死亡,要看我們競存力量的大小,而經濟建設尤為充實民族力量的要道。”[注]劉振東:《國難時期之經濟政策》(1933年3月于南京中央政治學校),《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2期,1933年6月。在時人看來,蘇聯經濟的高速發展是中國發展經濟的現成榜樣。中央銀行副總裁陳行認為,蘇聯通過國營方式發展重工業和軍需工業的經驗值得中國學習,“蘇俄各企業,多屬國營性質”,中國的重工業和軍需工業尚未建立,若由政府舉辦,不僅易于統制,而且便于戰時征發[注]陳行:《非常時期之經濟問題》,《經濟學季刊》第7卷第3期,1936年11月。。
蘇聯的對華宣傳也促進了中國思想界對蘇聯經濟建設的關注與推崇。蘇聯駐華使館人員利用各種場合向中方介紹其五年計劃期間的經濟建設成就。在1935年7月國民政府立法院談話會上,蘇聯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介紹,實現工業化是蘇聯兩個五年計劃的根本目標,“使蘇聯由農業國變為工業極度發達之國家”[注]《蘇聯大使鮑格莫洛夫出席立院談話會》,《中央日報》1935年7月5日。。1936年11月,在中蘇文化協會舉辦的慶祝十月革命19周年大會上,蘇聯駐華大使館參贊梅拉美德聲稱,蘇聯“在許多工業部門中已占世界上生產的第一位”,“在農業機器化及制造農業機器方面來講,蘇聯也是世界上第一位”[注]《會務紀要》,《中蘇文化》第1卷第7期,1936年12月1日。。蘇聯外交人員的這些言論給正在夢寐尋求發展國家經濟的中國各界人士造成極深刻的印象。
在中國人士看來,蘇聯與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可謂天壤之別,一方欣欣向榮,一方日趨沒落。有論者描述說:“近年來蘇聯的全盤建設,飛快地進展,已得到了輝煌的結果。蘇聯的建設上的結果,與陷在經濟恐慌的泥沼中、走到窮途末路的資本主義世界的衰落,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一方面是‘向上漲’,一方面卻是相反地‘向下落’。”[注]于葦:《建設進程中之蘇聯的農業》,《中蘇文化》第1卷第4—5期合刊,1936年10月15日。1937年,南京《新京日報》主筆方秋葦感嘆說:“只有全世界六分之一的蘇聯,在這戰爭與恐慌彌漫全世界的今日,它是一年比一年繁榮,的確堪稱為黑暗巨濤中的一座照耀萬里的燈塔!”[注]方秋葦:《論蘇聯農業之集體化》,《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在時人眼中,蘇聯五年計劃建設呈現趕英超美的態勢。陳羲伯則注意到:“蘇聯早就懷有一種信念,就是她的新建設確能‘迎頭趕上資本主義國家’。目前的事實已經證明她這信念并非幻想,現在她的工業建設,確已飛騰直上,駕凌歐洲,趕上美國。”[注]陳羲伯:《蘇聯的肅清文盲運動》,《中蘇文化》第2卷第8期,1937年8月1日。
積極宣傳蘇聯兩個五年計劃建設成就成為中國思想界乃至輿論界的一種風氣。1936年12月1日,《中蘇文化》編輯袁孟超介紹,蘇聯“一五”計劃的完成,使蘇聯工業“脫離了對外國機器的依賴”,一躍成為“世界強國”[注]孟超:《蘇聯政黨發展史概論(續完)》,《中蘇文化》第1卷第7期,1936年12月1日。。《中央日報》頻繁報道蘇聯“二五”計劃的實施情況。1936年1月,蘇聯中央執行委員會開會審議1935年五年計劃實施情況,討論1936年五年計劃實施方案。《中央日報》對會議情況作了長篇報道[注]《蘇聯中央執委會舉行第二次全體會議》,《中央日報》1936年1月13日。。同年6月,《中央日報》又刊發消息,關注1936年下半年蘇聯“二五”計劃建設的具體安排[注]《蘇聯經濟計劃本年度后半期內容決定》,《中央日報》1936年6月19日。。1937年3月31日,《中央日報》報道了蘇聯1936年五年計劃的建設成績[注]《蘇聯第二屆五年計劃實施成績良好》,《中央日報》1937年3月31日。。
許多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面對蘇聯欣欣向榮的建設場面,紛紛拋棄本有的自由主義成見,轉而推崇蘇聯建設成就。地質學家翁文灝非常欽佩蘇聯艱苦卓絕從事國家建設的精神,認為國弱民窮、內憂外患的中國要趕上列強,“非但要努力,真還要拼命”,“蘇俄的建設工作便是拼命趕的榜樣”[注]翁文灝:《我的意見不過如此》,《獨立評論》第15號,1932年8月28日。。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蔣廷黻于1934年8月下旬至11月上旬對蘇聯做了長時間考察。他在火車上觀察了沿途西伯利亞的景象,并參觀了莫斯科、列寧格勒等地,對蘇聯的建設氣象深有感觸。他看到莫斯科“人民都是足衣足食的”,呈現“樸實、平等”的氣象,“其空氣是十分奮發的”[注]蔣廷黻:《歐游隨筆(三)》,《獨立評論》第125號,1934年11月4日。。他進而認為,蘇聯經過17年的“奮斗和建設”,已經成為世界強國,“蘇聯論其國力及國際地位,毫無問題是當代的強權之一”[注]蔣廷黻:《歐游隨筆(七)》,《獨立評論》第133號,1934年12月30日。。清華大學政治學教授陳之邁認為,通過建設現代經濟實現國家的團結和統一,是蘇聯給予中國的重大啟示。他于1935年初表示,中國實現國家統一的基礎在于建立“現代經濟制度”,現代經濟通過各地區之間的分工協作,可以將“一盤散沙、各地方可以各自為政”的中國聯為一個整體。蘇聯這方面是一個很好的榜樣,蘇聯“一心一意的去實行五年計劃,正是看透此層”。[注]陳之邁:《統一的基礎》,《獨立評論》第134號,1935年1月6日。
