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燚
(海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海南 海口 571158)
作為對流行音樂研究關注較多的后輩,筆者曾多次被音樂學科的專家垂問:“流行音樂有什么可研究的?”確實,流行音樂規模較小,曲式、和聲也不復雜,歷史亦不長遠,相較于傳統的音樂理論研究來說很難產生豐厚的學術成果。但是,這絕不等于流行音樂就不值得研究——畢竟其巨大的社會影響有目共睹、不容忽視。
在英國社會學家彼得·馬丁看來,流行音樂較之古典音樂更有研究價值,“正是構成人們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普通、平常的音樂,才是社會學角度的觀察中最有意思的現象。”[1]2著名的伯明翰文化學派早有類似看法,他們認為是電影、流行歌曲、街頭報紙這樣的通俗文化才是最合適承載社會“感覺結構”(Structures of Feeling)的文化形式,而不是歌劇、莎士比亞劇[2]107;法蘭克福學派是著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派,他們也把流行音樂置于研究的中心視野……以上種種,足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流行音樂研究是當代學者的學術使命,音樂學需要擴展研究領域,關注流行音樂;第二,流行音樂研究需要新的、跨學科的學術視野。
從主流音樂體系的“音樂本體”來看,流行音樂過于簡單,值得挖掘的音樂理論因素很少。然而作為通俗文化的一種,流行音樂具有多元性、開放性,可供學術探討的論域很廣。除了上述社會學、文化學對流行音樂的重視,在新興的傳播學看來,流行音樂也是所有音樂類型中最具價值的一種,大眾媒體中傳播最廣泛的音樂形式就是流行音樂。
流行音樂的產生、壯大和現代傳媒的發展是正相關的關系,同時民眾選擇權利、話語權利和學習權利的擴大也與文化生產工具尤其是傳媒的演進密不可分。“媒介即信息”“媒體是人體的延伸”在傳播學界膾炙人口,媒介不僅是媒介,它比所傳播的文化內容更具本質意義。在中國流行音樂發展過程中,錄音機、打口帶、隨身聽、互聯網、智能手機等所發揮的作用遠比音樂家或音樂作品更大,各種新媒體與流行音樂的結合也遠比與中國傳統音樂、西方古典音樂的結合更為密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些四處搜尋流行音樂打口碟帶的青年還被社會學定義為“打口一代”,其代表著文化口味的開放與反流行,并非一般所認為的流行音樂受眾只是盲從。
對于中國流行音樂研究來說,政治經濟學其實是繞不開的觀察點。在法國政治經濟學家賈克·阿達利看來,政治經濟學是音樂研究的根基,音樂的“形式、來源和角色都隨著、也藉著權力系統的轉變而變化”[3]30,而流行音樂卻是音樂之外的“噪音”,代表著對文化自主的要求、對差異與邊緣游離的支持[3]7。在這里,流行音樂具有別樣的、更為珍貴的價值。
西方現代文化研究的一大特征是批判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壓迫性、虛偽性和欺騙性,這一視角同樣也適用于中國流行音樂研究。流行音樂的中國歷程表明,它比西方流行音樂更具“民間文化”屬性,是自下而上產生的,并一直有流行音樂努力躲避和抵抗權力的規訓。流行音樂的合法性還得到了哲學的支撐,流行音樂研究的一個重要側面就是流行音樂生產和傳播過程中個人如何發揮作為主體(Subject)的能動性。流行音樂和民間音樂是民眾能為自己創造的音樂文化,他們的力量能夠積少成多,通過“流量”來影響現實文化格局。
音樂是一種實踐的藝術而非抽象的理論,流行音樂更是深嵌日常生活,比如社會交往、消遣娛樂、壓力調適等等。流行音樂還是文化身份認同的條件和象征,不同文化、不同群體對于音樂的理解和期望明顯不同——雖然它們都被稱為流行音樂,流行音樂作為文化資本也在影響個體和群體的生活。流行音樂和通俗文化如何打破廟堂文化與民間文化的區隔,形成美美與共的民主、協調的文化生態(文化共同體)等等,都不能只是理論的推演而需要社會學的實證支持。遺憾的是,我們目前以社會學方法切入流行音樂的研究還很不夠。
音樂研究的中堅力量是音樂院系教師,那么從教育學角度來審視流行音樂就必不可少。在這方面,我們做的同樣很差。事實上,在高校音樂院系中流行音樂教育還是禁忌。禁忌的形成當然有政治學的原因,也需要具有社會學質地的研究加以闡明,需要具有教育學品格的實踐加以突破。
總之,流行音樂研究并不適合使用單純的音樂學方法。同時,流行音樂的跨學科研究還是對社會變化的回應,在這方面沒有哪種音樂形式比流行音樂更敏銳、更積極、更普遍。于話語形態上,流行音樂研究不僅要跨學科,更需新的理論資源——這些資源幾乎都來自音樂學科之外,原有居高臨下的“精英式”的社會學、傳播學、文化學、教育學等話語多有“脫時”之嫌;即便這些精英話語是合理的,也要考慮其在傳播上低效甚至無效的狀態。尤其值得考慮的是,與西方世界不同,中國并不存在階層意義上的“文化精英”,倒是魯迅所說的“幫忙”與“幫閑”更具概括性。