出于對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的欽佩,諸多論者主張學習蘇聯的五年計劃建設模式。1932年12月,國民政府與蘇聯恢復外交關系。蔣廷黻提出,中國應趁中蘇恢復邦交的機會派人到蘇聯考察,“蘇俄的經驗可資借鑒者正復不少,計劃化的經濟是其最大端”。同時,蘇聯提高工人與農民生活水平的方法亦值得中國借鑒,“倘若中俄復交以后,我們能從蘇俄得到些解決農工問題的方法,那這復交便更有意義了”。[注]蔣廷黻:《中俄復交》,《獨立評論》第32號,1932年12月25日。程尚林主張學習蘇聯工農業協調發展的經驗。他于1936年提出,中國在發展工業尤其重工業的同時,也要注意農業的發展。他以蘇聯為例說:“俄國五年計劃注重重工業,但并不放棄集體農場的經營與發展,甚至茶葉亦在努力栽培中,可為例證。”[注]程尚林:《貨幣制度與國民購買力——中國經濟問題之表里觀》,《經濟學季刊》第7卷第2期,1936年8月。
中國思想界關注蘇聯經濟建設成就是從1932年開始的。這有著多方面的思想動因,而九一八事變導致的民族危機是首要思想動因。在東北地區被日本侵占的情況下,時人深感要抵御外侮,必須通過加快經濟建設增強國力。就在九一八事變的次年,蘇聯宣布提前完成“一五”計劃,這促使中國思想界高度關注和贊賞蘇聯經濟建設模式。3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對蘇聯頭兩個五年計劃期間經濟建設的看法基本上是正面的,期望中國也能像蘇聯那樣開展大規模的經濟建設。
30年代是蘇聯經濟發展的重要轉型期。蘇聯通過“一五”“二五”計劃建設,以國營方式迅速實現了工業化,并實現了農業集體化和機械化。此種經濟轉型產生了極大經濟成果,在資本主義國家深陷經濟危機的背景下,蘇聯成為當時世界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這引起了中國思想界的強烈矚目。關注與贊賞蘇聯工農業建設成為3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普遍現象。諸論者試圖從蘇聯工業化、農業集體化與機械化發展進程中尋找中國經濟發展所應走的道路。
蘇聯工業化建設在“一五”“二五”計劃時期得到快速推進,在30年代迅速由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這引起中國論者的密切關注。許多人認為,蘇聯是快速實現工業化的典范。黃甘棠于1937年表示,蘇聯“不到幾年工夫,居然由落后的農業國,轉變為近代的工業國了”[注]黃甘棠:《蘇聯二十年來工業建設之成果》,《中蘇文化》第2卷第4—5期合刊,1937年5月1日。。秦滌清也認為,蘇聯工業發展速度比美國快得多,1928年至1937年,“蘇聯最近十年的努力,已趕上一九三二年的美國,即美國費了六十三年(自一八六九年至一九三二年)所經過的路程,蘇聯在十年間就走到了”,“它那種發展的飛快的速度,卻不可輕視”[注]秦滌清:《蘇聯重工業與輕工業的發展》,《中蘇文化》第2卷第4—5期合刊,1937年5月1日。。一些論者進而認定,蘇聯已經成為世界最大工業國之一。1935年,先后擔任河南大學、復旦大學教授的吳德培注意到,在“一五”計劃的第二年,蘇聯“即由農業國一變而為工業國”,陸續建設了一系列大工廠,許多工業品由進口實現國產化。1932年底,蘇聯農業機械產量升至世界第二位。[注]吳德培:《統制、計劃、技術三種經濟與中國》,《經濟學季刊》第5卷第4期,1935年3月。袁孟超也認為,蘇聯實施“二五”計劃以來,“在‘趕上和超過’先進資本主義的猛進中,成為了占歐洲第一、占世界第二位的工業國家”[注]袁孟超:《以武力為后盾之和平政策》,《中蘇文化》第1卷第7期,1936年12月1日。。中國思想界非常羨慕蘇聯的這種高速工業化進程,希望借鑒蘇聯經驗,快速推進中國的工業建設。在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工作的張培剛于1935年提出:“我們雖不能馬上像蘇俄那樣,五年之內便把全國工業化了,但是,我們要學著那樣做,要把全國經濟統制起來,走上工業化的大路。”[注]張培剛:《第三條路走得通嗎?》,《獨立評論》第138號,1935年2月17日。
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吳景超是30年代倡導中國走工業化道路的領軍者。他在闡述中國工業化問題時,非常關注蘇聯的工業化進程,將之視作中國的學習典范。他注意到,蘇聯正積極推進工業化,“設法發展農業以外的實業,如工業、交通業之類”[注]吳景超:《世界上的四種國家》,《獨立評論》第75號,1933年11月5日。。他又注意到,蘇聯正在步英美后塵,處于工業革命的進程之中,“工業革命的工作,有的早已完成,如英美;有的正在進行,如蘇俄”。他對蘇聯勇于與先進工業國家競爭表示欽佩,認為中國工業雖面臨國外工業品的競爭壓力,但不應逃避競爭,“英日等國,以工廠的出產品來侵奪我們的市場,我們只能以工廠的出產品——實際便是以機械的生產方法所制造出來的貨物——去奪回來”。他以蘇聯為例說:“最近,我們可以看看蘇俄,蘇俄并不因為他的四周已有了許多工業國,便取消了五年計劃。”[注]吳景超:《我們沒有歧路》,《獨立評論》第125號,1934年11月4日。隨著蘇聯工業化的實現,吳景超在《中國的人口問題》一文中便將蘇聯視作與美國一樣的工業強國了。他將世界工業國家分為美俄式、英日式兩類。所謂美俄式,就是工業原料、供應工業人口的糧食產自本國,工業品市場主要在國內;所謂英日式,就是工業原料、供應工業人口的糧食主要依靠進口,工業品市場也主要在國外。他認為,中國“只有采用美俄式,而不能追隨英日式”。[注]吳景超:《中國的人口問題》,《獨立評論》第225號,1936年11月1日。