音樂雖是直感的,卻具有“抽象”性和非語義性,看不見摸不著,也難以言傳。音樂描述有一套自己的密碼,不認識樂譜、不懂和聲理論會被歸為“不專業”。因此,音樂的研究者一般都在本專業的高等教育及研究機構供職。但是流行音樂研究不同于其他類別,得到了其他學科更多的關注。西方流行音樂研究者大多分散在社會學、傳播學、文化學等系所;我國流行音樂研究也具有“墻里開花墻外香”的特點,音樂院系和音樂類科研院所之外的成果更為豐盛。尤其是在流行音樂研究成果最為突出的藝術評論領域,幾乎成了“外行”的天下,例如:流行音樂評論的“雙子星座”李皖和顏峻一個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一個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著名流行音樂評論家金兆鈞供職《人民音樂》數十年,但也是文學出身。
概括而言,我國流行音樂研究者的身份主要有四種。
媒體人以及自由撰稿人對流行音樂表現出較大的興趣,寫下大量報道和評論。在學界接觸流行音樂人和流行音樂表演現場較少的背景下,這些文獻的資料價值就凸顯出來。一些流行音樂評論視野開闊,意識與觀點之新還在音樂學者之上。這個群體中出版過三本以上流行音樂評論著作的就有李皖、顏峻、郝舫、王小峰、袁越等十多人,在報刊上發表過現場報道和作品評論的記者、自由撰稿人更是數不勝數。這些文獻涉及到流行音樂的作者、作品、表演、歷史、文化等多個方面,并且文筆講究,在社會上的影響較大。
曾任職中央電視臺文藝部主任的陳志昂1990年前后在學術期刊發表有全盤否定流行音樂的6篇論文,奠定了他在中國流行音樂研究史上的地位。雖然這些論文無一不表現出計劃經濟體制的思維模式,但稱得上是批評流行音樂聲音中做過較多功課的文獻。
大文科有很多學者關注流行音樂,其中不乏具有較高聲望之士,比如周國平、陳思和、陶東風、潘知常、陳偉等。哲學家周國平出版有和崔健的談話錄《自由風格》;文學理論家陳思和在著名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專辟一節來闡述“當代的首席搖滾詩人”崔健[4]326-328;文藝學家陶東風的《社會轉型期審美文化研究》第一章即是“流行歌曲與社會心理”[5]8-69;文藝學家潘知常在多部著作中都論及流行音樂,并發表有多篇研究MV和搖滾樂的論文;陳偉主持有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早期都市流行歌曲與都市文化”,出版有《早期都市流行音樂與美學現代性研究》。
出版過具有一定學術水平的流行音樂研究專著的大文科學者還有陸正蘭、馬樹春、王彬、楊玲、鄒力宏等人,他們大都在高校中工作。據不完全統計,2003—2018年大文科出現18篇研究流行音樂的博士學位論文。這些論文分布在文藝學、文學、新聞傳播學、美學甚至體育訓練學等專業領域,就數量而言遠遠超過同期音樂學的以流行音樂為研究對象的博士學位論文。
很多流行音樂人都是從其他行業轉來。流行音樂從業者的研究成果很少,態度也不積極。媒體從業者顏峻出版過7本流行音樂評論集,但轉入流行音樂制作后就疏于寫作,2006年之后再沒有樂評著作問世。
中國音協流行音樂學會會長付林出版有6本流行音樂著作,其中的《中國流行音樂二十年》是史料(音樂人與作品)較為系統的文獻。著名流行音樂人陳小奇和媒體人陳志紅出版有對話錄《中國流行音樂與公民文化》,其闡述角度對流行音樂研究頗具啟發意義。“超級馬力”主唱錘子出版的《昨日不辭而別:廢都搖滾記憶1990-2014》以親身經歷記錄了搖滾重鎮西安的搖滾故事,和大多數流行音樂人的著述一樣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見解也多有閃光點,在學理方面則有所不足。
音樂學界致力于流行音樂研究的學者并不多。鐘子林是較早從事搖滾樂研究的專家,寫有多篇介紹歐美搖滾的論文,并出版有《搖滾樂的歷史與風格》。居其宏、陶辛、洛秦、曾遂今等著名音樂學人也寫有流行音樂論文,但皆是偶爾為之。
21世紀以來,青年學者中王思琦開始嶄露頭角,他在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完成的《中國當代城市流行音樂——音樂與社會文化環境互動研究》是音樂學界重要的流行音樂研究專著。項筱剛的專業是中國音樂史,寫作中較多涉及流行音樂。徐元勇順著明清俗曲的脈絡也延續到了流行音樂,近年來較注重流行演唱的教育與研究工作。張燚、王黔兩位博士則分別以著作《中國當代流行歌曲的人文解讀》《搖滾危機——20世紀90年代中國搖滾音樂研究》步入流行音樂研究的行列。
音樂學博士學位論文中以流行音樂為研究對象的作者有8個,除了王思琦,還有雷美琴、付菠益、張謙、王韡、郭昕、郭鵬、錢彤和樸薈霖,他們的論文分別為:雷美琴《20世紀下半葉中國流行歌曲研究》(中央音樂學院2008年),付菠益《宣泄的儀式——中國大陸搖滾樂的音樂人類學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年),張謙《非主流的沉浮:中國流行音樂批評的話語實踐與場域變遷(1927—1976)》(中國傳媒大學2012年),王韡《中國流行音樂演唱風格研究》(中國傳媒大學2014年),郭昕《爵士和聲理論研究——以三套教程為例》(上海音樂學院2015年),郭鵬《中國當代流行音樂及其文化表征——音樂創作與社會文化環境互動發展研究》(首都師范大學2016年),錢彤《爵士樂發展在中國——都市文化與爵士樂本土化關系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6年),樸薈霖《中國高校流行音樂專業建設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8年)。另外還有3篇以古典與流行融合的音樂劇為研究對象的論文(指導老師都是居其宏),分別為卿菁的《美國百老匯“整合音樂劇”》、傅顯舟的《音樂劇歌曲研究:三部國產音樂劇歌曲分析引發的思考》、朱艷的《音樂劇〈西貢小姐〉創作研究》。
自2001年出現第一篇流行音樂碩士論文以來,我國以流行音樂為研究對象的碩士學位論文已達千余篇。雖然這些研究生多數并不是攻讀“流行音樂研究”方向的學位,但他們自出生起就浸染在遍布流行音樂的文化環境中,也不像上一輩受到流行音樂批判運動的影響,所以和流行音樂較為親近,憑興趣選擇流行音樂作為研究對象。不過現在的碩士學位論文水平普遍不高,具有學術價值的研究實屬鳳毛麟角,其中表現優異的主要有王思琦《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的發展及文化學研究》(河南大學2001年)、郝巍《流行音樂文化的視覺解讀》(上海音樂學院2006年)等。
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研究雖然數量并不多,但內容與形式頗為多樣,幾乎皆為“跨學科”研究。
這類文章具有文藝批評學的屬性,不僅數量眾多、社會影響廣泛,而且留存了大量流行音樂歷史信息,對流行音樂作品和文化的認識也多有閃光處。比如李皖對“即興”的認識、顏峻對“現場”的闡述,陶東風《警惕流行歌曲中的種族主義》則涉及到音樂的“現代性”問題,指出一些流行歌曲彌漫著封建思維(比如《中國人》《龍的傳人》《東方之珠》等)[6]10。李皖作為報紙媒體從業者撰寫有流行音樂評論文集17部。
這類文章具有歷史學的特點。西方流行音樂史領域主要有鐘子林的搖滾音樂史研究,代表作是《搖滾的歷史與風格》;音樂學者王珉的《美國音樂史》也較多論及流行音樂;自由撰稿人袁越的《來自民間的叛逆:美國民歌傳奇》《20世紀最后的草根藝術——嘻哈文化發展史》史論結合,也具有一定水準。另外還有一些概述性的西方流行音樂史著作,比如陳倩的《西方流行音樂發展概況》、尤靜波的《西方流行音樂簡史》等。專門介紹西方搖滾音樂的大眾讀物更多,比如劉小山的《激情歲月——搖滾的風格、源流》、沉睡的《搖滾時代》等等。
主要以中國流行音樂史為研究方向的學者是項筱剛,他發表有《民國時期流行音樂對1949年后香港、臺灣流行音樂的影響》等多篇論文。王思琦的民族音樂學方向的博士學位論文《1978-2003年間中國城市流行音樂發展和社會文化環境互動關系研究》曾獲中國音樂史學會論文評選博士生組優秀獎,也算中國流行音樂文化史研究。付林的《中國流行音樂20年》關注的是1980到2000年大陸的流行音樂,孫蕤的《中國流行音樂簡史(1917—1970)》則把眼光投向“大上海時期”“香港時期”和“臺灣時期”的流行音樂。特別要提到著名音樂史學家孫繼南對“中國流行音樂第一人”黎錦暉的研究,《黎錦暉評傳》是較早以學術眼光看待曾被污名為“黃色歌曲鼻祖”的著名流行音樂作家黎錦暉的研究,《黎錦暉與黎派音樂》則是迄今為止中國流行音樂歷史人物研究最重要的論著。居其宏、梁茂春等音樂史學家的研究中也有涉及到中國流行音樂史學的地方。
以綜合文化角度來研究流行音樂的專著主要有伍春明《“時代曲”與“救亡歌”:20世紀上半葉中國流行歌曲的人文解讀》、張燚《中國當代流行歌曲的人文解讀》等,博士學位論文有周曉燕的《文化視閾中的中國流行音樂研究》(蘇州大學2013年)和郭鵬的《中國當代流行音樂及其文化表征》。英國利物浦大學流行音樂研究所博士王黔的《搖滾危機——20世紀90年代中國搖滾音樂研究》則帶有英國大眾文化研究的特征,探討了社會文化、社會運動對搖滾危機的影響。
另外還有以某個文化視角來研究流行音樂的博士學位論文,比如王輝《消費時代的音樂文化癥候——中國流行音樂研究》(中國人民大學2004年)、吳磊《大眾文化語境中的90年代中國流行音樂》(蘇州大學2006年)、楊玲《超女粉絲與當代大眾文化消費》(首都師范大學2009年)等。著作有陸正蘭《歌曲與性別: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研究》等,陳小奇與陳志紅的《中國流行音樂與公民文化》也屬于此類論述。