對蘇聯工業建設的推崇,使相當多的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將視線由英美轉向蘇聯。一些論者通過實地考察,對蘇聯工業建設氣象有了切身感受。丁文江于1933年8月底至10月上旬對蘇聯做了40天考察。在參觀巴庫油田后,他對蘇聯“一五”計劃期間石油工業的快速發展感到震撼,認為蘇聯已經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產油國[注]丁文江:《蘇俄旅行記(十六)》,《獨立評論》第156號,1935年6月23日。。蔣廷黻于1934年8月下旬乘火車經過西伯利亞時,從蘇聯鐵路運輸的貨物中看到了蘇聯工業建設的新氣象。他介紹說:“我們每天總要遇著好幾十列貨車,滿載大松木、石油、各種機器,尤其是載重的汽車和耕田的機器。有的站上,同時擺著三四列,每列有三四十輛車子。愈到西部,工業空氣愈緊張。”[注]蔣廷黻:《歐游隨筆(二)》,《獨立評論》第124號,1934年10月28日。胡適特別認可蘇聯以科學技術為引領的工業建設,將蘇聯視作破舊立新的典范,認為蘇聯勇于扔掉自己的舊文化,建設科學與技術的新文化,值得中國學習,“蘇俄的革命領袖認清了這個新世界的最偉大的工具是科學與工藝,此外都不足愛惜,所以,他們肯把俄皇所藏的一部世界最古的圣經寫本賣給倫敦博物院,賣了十萬金磅,拿來購買最新的機器”[注]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98號,1934年4月29日。。陳之邁也非常贊賞蘇聯的工業建設。他于1937年表示,斯大林推行的現代化、工業化運動是蘇聯經濟建設成功的最大推動力,“蘇聯這種驚人的發展當然要歸功于斯大林所主張的現代化,尤其是工業化、機械化的運動”[注]陳之邁:《論蘇聯的黨獄》,《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
蘇聯在“一五”“二五”計劃期間,采取了重工業優先的工業建設模式,不少中國論者對此表示贊同。長期在國民政府立法院工作的陳長蘅認為,這可以限制人民的消費,從而積累國家財富。他于1935年撰文指出,一個國家財富的增加,取決于生產與消費的差距。所以,中國應重點發展制造生產設備的重工業,少發展制造日用消費品尤其是奢侈品的輕工業。他注意到,一位蘇聯勞動國防委員會委員說:“我們蘇俄人民現在是不用牛奶、油,而把它換成磚頭,不食肉品,而把它換成機器。”他理解,這個意思就是“要努力增加再生產的貨財和完成各種永久的物質建設”。[注]陳長蘅:《民生主義之計劃經濟及統制經濟》,《經濟學季刊》第5卷第4期,1935年3月。在一些論者看來,蘇聯之所以著重發展重工業,與建設國防密切相關。1937年,南京《蘇俄評論》編輯朱惠之分析,蘇聯以重工業為重點,是出于國防需要,“因為沒有重工業,就沒有國防,如冶金、鋼鐵與機械制造等,雖為重工業發展之基礎,但亦為國防軍需能力之基礎。因為各種兵器,如大炮、機關槍、步槍、飛機、坦克車、軍艦,以至子彈、火藥及彈筒等,無一不基于此種工業”。他認為,中國經濟建設應學習蘇聯這種工業建設模式,因為中國同樣有建設國防的巨大需求,在日本步步侵略的情況下,中國“必須實施起碼的國防經濟建設。縱不能做到一切自給自足的地步,但是,最重要的國防武器,必須能自制自造,而憑借所有的人力與財力,集中于重工業的發展”。[注]朱惠之:《論蘇聯工業建設的經驗與中國經濟建設——獻給中國國民經濟建設之運動者》,《中蘇文化》第2卷第4—5期合刊,1937年5月1日。
農業經濟方面,蘇聯在“一五”“二五”計劃期間采取集體化與機械化并行的政策,這受到中國思想界的高度關注和極為正面的評價。知識分子普遍將蘇聯農業集體化和機械化視作一種由大農場、大機械構成的大農制生產模式,將之視作改造和發展中國農業的楷模。于葦認為,集體化與機械化使蘇聯農業進入大規模生產的現代農業階段,“農業經營的集體化與生產過程的機械化,相輔而行,改變了蘇聯的農業的整個面貌。蘇聯的農業,不復是過去那樣的細小的落后的農業,而是近代化的大規模的最進步的農業了”[注]于葦:《建設進程中之蘇聯的農業》,《中蘇文化》第1卷第4—5期合刊,1936年10月15日。。
中國思想界特別看重蘇聯的農業集體化進程。1933年3月,《經濟學季刊》刊登了張敏之譯蘇聯代表蓋斯特(A.Gayster)于1931年8月在荷蘭阿姆斯特丹世界計劃經濟會議上的演講稿,該演講極力宣揚蘇聯農業集體化成就。此刊編者介紹,“雖其所陳述未免有言過其實之處,要不失為研究蘇俄計劃經濟者的一種富有興趣的參考資料也”,譯者張敏之“意欲作改進吾國農村經濟的參考”[注]張敏之譯:《蘇聯的農業計劃與發展·編者識》,《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1期,1933年3月。。同時,大家對蘇聯農業集體化的評價較為正面。1932年,北京大學歷史學教授陳衡哲在一篇書評中認為,蘇聯集體農場制度既有利于農民尤其是貧農,又實現了耕種與畜牧的組織化與科學化,“實不能不說是農業史上的一個大進步”[注]衡哲:《赤色面包(新書介紹)》,《獨立評論》第5號,1932年6月19日。。