期刊中流行音樂文化研究更多,比如從大眾文化、青少年文化、視覺文化等角度進行的研究。大文科對流行音樂的研究基本都可劃入文化研究范疇,1993年“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流行音樂研討會”則是音樂學界關注流行音樂文化的一次集中呈現。音樂學界對搖滾音樂多持否定態度,但韓鍾恩在研討會上發表的《當代知識分子與搖滾樂及其文化轉型》對搖滾樂的文化定位卻很高。不過到目前為止,還不能說人們已經普遍認識到流行音樂是一種不同于革命音樂和經典音樂的新型文化形式,很多人甚至受到之前流行音樂批判運動的影響,否認流行音樂在現代社會存在的合法性。
流行音樂依賴大眾傳媒,流行音樂的傳播研究受到大文科學者的重視。包兆會的《我動我暈眩:流行音樂》是十余萬字的小冊子,卻是較早從傳播學角度觀察流行音樂的專著。侯琳琦的《網絡音樂的多視角研究》亦可劃入傳播學范疇。潘知常的著作和論文中散見的流行音樂研究也經常從傳播學角度切入。博士學位論文中則有趙民《歌唱背后的歌唱——當代“兩岸三地”中文流行歌曲簡史與意義解讀》(復旦大學2008年),黃雅琴《流行音樂類型化廣播發展之研究》(中國人民大學2009年),向美霞《媒體轉型期音樂廣播生產——以“音樂之聲”、北京音樂廣播臺和上海音樂廣播臺為例》(復旦大學2010年),任飛《傳播學視野下的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研究》(山東大學2012年)等。這些研究對流行音樂事象的熟悉程度不深,與音樂本體的結合也不多,但在傳媒特性和傳播特點的認識方面很有價值。期刊中的流行音樂傳播研究論文更多,比如對“打口帶”、MV的研究,對網絡歌曲的研究,對“超級女聲”等綜藝節目的研究等等。
近年來音樂學界也開始注意到流行音樂傳播環節的重要性,比如中國傳媒大學曾遂今、何曉兵等人的音樂傳播學論著多有涉及流行音樂的地方。但整體而言,音樂學界集中以傳播學為切入角度并集中以流行音樂為研究對象的高水平研究還很少。
流行音樂文化是身邊活生生的文化,我們理應使用社會學的調查研究方法,但事實上現有研究多是對作品和文獻的簡單分析。很多記者和自由撰稿人撰寫了大量記錄流行音樂現場的文章,但缺少實地調查的學術規范性,在調查周期上也存在嚴重不足。因此,現有的現狀調查型流行音樂研究多表現出淺顯易懂但不夠系統和嚴謹的特點。
規模較大的流行音樂現狀調查主要集中在搖滾音樂。比如趙健偉《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吶喊——中國搖滾備忘錄》記錄了崔健為第十一屆亞運會集資巡回演出的“全景紀實報道”以及崔健的音樂“歷程”;雪季《搖滾夢尋——中國搖滾樂實錄》對近三十位搖滾音樂家以及制作人、錄音師、評論家等進行采訪,類似的還有陸凌濤與李洋《吶喊:為了中國曾經的搖滾》、郭發財《枷鎖與奔跑:1980—2005中國搖滾樂獨立文化生態觀察》等;北京漢唐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編著的《中國流行音樂紀事:1986—1996》也把搖滾樂作為重點。這主要是因為搖滾樂宣稱“追求自由”與撰稿人對自由的渴望相契合,但事實上搖滾樂在媒體上的曝光度和民眾中的流傳度并不廣。
學術期刊中也有一些流行音樂現狀調查,比如謝力榮的《南京“地下樂隊”尋蹤》、貢嘎倫珠與達瓦平措的《西藏流行音樂現狀調查報告》等。
流行音樂美學研究的數量不多,不過有幾篇論文表現出較高的學術敏感性和研究水準。所有學科中關注流行音樂最集中的一次行動是1993年中國音樂美學學會的“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流行音樂研討會”,國內第一篇流行音樂論題博士學位論文、劉可欣的《流行音樂研究》(北京大學2003年)也是美學方向。較為系統的流行音樂美學研究還有楊旭的博士學位論文《20世紀中國流行音樂審美研究》(南開大學2006年),論文以流行音樂的歷史為線索,比較了流行音樂與古典音樂美學觀的不同,并考察了中國流行音樂審美精神的演變。劉小山的碩士學位論文《科技文明中的搖滾樂——當代科技對西方搖滾樂影響的音樂美學研究》(西安音樂學院2001年)則選擇科技改變美學的切入點。期刊中的流行音樂美學論文以“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流行音樂研討會”會后集中刊發的9篇文章為代表,其中金兆鈞《中國新時期流行音樂創作的美學觀念》、修海林《流行音樂問題與音樂美學研究》等論文具有鮮明的美學特色。
流行音樂教育研究還很不成熟,但趨勢向好。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到21世紀初,“流行音樂能否進課堂大討論”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文章;21世紀以來,則有多篇探討“流行音樂在課堂”的碩士學位論文,比如王紅艷《流行音樂與中學生音樂教育》(南京師范大學2004年)、王小波《新時期流行音樂對我國中學音樂教育影響及對策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06年)等等;樸薈霖博士學位論文《中國高校流行音樂專業建設研究》則是“流行音樂促課堂”的代表;書籍形式的流行音樂教育研究主要有《2010流行音樂高等教育成都論壇論文集》和《2017全國高等院校流行音樂演唱與教學研討會論文集》。
流行音樂教育研究薄弱的原因是流行音樂教育的薄弱。作為意識形態再生產重要組成的教育事業原先拒絕流行音樂,20世紀末才開始慢慢接納。高校中最早開設流行音課程是在1993年(沈陽音樂學院),之后有南京藝術學院(1998年)、西安音樂學院(2000年)、四川音樂學院(2001年)等,但直到現在音樂院系中流行音樂專業的師資依然遠遠無法和古典音樂、傳統音樂相比,并且流行音樂教師普遍不重視理論研究工作。
整體來言,在流行音樂研究發展程度較高的西方國家也不能說已建成“流行音樂學”學科。在中國,流行音樂更主要是作為一種研究對象、研究領域而并非學科的方式存在,其研究主要是借鑒他學科的研究方法與切入路徑。
很多大文科學者的流行音樂研究都建立在文化分析的基礎之上,并且角度多樣,比如大眾文化、時尚文化、休閑文化、民間文化、知識分子文化、視覺文化、網絡文化、后現代文化、文化權利、文化霸權、意識形態,甚至反抗文化(cultures of resistance)等等。這些文獻或深或淺開拓著流行音樂研究的多種可能性。大文科學者還注意并論述到流行音樂的文化屬性,比如20世紀80年代流行音樂剛剛興起時《青年探索》《上海青少年研究》就刊文探討流行音樂和青年文化的密切關系,潘知常則借鑒“文化工業”理論為搖滾定位。現在音樂學界為數不多的流行音樂研究也大都注意到流行音樂的文化特質,不過成果影響相對較小,音樂界整體來說還在以經典音樂文化甚至革命音樂文化的標準來要求流行音樂。
對流行音樂文化屬性的認識非常重要。比如以大眾文化的視角來看待流行音樂,就不會苛責它篇幅短小和缺少家國情懷;注意到流行音樂與青少年文化的關系,就不會對它喜“酷”不喜“正”橫加指責;以文化權利的理念來對待流行音樂,流行音樂能否進課堂的問題也自可迎刃而解。
流行音樂研究不能不注意到作品的敘述形式(此處不包括音樂本體分析)、情感的表達方式,這些都屬于文藝學的范疇。現有的流行音樂研究一般都把流行音樂“作品”(work)的概念予以擴展,在文本(text)之外觀照到語境(context),這種方法也來自于文藝學。流行音樂研究中有幾篇文學和文藝學的博士學位論文更是集中以文藝學為路徑:王彬《當代流行歌曲的修辭學研究》(四川大學2005年)以古典修辭學、文化修辭學等多種修辭學視角來研究流行音樂,《從唐宋詞到當代流行歌曲》(復旦大學2007)以人文性、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考察流行歌曲,等等。專著中以馬樹春的《中國當代流行歌曲的文學闡釋》最為典型,把流行歌曲的歌詞置放在特定的歷史文化環境中予以考察;陸正蘭的《歌曲與性別: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研究》也把歌詞分析作為重點。期刊中專以流行音樂歌詞為研究對象的論文更多,比如傅宗洪“大陸通俗歌曲歌詞鑒賞系列”等等。不過流行歌曲中的語言是一種有聲語言,既需要對歌詞進行文字分析,更必須進行歌唱中的語言表達、聲韻腔調研究——但這方面的研究極其稀少。
史學是理論研究的基礎,流行音樂史研究能夠厘清時間不長卻已形象模糊的流行音樂史實,在周全、詳實的流行音樂史料整理的基礎上,以歷史發展的眼光來描述和認識流行音樂。雖然音樂學界出版的一些概論性音樂史著作提到了流行音樂,但是篇幅很小,只是泛泛而談。21世紀以來中國流行音樂史方面出版了十余本概論性著作,但整體而言缺少資料的系統性和學術的嚴謹性,還不能說遵循了史學研究的規范。大文科學者對流行音樂歷史中的人物與作品更是生疏,寫作側重個人經驗,涉及到歷史但基本是淺嘗輒止,亦不能說使用了史學的研究方法。
然而音樂史學畢竟是發展較為成熟的學科,流行音樂史學也不乏優秀論著。比如鐘子林的《搖滾樂的歷史與風格》以一種流行音樂類型為研究對象,把自誕生到20世紀80年代的搖滾樂數十年間的發展與當時當地的社會背景聯系起來,是較早、較成熟的西方流行音樂史著作。王珉的《美國音樂史》包括了美國各類流行音樂的發展歷程,具有一定的資料價值。尤其是孫繼南的《黎錦暉評傳》和《黎錦暉與黎派音樂》不僅是最具學術水準的中國流行音樂史研究,放在我國整個流行音樂研究中都稱得上是最佳史學著作。作者走訪了黎錦暉的家人,搜集了大量有關黎錦暉的文字與音像資料,史料翔實、豐富,言必有據、論必有因,對黎錦暉和黎派音樂的論述也是建立在具體歷史文化環境和音樂作品分析的基礎之上。在這里值得一提的還有:金兆鈞的《光天化日下的流行——親歷中國流行音樂》,其中有不少一手資料,表現出的音樂觀念也可圈可點;王思琦的《中國當代城市流行音樂》,文獻資料比較全面,流行音樂現象和歷史背景的結合也較為緊密。
在幾大音樂類型中,流行音樂和傳媒尤其是大眾傳媒結合最為密切。在媒體被納入意識形態領域的情況下,認識流行音樂尤其需要考慮到傳播制度和傳播結構;流行音樂各基本要素在傳播中的相互聯系與制約、流行音樂(尤其是網絡音樂)信息與對象的交互作用等,也是流行音樂研究不能忽視的內容;我們同樣無法想象連基本的“議程設置”概念都不知道,卻去直接探討流行歌曲作品中的世道人心。