時人尤其關注蘇聯集體農場的生產經營方式。1935年6月2日,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教授符致逵撰文指出,農民加入集體農場后,“其田地悉歸集團所有,團員間原有田地之界限,完全撤消”,“團員中有出團者,只得請求集團當局給以場外之新地,原有之田地絕對不能收回”[注]符致逵:《提倡耕種合作之必要》,《獨立評論》第153號,1935年6月2日。。趙康等人于1937年深入考察了蘇聯集體農場的管理體制,介紹了蘇聯集體農場將所有生產工具實行公有,“凡在農業合作社內,一切耕畜、農具、種子、飼養社內公共牲畜所必須的芻草、耕作必須的建筑物,以及各種制造農產品的企業,全部應充作公產”,勞動成果的分配以“按件工作制”為基礎,將社員的工作量折合成勞動日,“凡社內各社員收入之分配,須依照各人所作勞動日的數量為標準”。趙康認為,這種管理體制“能完全消滅農民當中之貧窮、黑暗及其落后性,保障集體農民生活之優越,以創造高度的勞動生產率,走向農業社會主義化的大道”。[注]趙康:《蘇聯農業集體化之研究》,《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署名“問農”的論者強調:“每個農民所得的多少,不是以其加入集體農場時帶來的土地與耕畜的多少為標準,而是以其勞動生產率為標準。”[注]問農:《蘇聯的集體農場》,《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何大忠分析,蘇聯集體農場除按“勞動日”進行分配外,還實行獎勵和懲罰制度,“這也就是社會主義國家鼓勵農民工作競爭,借以增進農業的生產能率的地方”[注]何大忠:《蘇聯集體農場之現狀與展望》,《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顯然,中國論者對蘇聯集體農場的分配制度表現出極大興趣,尤其重視按勞分配制度。其實,人們的這種關注焦點亦是受蘇聯宣傳影響的結果。蘇聯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于1935年7月在國民政府立法院談話會上重點介紹了蘇聯集體農場的按勞分配制度。他闡明,蘇聯集體農場并非“共產主義”,農產品的分配不是“完全依照各人需要為標準”,而是以農民的勞力為“分配標準”[注]《蘇聯大使鮑格莫洛夫出席立院談話會》,《中央日報》1935年7月5日。。鮑格莫洛夫的演講概要在《中央日報》刊出不久,蘇聯駐華大使館中文秘書鄂山蔭又致函中央日報社,強調許多人將蘇聯集體農場視作一切按需分配的“公社(Commune)”,“此種解釋,極為錯誤”,蘇聯“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分配之主要原則,系根據勞力”[注]《蘇聯大使館來函,更正本月四日鮑大使在立法院談話之兩點》,《中央日報》1935年7月22日。。
不少論者提出,中國應學習蘇聯集體農場制度。在中山文化教育館研究部工作的李百強于1934年提議以蘇聯“集團農場”那樣的大農制開墾兩淮地區的鹽場荒地。他表示:“況大農制度,今日盛行于蘇俄,其成效已經大著。夫我國與蘇俄同為農業國家,未嘗不可以兩淮鹽區,試行國營之大農制度。”[注]李百強:《兩淮鹽墾之過去及今后》,《經濟學季刊》第5卷第1期,1934年4月。立法院財政委員會科員杜邦紀于1935年主張仿照蘇聯集體農場在西北地區進行大規模機械化集體耕作。他注意到,蘇聯五年計劃在農業領域大量建立“國營農場”“集產農場”“農具借貸所”,而“我國荒地既多,似可在西北地方,由政府劃定區域,召集農民墾殖,設立集團農場,利用新式農具,作大規模經營,以增加農業生產”[注]杜邦紀:《統制中國糧食問題》,《經濟學季刊》第5卷第4期,1935年3月。。同年,符致逵主張:“中國雖非欲走社會主義國家如蘇俄之路,但蘇俄政府對于集團農場所行之獎勵方法及集團農場組織之內容,大有可供吾人參考之價值也。”[注]符致逵:《提倡耕種合作之必要》,《獨立評論》第153號,1935年6月2日。1937年,朱惠之撰文指出,中國由于農村經濟破產,需要“將農村從根本加以改造”,“蘇聯的集體農場,實為我們一個理想中的參考借鏡,取長舍短,助石他山,我們是更要研究它與理解它了”[注]朱惠之:《蘇聯集體農場組織之理論與實際》,《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
蘇聯于30年代中期實現了農業機械化。中國論者紛紛贊賞蘇聯農業機械化的推進速度與普及程度。時任中山大學教授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漆琪生贊賞說:“蘇聯農業的機械化,可謂激進。”[注]漆琪生:《蘇聯經濟建設的現狀及其最近計劃》,《中蘇文化》第1卷第2期,1936年6月15日。蘇聯農業機械化也受到趙康、曾鼎、朱惠之等人的熱烈贊揚。他們贊賞蘇聯農業機械化的推進速度。趙康注意到,蘇聯自實施“一五”計劃以來,農業機械化取得了急劇進展,1928年至1936年,蘇聯農業機械化比率增加了15倍,“從農業機械化的水平說來,現在蘇聯已超過一切資本主義的國家”[注]趙康:《蘇聯農業集體化之研究》,《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在南京板橋農村服務社工作的曾鼎稱贊說,機械力在蘇聯整個農業動力中已占到60%,“這是何等驚人的發展啊!”[注]曾鼎:《日益機械化的蘇聯集體農場》,《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朱惠之則贊賞蘇聯農業機械化的普及程度。他介紹說,蘇聯農業機械化推進到生產各領域,“當第一次五年計劃的初期,農業機械的供給,差不多僅限于米谷部分。及至末期,則幾乎全農業的部門都得有各種特殊并復雜機械的供給,所有各集體農場的收獲量之十分之九,都是經過割刈機兼打谷機進行的”[注]朱惠之:《蘇聯集體農場組織之理論與實際》,《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由上述溢美之詞,可見中國知識分子對蘇聯農業機械化的關注與贊賞。
中國思想界雖然總體上贊賞蘇聯“一五”“二五”計劃期間的工農業建設成就,但仍存在批評與質疑之聲。在蘇聯工業建設方面,一些論者指出了“一五”“二五”計劃期間工業與農業、重工業與輕工業發展失衡的問題。關于蘇聯“一五”計劃,袁孟超注意到,蘇聯“一五”計劃優先發展重工業,造成日用品供應緊張,民眾生活困難,“第一屆五年計劃的執行,卻是在全國人民極困苦的生活中來進行的”[注]孟超:《蘇聯政黨發展史概論(續完)》,《中蘇文化》第1卷第7期,1936年12月1日。。林雄九也表示,蘇聯“第一屆五年計劃的缺陷,是松懈了農業,把主要的重點,置于工業上,而在工業上,又著重力點于重工業,有輕視輕工業的傾向。因此,食料品和生活必需品,頗感缺乏,國民不得不渡其低度的生活”[注]林雄九:《一九三六年的蘇聯經濟建設》,《中蘇文化》第2卷第4—5期合刊,1937年5月1日。。關于蘇聯“二五”計劃, 《中蘇文化》編輯黃理文指出了蘇聯輕工業品的短缺問題,認為雖然蘇聯政府計劃在1936年大力發展食品等輕工業,但仍不能滿足人民的需求,“擺在各種輕工業及地方工業上的當前急務,仍是為完成并超過生產計劃而奮斗,以完成這種任務”[注]黃理文:《蘇聯國民的文化物質生活》,《中蘇文化》第1卷第1期,1936年5月15日。。漆琪生也指出,由于偏重重工業,“輕工業全般的停滯不進,乃是第二次五年計劃的缺弱的部分,關系蘇聯民眾生活內容之改善匪淺”[注]漆琪生:《蘇聯經濟建設的現狀及其最近計劃》,《中蘇文化》第1卷第2期,1936年6月15日。。
一些論者對蘇聯農業集體化也提出諸多異議。蔣廷黻肯定蘇聯平均地權的土地政策,但對蘇聯以土地國有為基礎的農業集體化頗有微詞。他于1933年認為,平均地權是一戰后歐洲許多國家的共同趨勢,“普魯士、捷克斯拉夫、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布加利亞及俄國都曾用政治的力量來平均地權”,只是蘇聯做得更徹底,列寧“宣布土地是農民的。地主保了生命已算了不得,土地的代價簡直談不到”。但他非常關注30年代初蘇聯在農業集體化過程中遇到的困難,認為蘇聯土地國有和農業公營的實行仍很困難,離農業全面集體化還有很大差距,“土地國有,農業公營,蘇俄現在還差得遠。換句話說,蘇俄至今還不能完全在鄉村行共產主義”。他由此提出,中國農村雖可以實行耕者有其田,但不能實行蘇聯那樣的土地國有,因為這并不符合農民的愿望,“平均地權,或耕者有其地——這種口號可用以號召農民,至于土地國有,則農民莫明其妙了”。[注]蔣廷黻:《未失的疆土是我們的出路》,《獨立評論》第47號,1933年4月23日。丁文治于1933年翻譯的美國駐蘇聯莫斯科記者張伯倫(H.Chamberlain)的文章,指出了蘇聯農業集體化的弊端。此文認為,雖然蘇聯政府特別強調建立集體農場等農業組織方式變革對于農業的意義,但這并非“發展農業的最后目的”。農業發展的最終目的應是增加產量,而蘇聯農業產量“離希望還是很遠”,這表明蘇聯農業存在著“根本困難”。蘇聯雖然使農民加入集體農場,但不能“充分利用農場勞工的生產力來解決歷年糧食的缺乏”。[注]張伯倫原著,丁文治譯:《蘇俄五年計劃的結算》,《獨立評論》第50號,1933年5月14日。浙江大學史地系世界史教授顧谷宜則將蘇聯農業生產發展與農業集體化相分割,認為不可將蘇聯農業取得的成就完全歸功于集體化。蘇聯擁有世界上最廣大的未墾土地,加之廣泛利用現代農業科學、農業機械和農產制造技術,這是蘇聯農業成功的重要因素,而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只是促進蘇聯農業成功的因素之一[注]顧谷宜:《蘇聯社會主義農業建設的地理的基礎》,《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
3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非常關注和贊賞蘇聯的工業建設、農業集體化和機械化,很多知識分子系統介紹了蘇聯工農業建設的成就、模式和經驗,很大程度上源于在九一八事變導致的民族危機日益嚴重情況下對中國工農業發展滯后的焦慮心情,期望學習蘇聯經驗,推進中國工農業建設。雖然一些人對蘇聯工農業建設中的問題有一些反思或質疑,但只是零星、個別的情況,在當時思想界不占主流。
對蘇聯“一五”“二五”計劃期間經濟建設成就的贊賞,導致中國思想界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某種認同,“社會主義”在30年代中國思想界成為一個時髦名詞。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認同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論者屬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就形成一種思想悖論:一方面,個人所有制和個人經濟活動自由是自由主義的核心理念,與以公有制、政府管控經濟為核心原則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相對立;另一方面,在30年代蘇聯經濟建設成就對中國思想影響漸大的情況下,一些自由主義者目睹1929年經濟危機導致的資本主義國家經濟衰退,在思考中國經濟發展道路問題時,便在社會實際層面疏離于自由經濟理念,傾向于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