一些傳播學學者把流行音樂作為研究對象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不過成績還很單薄,整體來說外延較大、不利于深入,使用調查設計、抽樣技術以及測量、實驗等量化手段較少或者不是很合理,傳播模型的設立還很粗淺。這中間包兆會的《我動我暈眩:流行音樂》從媒介、場所、聽賞體驗、音樂新媒介與文化結構的新關系等方面來認識流行音樂,學術規范性不足,卻保持了人文學科的敏銳;侯琳琦的《網絡音樂的多視角研究》從特點、歷史、創作、表演者、傳播、版權、人文價值、趨向八個角度來考察網絡音樂(主要是流行音樂),帶有概述性卻也自成體系。《花園聲音:MTV的意義空間》《文化傳播中的中國音樂電視》等也從傳播與媒體的角度對流行音樂進行了觀察,但并非集中在“流行音樂傳播”方面。與此類似但表現出更高學術水平的是《從中心到相對——電視音樂傳播價值論》,著作從價值觀、電視媒介、音樂藝術三個方面展開論述,對一些“公理”進行的證偽尤其具有創新性。
博士學位論文中,任飛的《傳播學視野下的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研究》用十余萬的篇幅討論了歷史、生產、媒介、受眾、效果共五個方面的內容,對傳播學以及流行音樂研究的前沿成果吸收不夠卻是目前最為系統的流行音樂傳播研究;黃雅琴的《流行音樂類型化廣播發展之研究》以臺灣地區流行音樂為例,從廣播品牌經營、媒介產制、模塊化音樂數據庫三個方面切入,帶來與大陸廣播不同的媒介經驗,很有借鑒價值,但和向美霞的《媒體轉型期音樂廣播生產》類似,都較少闡述流行音樂的個性特質。
民族音樂學是國內音樂學中發展相對成熟的學科,前面提到的音樂學界以流行音樂為研究對象的8篇博士學位論文中,就有兩篇是民族音樂學方向。民族音樂學主張把音樂和文化、環境結合起來加以研究,這在流行音樂研究中并不少見。民族音樂學極其重視實地調查,這一點在攻讀民族音樂學博士學位的流行音樂研究者那里有所表現,不過并不突出。比如:付菠益《宣泄的儀式——中國大陸搖滾樂的音樂人類學研究》對音樂事象的調查深度和廣度明顯不足,王思琦雖然有《音樂專業大學生流行音樂審美傾向的個案研究》這樣的調查類文章,但整體而言其研究重視文獻搜集與文化闡釋遠勝于實地調查。同為民族音樂學博士的張燚發表有《民族音樂學視野下的流行音樂研究》,然其流行音樂研究更少實地調查。民族學(人類學)還注重“深描”(thick description),這在流行音樂研究中也缺少相應成果。
廣泛接觸流行音樂現場并進入到流行音樂從業人員生活層面的還要數媒體人,但他們在學術訓練方面的不足也顯而易見。以學術標準來看,他們的論作至多算研究的半成品。
雖然很多流行音樂研究文章出現有“美學”這個詞,但把藝術特征當成美學本質的現象比較普遍,大多上升不到學理層面。即便如此,少數幾篇集中以美學方法研究流行音樂的論文還是以較高的學術價值奠定起自己的地位。在“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流行音樂研討會”以及前面提到的劉可欣、楊旭的博士學位論文、劉小山的碩士學位論文之外,雷美琴的博士學位論文《20世紀下半葉中國流行歌曲研究》也是音樂美學方向。這些研究討論到音樂感知、音樂認知的社會文化影響及科技影響,具有一定的理論高度。
著名文化學者潘知常則從“反美學”的角度來認識搖滾并視其為文化工業美學的代表,張燚在《惡之花:中國搖滾“反美”現象及批判》中對搖滾展現“丑惡”原因與意義的挖掘也算別致。這些論述都認為藝術中的“丑”歷來就有,藝術中的“丑”不同于生活實踐中的丑,而是具有特殊的藝術表現力,在偽美感文化中尤其具有積極作用。
美學研究是藝術研究的支柱,流行音樂研究同樣離不開美學研究。如果不能認識并闡述流行音樂的新的美學特質,不僅流行音樂研究難以深入,甚至其存在合理性都會遭到質疑。但目前人們還主要是以傳統美學的觀念來判斷流行音樂的價值,這就需要學者們繼續推進流行音樂的美學研究工作。
關注流行音樂教育的文章并不算少,高質量的研究卻很少。這中間有關流行音樂高等教育的論文比較有價值,比如王建元的《從我國高校流行音樂教育現狀談流行音樂學科建設》、郭靜舒的《試論通俗歌曲對大學生綜合素質的影響》、劉新庚和郝巍的《關于高校“流行音樂教育”學科定位的思考》等。這些研究視野較為寬泛,但注意到了流行音樂獨特的個性。
整體而言,撰寫流行音樂教育文章的人主要是教師和研究生,文章多是經驗梳理,流行音樂教育主要是作為一個研究領域來呈現,教育學內涵和獨到研究手段等方面多有不足。比如缺少流行音樂教育目的研究、教學法研究,極少使用教育實驗的研究方法。
金兆鈞的《青年流行音樂創作群體的心理分析》是較早涉及心理學的流行音樂研究,論文通過心理測驗的方法對青年流行音樂作曲家的心理特征進行了歸納,并注意到社會心理(時代精神)帶給他們的影響。具有一定影響的還有錢麗娟的碩士學位論文《大學生音樂偏愛的社會心理學研究》(上海音樂學院2005年),該文從社會心理學視角展開對中國當代大學生音樂偏愛的分析,較多涉及到流行音樂。其他還有一些音樂教育的論文也提到了學生的心理因素。