許多中國自由主義論者將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看做一種社會試驗。他們雖在價值觀上不認同蘇聯社會主義制度,但又抱有相當好感,對其發展前景抱有期待。1935年,胡適將蘇聯政府對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的操控視作由“理智”計劃、倡導的“大試驗”。他表示:“蘇俄這十七年的大試驗,無論在經濟方面、思想方面、宗教方面、政治方面、教育方面,都是由‘理智’來計劃倡導,嚴格的用理智來制伏一切迷戀殘骸的情感,嚴格的用理智來制伏一切躲懶畏難茍且的習慣。”[注]胡適:《答陳序經先生》,《獨立評論》第160號,1935年7月21日。陳之邁也于1937年表示,“蘇聯的確在做著一個廣大的社會試驗”,這種“社會試驗”是“最顧慮事實的,最勇于犧牲理論的,最肯看風轉舵的”,“蘇聯領袖不為理論所限正足表現他們是實際的政治家”[注]陳之邁:《蘇維埃共產主義(書評)》,《獨立評論》第239號,1937年6月20日。。由胡適、陳之邁所言,可見他們對蘇聯社會主義制度既不完全認同又不絕對排斥乃至樂觀其成的態度。
一些自由主義觀念較淡乃至偏向左翼的論者更明確肯定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1936年,漆琪生從蘇聯“一五”“二五”計劃的成功實踐中,看到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社會主義國家的計劃之經濟之圓滿的收效,無疑的是證實了社會主義的經濟體制之優越,相反的,證明了資本主義的經濟體制之落后與腐朽”[注]漆琪生:《蘇聯經濟建設的現狀及其最近計劃》,《中蘇文化》第1卷第2期,1936年6月15日。。1937年初,《中蘇文化》雜志組織了一場有關蘇聯1936年憲法的討論。很多論者都注意到,蘇聯這部憲法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作了更明確的規定,并對此持正面看法。此雜志編者認為,蘇聯這部憲法規定的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比20年代允許私人和外國資本雇用工人的新經濟政策“實在進步得多”。[注]《蘇聯第八次非常代表大會與新憲運動》,《中蘇文化》第2卷第1期,1937年1月1日。時在南京《扶輪日報》主編國際新聞版的歐陽敏訥認為,蘇聯的公有制經濟實現了國家與人民利益的合一,“經濟所有權,既為國家的或全體人民的,則全體人民即國家的主人翁”[注]歐陽敏訥:《蘇聯新憲法的特色》,《中蘇文化》第2卷第1期,1937年1月1日。。
一些人通過實地考察,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有了直觀感受。蔣廷黻在1934年8月下旬至11月上旬對蘇聯的考察中發現,在蘇聯,金錢不是萬能的,物價都由政府決定,商品的購買力不完全體現在金錢上,人人可以進去買東西的公開商店的商品價格較高,只為部分人服務的不公開的勞工商店或合作社的商品價格較低,“金錢在蘇聯可說沒有一定的購買力,要看錢是在什么人手里,在什么店里買什么東西”[注]蔣廷黻:《歐游隨筆(五)》,《獨立評論》第129號,1934年12月2日。。中央社記者馮有真于1936年9月采訪時發現,莫斯科街頭擦皮鞋、賣飲料、磨刀的小販也采取國營方式,并對此感到驚奇,表示“我雖然早就知道,在蘇聯一切財產都是國有,但是,政府的威權伸張到這樣微渺的圈里,多少也有點使我驚奇”[注]《國營的蘇聯新聞事業(一)——中央社特派員馮有真通訊》,《中央日報》1936年11月17日。。
時人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諸多原則表現出很大興趣。一些論者看重蘇聯按勞分配制度。1933年,清華大學經濟學教授趙守愚注意到,蘇聯并未采取完全平等的分配原則,更未采取“各人依所需要而享受”的原則,“至于分配,蘇俄雖然是奉行共產主義,但是,各級工人所得的享受,并不平均”[注]守愚:《統制經濟與全國經濟委員會》,《獨立評論》第70號,1933年10月1日。。吳景超在討論中國社會財富的分配方式時,對蘇聯的按勞分配制度抱有相當好感。他于1934年提出,中國雖不可能實現社會財富的平均分配,但應將社會成員的收入差距限制在一定范圍內。英國、美國社會成員收入差距太大,雖然“現在的蘇俄,各人的所得,也還是極不平均的”,但民眾收入差距沒有英美那樣大。[注]吳景超:《提高生活程度的途徑》,《獨立評論》第115號,1934年8月26日。陳長蘅對蘇聯的銀行制度很感興趣。他于1936年介紹了蘇聯國家銀行、工業與電業銀行、中央農業銀行、全俄合作銀行、外國貿易銀行、儲蓄銀行的管理體制和運行機制,認為“蘇俄的銀行制度,更是完全社會化”,其職能在于促進經濟建設,不以盈利為目的[注]陳長蘅:《管理的貨幣制度與計劃的銀行制度芻議》,《經濟學季刊》第7卷第1期,1936年6月。。時任湖北羅田財政局局長的周貽囷從會計的作用與形式角度,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作出深刻剖析,澄清了時人對蘇聯不注重經濟核算的誤解。他于1930年分析指出,雖然會計在私營企業發揮的作用更大,但在消滅私營企業的蘇聯,會計仍然存在,“廣義的會計,在理想社會中——社會主義經濟組織之下,一定要大大的見重。如果全部生產分配的事務,由政府集中管理,若沒有精確嚴密的會計,是斷斷得不到良好的結果的”[注]周貽囷:《會計學研究》,《經濟學季刊》第1卷第4期,1930年12月。。中央政治學校社會經濟系主任壽勉成看重蘇聯對外貿易國營制度,主張中國應限制外國非必需品的進口,從而維持中國貨幣的幣值。他非常看重蘇聯政府壟斷國際貿易,限制非必需品進口,從而“維持其貨幣之國際的購買力”的辦法,認為“頗有仿行之價值或必要”[注]壽勉成:《從金價問題說到錢幣革命》,《經濟學季刊》第1卷第2期,1930年7月。。
中國論者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認可,既受蘇聯五年計劃建設成就及其導致的國力壯大的感召,也源于1929年經濟危機導致的對資本主義經濟的批判與否定。先后擔任上海法學院、復旦大學、大夏大學教授的姚慶三不同意法國巴黎大學教授阿夫達利盎(Aftalion Albert)所言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使社會生產、儲蓄、發明減少而不可行的觀點。他認為,蘇聯五年計劃建設完全推翻了此論,“真的看了蘇聯這幾年來,生產飛速的發展,資本龐大的累積,技術日新月異的進步,我們能說社會主義的國家將使生產減少,儲蓄減少,發明減少嗎?”[注]姚慶三:《介紹阿夫達利盎著社會主義基礎論》,《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3期,1933年9月。1934年1月,考古學家徐炳昶發表了他在陜西政務研究會的一篇講演稿。他提到,有人聲稱“俄國自改了共產,國勢蒸蒸日上。就是對于強鄰,也敢挺起腰板,說一聲:你再來,我就同你拼!比我們中國的忍氣吞聲好多了!我們也改了共產,不就也好了嗎?”[注]徐旭生:《中國革命與歐洲革命(在陜西政務研究會講演稿)》,《獨立評論》第87號,1934年1月28日。隨著蘇聯“一五”計劃的成功,李權時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看法有了很大改變。他曾于1930年質疑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認為社會主義消滅私有制違反人類私產占有欲的人性,支配生產要素的政府和官吏不可能永久保持廉潔干練、清慎勤公;社會主義消滅自由競爭,喪失了促進經濟發展的動力。但當他看到蘇聯五年計劃的成功,覺得這些問題“有重新估量一下的必要”:國營產業逐漸成為蘇聯經濟的主體說明,人類的私產占有欲并不像此前想象得“根深蒂固”;蘇聯在五年計劃建設中,“的確能處處盡良好政府、干練官吏的能事”;蘇聯雖消滅自由競爭,但通過“社會主義的工人的相互競爭”,使經濟建設“頗著成效”。所以,如果蘇聯“現在的治績能永久這樣的維持下去”,“我們平心靜氣研究觀察一下之后,對于經濟組織前途之展望是不得不傾向于社會主義或民生主義的了”。[注]李權時:《統制經濟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31—135頁。
1929年席卷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使許多論者認識到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弊端,從而形成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否定性認識。在1933年8月中國經濟學社第十屆年會上,上海浙江實業銀行副經理章乃器認為:“目下的恐慌所以嚴重若此,簡單的說一句,是因為目下的經濟制度,不能容納目下的文明,也可以說是,目下的分配制度,不能容納目下的生產力”,“要救治當前的恐慌,根本的,自然只有徹底的改造目下的社會制度”[注]章乃器:《關于中國經濟改進的幾個問題》(中國經濟學社第十屆年會論文),《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4期,1933年12月。。在國民政府工商部勞工司工作的祝世康也表示,“個人資本主義的路是走不得了”,歐美國家一方面是嗷嗷待哺的幾十萬失業工人,一方面為了提高價格,“把過剩的糧食浸倒在海里,或用火焚毀”,“中國既不愿見有此種不平等的情形,自然不能蹈它們的舊轍,應該迎頭趕上去”[注]祝世康:《中國經濟改造與建設的基本動向》,《經濟學季刊》第4卷第4期,1933年12月。。
對蘇聯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30年代中國思想界雖表現出相當的同情與認同,但又抱有某種矛盾心態,既努力從蘇聯經濟制度中尋找能夠與資本主義經濟相通的因素,又對蘇聯經濟體制作出某種反思。一些論者強調蘇聯現行的經濟體制是與實際相結合的體制,包含某些與資本主義經濟體制相似的成分。中央大學經濟學教授陳其鹿認為,蘇聯采用了資本主義的某些做法,如采用差別工資制度,工人工資根據工人的技能、工作速度和準確度、工作的重要性而不同,“與資本主義國家無異”;采用計件工資制度,導致工人之間收入的不平均;采用分紅制度,各工廠生產如超過規定的數額,給工人紅利;集體農場將農民繳入農場的財產記于賬目,農民可獲得繳入農場的資產收益[注]陳其鹿:《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之調和論》,《經濟學季刊》第5卷第1期,1934年4月。。陳其鹿將蘇聯的某些社會主義激勵機制視作資本主義性質,顯有誤解之處,但表現出從資本主義視角認知蘇聯的傾向。1937年,陳之邁觀察到,蘇聯社會制度是一種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制度,并未將生產、分配、交換機構全面收歸國家,也未實行完全平等的分配制度,每個人可以根據工作質量收到應得的報酬。斯大林是一位美國人所謂“俄國革命熱情與美國實事求是精神的混合物”,蘇聯“是最富有實際精神的”。[注]陳之邁:《蘇維埃共產主義(書評)》,《獨立評論》第239號,1937年6月20日。有論者在分析1936年蘇聯憲法時,極力夸大其中關于允許少量私有財產規定的社會價值。1937年,參與起草“五五憲草”的立法院秘書長梁寒操注意到,這部憲法雖然規定實行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公有制,但“有若干例外的規定,以容許必要的且合理的私有制度之存在”,如集體農民可以擁有小塊土地、住宅、牲畜、小型農具作為私有財產;可以擁有勞動收入、儲蓄、個人物品的所有權;在不剝削他人情況下,可以通過個人勞動進行小規模經營。他認為:“此為反映現階段新社會發展之特質,在‘各盡所能各取所值’的原則上,容忍若干私人經濟,以更提高人民之物質生活。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之完滿的共產社會,在將來而不在現在也。”[注]梁寒操:《關于中蘇兩國新憲之觀感》,《中蘇文化》第2卷第3期,1937年3月1日。