國內音樂心理學現 在的發展水平本就不高,具體到流行音樂研究領域就更差。這方面的多數論文都不系統、偏于經驗性,并尤其缺少實證性,不注重實驗和調查,不注重數據分析。
社會學的方法在流行音樂研究中非常重要,所以顯得極端缺少。曾遂今的《時代·現實·社會責任——當代音樂聽眾抽樣考察報告之一》《港臺流行歌曲沖擊后的回顧——音樂社會學實踐思考筆記五》是較早使用社會調查及摹擬“社會音樂空間”進行音樂音響評定的研究,遺憾的是國內之后的流行音樂研究并沒有延續這一實證途徑。目前很多流行音樂論著和學位論文都號稱使用了“社會學的方法”,但絕大多數是在寬泛的意義上使用,社會調查的廣泛性和深入性都不夠,樣本選擇草率,也缺少統計學的分析。即便是這樣,也不能無視此類研究的創新價值,比如鄒力宏《通俗音樂社會學論》就是流行音樂社會學的首次系統理論梳理。
跨學科讓流行音樂研究更具學術輻射力,更具現實影響力。雖然從現實需求和邏輯推演中很容易得出流行音樂研究前程遠大的結論,但是如果不去規劃并付諸行動,再好的前景描述也不過是畫餅充饑。這就需要我們切實做好以下七個方面的工作。
1949—1980年間,與流行音樂被禁相伴的是流行音樂“十惡不赦”的全方位宣傳;1981—1993年間,依然會陸續看到有組織有紀律的流行音樂批判。“流行音樂是壞東西”影響非常深遠。中國音協秘書長張非在1987年全國通俗音樂研討會閉幕詞中說,“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一方面是聲色俱厲的批判,一方面卻是對批判對象毫無所知的局面再也不能重復了”[7]2,這句話在三十余載后依然具有鮮明的現實意義。
歷史已經證明在社會建設時期以革命話語評判文藝會帶來文化災難,評價流行音樂在藝術學之外至少還需要具備歷史學、社會學的素養。流行音樂的出現和發展具有歷史必然性。流行音樂節奏的主體來源于黑人,這種原始的熱烈、復雜、多變的音樂節奏在農業社會、機械工業社會沒有多少用武之地,卻與電氣時代以來的社會節奏相契。流行音樂在所有音樂形式中和電子科技的聯系最緊密,比如它虛弱的低吟唱法在電子擴聲技術的支持下成為親切,它粗暴的搖滾演唱則通過電子擴聲技術進一步加強從而成為工業時代重要的“宣泄儀式”。和影視劇取代話劇和歌劇占據社會文化中心地位具有歷史必然性一樣,流行音樂的壯大也具有歷史必然性。另外,流行音樂篇幅不大、注重感性,普羅大眾也能參與到它的創作、表演與欣賞活動之中,在二戰后的歐美民主化浪潮中受到大眾的歡迎。在國內,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和完善,受到民眾歡迎的流行音樂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一禁了之”,學者要正視流行音樂存在的歷史合理性。
社會也需要流行音樂。李皖說流行歌曲是當代的民歌并非全無道理,流行音樂中最多當下民間的聲音,民謠和搖滾樂一直推崇“獨立的聲音”。即便是主流流行音樂也為民間提供了自己的文化空間,為文化多元化提供了直接支持。按照“計劃社會”的邏輯和禁欲主義話語,這些是流行音樂的罪責,但以民主、文化權利或文化互動的觀念來看,以上卻是流行音樂的積極價值。
而深刻認識流行音樂,更需要對流行音樂的文化、美學進行了解。流行音樂是一種新的音樂文化形式,以經典音樂和傳統音樂的觀念來看待,它當然一無是處。聽了廣播電視互聯網和街頭上的流行音樂就認為它不值一提,這也不是學術的態度——廣播電視上的很多所謂“高雅音樂”同樣沒有藝術價值和人文關懷,但我們并不會因此唾棄巴赫、貝多芬。僅僅因為流行音樂的商業行為而一概貶斥更沒有道理,流行音樂和市場結合固然帶來魚龍混雜,但從管理學以及實踐的角度來看,管控體制配置下來的卻更可能是被污染的蝦蟆。
流行音樂不單單是一種音樂藝術形式,更是影響廣泛的社會文化現象。國內大文科對流行音樂關注較多,國外也是大文科(如英國伯明翰學派)較早對流行音樂進行深入的文化評析,這與流行音樂的特點有關。流行音樂不純粹是審美對象,其中還包含著潛藏在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變革之下的群體普遍社會心理。如果音樂學界的學者不去利用大文科的學術資源將會是很大的損失和缺陷,閉門研究出來的成果在社會上也無法得到認可。當然,音樂學界借鑒大文科的理論與方法必須注意學術規范,目前國內音樂界使用的“文化霸權”“后殖民”等概念就明顯和國內大文科以及西方學界嚴重抵牾。
大文科則要大膽進入流行音樂領域,并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重視音樂本體研究。流行音樂不只在歌詞、表演、服飾上承載社會感覺結構,而更表現在節奏、和聲、裝飾音等音樂方面。大文科學者對流行音樂的研究也需要深入到音樂人的生活層面,而不單是對外顯符號進行解讀。