另有論者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做了反思,但聲勢不大,涉及問題亦不全面。1936年6月,陳長蘅反思了蘇聯的“按勞分配”理論,強調不僅人們的勞動應參加分配,資本亦應參加分配。不能說社會產品純粹是勞動的結果,因為資本也可以創造社會產品。如果資本不參加分配,就無人從事節省以增加社會資本,無人積累資本以購置或制造機器。關鍵在于資本歸個人所有,還是歸國家或勞動者公有。蘇聯將資本集中于國家或勞動者之手,可以“使資本最能充分利用”。[注]陳長蘅:《管理的貨幣制度與計劃的銀行制度芻議》,《經濟學季刊》第7卷第1期,1936年6月。可見,陳長蘅并不反對蘇聯將資本歸于國家或勞動者之手的公有制,而是反對僅勞動參加社會財富分配的“按勞分配”理論。馬寅初反對蘇聯那樣的全面的公有制經濟,認為這會泯滅人們的經濟創造力,“生產工具皆收歸國有,則私人因競爭而創造之思想皆將因此消失”[注]馬寅初:《中國經濟改造》,(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199—200頁。。
30年代中國思想界在相當程度上同情乃至認同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幾乎成為時人的普遍風氣。時人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此種態度,很大程度上出于30年代中國主權與經濟危機情況下對蘇聯“一五”“二五”計劃建設成就的欽佩與贊賞。當然,一些論者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又抱有某種矛盾心態,在盡力尋找其中與資本主義經濟相通因素的同時,又結合他們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了解,反思蘇聯經濟制度。不過,時人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反思并不深入,聲勢亦不大。
20世紀30年代是斯大林主導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的形成期,這種模式的突出特征就是通過國營方式快速推進以重工業為重點、以國防為導向的工業化;在農業領域全面推行集體化的同時,積極推進機械化。此種經濟建設模式使蘇聯經濟在短時期內得到快速發展,一些經濟發展指標處于世界領先水平,但亦存在諸多弊端,尤其是重工業與輕工業失衡,農業生產的單位效率低下,為積累工業建設資金而對農民實行經濟剝奪。從30年代開始,中國思想界興起一股濃烈的“國家經濟干預論”思潮,人們普遍認可統制經濟或計劃經濟,主張在工業領域興辦國營企業,在農業領域實行集體化。蘇聯的榜樣作用成為這股思潮形成的重要推動力。在這種思想氛圍下,時人對同時期蘇聯經濟建設模式存在的弊端認識明顯不足,更多傾向于推崇蘇聯經濟建設取得的成就。如果說中國思想界對于十月革命后蘇俄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和20年代新經濟政策的評價毀譽參半的話,那么,對于“一五”“二五”計劃期間蘇聯的經濟建設,時人則贊賞多、批評少。不過,中國思想界的此種思想傾向有著特定語境,很大程度上緣于對九一八事變后中國民族危機的焦慮感。國人期望中國快速發展經濟,以增強國力,抵御外侮。在時人看來,自由資本主義道路不適合中國經濟發展的需要,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是中國可資借鑒的榜樣。30年代中國思想界對蘇聯建設成就的推崇,與同時期國民黨當局強化控制國民經濟的政策有著內在關聯,時人討論的蘇聯經濟建設模式成為國民黨當局發展國家資本、控制國民經濟政策的重要理論資源;反過來,國民黨當局的這種努力也成為同時期中國思想界推崇蘇聯經濟建設模式的外在思想環境。歷史似乎有其固有的延續性。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中國經濟建設模式很大程度上以蘇聯為樣板。雖然不能斷言新中國的計劃經濟理論與30年代中國思想界關于蘇聯經濟建設模式的討論有直接的思想關聯,但學習、借鑒在斯大林主導下所形成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確實是中國自30年代至六七十年代一脈相承的思想潮流。然而,由30年代中國思想界對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的認知,研究者或許又可以引申出一個問題:在中國消除民族危機的和平建設時期,尤其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如何認識30年代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的利與弊?
(本文作者 天津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天津 3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