目前內地流行音樂明顯表現出學界與業界各自為戰的特征,甚至明顯互相嫌棄。大學科長于文化闡釋但疏于實地調查,學者和流行音樂事象的距離較遠,但音樂學界的表現也不能令人滿意。音樂學者主要在音樂院系接受專業音樂教育,從事的也主要是專業音樂教育工作,不過國內的專業音樂教育不重視流行音樂,和業界的交往較少,對流行音樂的影響較小。流行音樂研究的拓進離不開學界和業界的協作,它必須來自于流行音樂實踐并能夠指導流行音樂實踐。協作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比如高校和業界聯手有效開展流行音樂教育、學界把重視實地調查從口頭落實到行動上(深入到業界的“后臺”)、業界成立流行音樂研究基金等等。總之,合則兩利,分則俱傷,并陷流行音樂的發展于惡性循環之中。
世界范圍內,流行音樂研究的學者都主要是在高校工作。但在國內,高校在流行音樂教育研究方面的表現并不能令人滿意。當前的流行音樂教育研究甚至整個音樂教育研究僅是以音樂教育活動為對象,其實在知識觀和方法論上缺少教育學的基本素養。
目前一些民營音樂院系較之公辦音樂院系更為重視流行音樂教育。高水準的流行音樂教育實踐是流行音樂健康發展的保障,也是流行音樂理論研究的基礎,但在目前教育體制下這還要通過公辦音樂院系來提供。國內專業音樂教育整體上還在延續六十年前的教育模式,音樂學術研究較之30年前也沒有本質改變,逐漸喪失了和社會的互動能力,長此以往受損的不僅是流行音樂研究,而是整個學科。當民眾在市場上獲得越來越大的選擇權,當社會呼喚大學回歸教育本質,當高等教育進入普及階段面臨越來越大的市場壓力,流行音樂教育及其學術研究的崛起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高校不能隨波逐流更不能逆勢而動,而要因勢利導,重視并提升流行音樂教育研究的質量。
從流行音樂研究到流行音樂學,從一個研究領域到一個學科,這中間需要獨特的跨學科的知識體系與研究方法來支撐。即便當前還不能奢望在國內建立起流行音樂學,但絕不能放棄對流行音樂知識體系與研究方法的探索。
流行音樂之所以是流行音樂,是因為它在聲響形式上有別于西方古典音樂與中國傳統音樂,然而目前學者對流行音樂節奏、和聲、語韻、音色、噪音等方面的理論梳理還很不系統。流行音樂表演的現場也有別于其他音樂行為,這方面同樣沒有細致的學術分析。流行音樂注重個性,樂譜上體現的卻是共性,樂譜與實際聲響之間的區別非常大;流行音樂還注重即興,不僅不同的樂手對同一個作品會有不同的演繹,即便是同一個樂手在不同的時間表演同一個作品也會有諸多不同;流行音樂的本體研究不能缺少現場分析,但流行音樂現場分析遠沒有像和聲分析一樣形成一套方法體系……把流行音樂作為社會文化現象來研究,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需要多學科的學者繼續以多樣的角度和方法來豐富流行音樂研究,并尤其需要盡快在扶手椅上的研究、舞臺前的研究之外拓展到局內人的研究,以逐漸形成流行音樂自己的理論和方法體系。
現代意義上的流行音樂在西方已經發展了一百多年,成規模的流行音樂研究也有了三十多年的歷史,積淀較厚,水平較高。我國要想較快提高流行音樂研究的質量,加強與歐美學界尤其是跨學科流行音樂研究領域的交流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途徑。國內的流行音樂研究雖然也有這方面的努力,比如王思琦到美國威期利安大學訪學一年、王黔在英國第一個流行音樂研究機構利物浦大學流行音樂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等,但整體而言和域外流行音樂學界的交往依然很少,缺少常規溝通機制,缺少交流機會。西方學界在近三十年涌現出諸多流行音樂研究論著,其中不乏優秀、獨到之作,加強這方面文獻的譯介工作既能一定程度上彌補學術交流的不足,也會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產生良好的示范效果。
當前的學術發表機制還不鼓勵流行音樂研究、尤其不鼓勵跨學科的流行音樂研究(最明顯的表現是文章發表缺少相關評審專家),但是這也正顯示出本領域研究的價值。作為真正的學者,當減少投機心理,以學為重。同時,當前很多跨學科流行音樂研究成果也不過是在研究領域的擴展,還不能說是“跨學科”,真正學科意義上的“跨出”還不多見。也就是說,主要是研究對象涉及到其他學科的詞匯,并不是研究理論、研究方法的跨學科。筆者所做就屬“偽跨”之列,必須努力彌補。
流行音樂研究和任何學術研究一樣,需要健康的現代教育制度與學術格局。流行音樂研究與其他學術研究不一樣,面臨更多非學術因素的制約。學術圈也是人際圈,當代流行音樂研究不免要涉及到各類評價,不僅研究者總難免有視野與眼光的限制,即便已經很客觀、全面,依然很難拿捏分寸。流行音樂曾被禁幾十年,對它的言說尚未脫敏,尤其使流行音樂研究跋前疐后,動輒得咎。以上種種,就尤其需要大家以學術為重,以“戴帽子”“打棍子”“使絆子”為恥,并把跨學科的不同視角、不同觀點、不同方法視為自己學術拓進的機會,把不利評價當作檢視和提高自己的助力,一起來形成活躍的學術氛圍。倘能如此,不僅是跨學科的流行音樂研究,整個中國學術都自會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