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疊

吳少東

煤桃三疊

地球是一只光明的燈籠

向下，向下，再向下

我在草甸挽起的高原之下

我在連香樹根須摟抱的盆地之下

我在舉著泡桐的平原之下

我將這典型的植被

置于我和大地之上。

我遠離附著的草、飛鳥

風云劃過的天空。

我向下

我遠離地平線與淺顯的快樂。

我用摟抱愛人和嬌兒的手

撐開擠壓的巖石、時光

被束裹的能量。

我是黑色的核，

我在你們歷經之地的下方

我在下方的深處，

諦聽人類和地球的心跳。

我所抵達的每一個深邃的層面

朝霞都在鋪呈星空都在閃耀，

都有古遠的燃燒。

我能在碎落的石塊上認出

鹮的羽紋，羊齒樹

折斷的珠淚，以及昨夜

愛人蓬松的發式。

她們有著原木初始的芳香

我向下

我掘進

我是軸

堅定的軸

轉動地球的軸。

我開鑿的每一條巷道

都是光芒縱橫的龍骨。

地球

是一只光明的燈籠

熾熱的深度

我慣于一切明亮的事物

像我慣于平靜的黑暗。

天宇晦暗，懸掛太陽、上弦月

釘滿繁星，蒼穹充滿

黑亮的一面。

我所經歷的光明與黑暗是一體的

我會避開這光輝的高度。

在呼吸晨露的亮澤之后

下潛，潛到地質的深處

將熠熠生輝的平原

置于我頭頂之上。

我要在大地的腹腔，打開

包裹的黑暗、堅石和火的經脈，

讓每一塊煤

都醒著，飛舞著

有著蝴蝶和桃花的姿勢，

讓每一個掌子面和巷道，

都閃現烏金的光芒

我選擇一種深度的站位

垂直的或傾斜的，

有著熾熱的深度。

把鉆機的轟鳴留給我

把沉寂的黑色留給我

把浸潤汗水的煤石舉出地球

這是我的贈予。這份贈予

鋼花飛迸般精純。

我迷戀與黑色恒久對話，

這靜默的火焰有著

龐大的重量。

我在時光深邃處雕琢，

我的作品是通體透明的地球

夭夭之桃

我們都是種植者

河邊插柳，繞屋桑麻

在雨水里植下榆槐和苦楝

植下一株明艷的桃樹。

愛人腰身般明媚的桃樹。

這四月的火把，照亮

稻畦和我隱秘的勞作

我開掘深邃的坑井

排除了二元論和先驗主義，

如斷落的光，從一到零

到零之下，到斂燃的巖石。

這逐漸下沉的高度，

有著火焰的悲憫

我在地質巖上栽下桃樹

把根向深處扎，把繁星

釘入暗夜的天穹。

我撞擊，我周身晃動，

像射入隕石的箭擠開

堅硬與黑暗。像五指

抓握積雪的乳房，炙手可熱

掌心流淌脹裂之紋

我和你們不同之處在于

我拒絕了灼灼其華，

在臨近孤獨的土壤種植

夭夭之桃

科爾沁三疊

在扎魯特草原仰望星空

科爾沁的夜暗如大海

我們在星空下摸索前行

撥開青蒿、狗尾草與野蘆葦

一個草原被分為兩瓣

我知道鳳毛菊與田旋花

在夜色遮蔽處各自開放

山的褶皺，我不可見

草木的起伏我不可見，但

涼風、花香和我們彌合了

扎魯特草原的完整

星空多么清晰

那么多星星聚在一起

我依然能認出遙遠的名字

天秤、天蝎、金木水火土

天庭的秩序讓我欣喜

像我年輕時寫下的漢字

沒有潦草，直視無礙

而此刻銀河荼蘼

織女星亮過牛郎星

一顆流星劃過扎魯特

大熊星座一低再低

北斗星仿佛觸碰我手指

仿佛牽我引我

仿佛我從來沒有迷失過

注：扎魯特草原，內蒙古通遼的一個草原名，中國四大草原之一科爾沁草原的組成部分。

寶古圖滑沙

翻過一道沙壟后

又爬上了一道沙壟

我赤腳仰身從丘頂

滑向歡呼的人群

快速的下滑過程

我只用了十秒

沙子細柔

一百年前的諾恩吉雅

美麗與鄉愁沒有想起

沙子堅硬

一千年前身下埋沒的

廣平淀的鐵蹄與彎刀

沒有想起

起身拍落褲管的沙子

遠處，沙蒿與黃柳

觸及夕陽

注：寶古圖沙漠，位于內蒙古科爾沁沙地腹地，遼代廣平淀千年古戰場塵封其下;美麗姑娘諾恩吉雅遠嫁的故事塵封其下。

在雙合爾山白塔旁

在山前

我們還是走散了

有人騎馬繞湖去了

有人在寺門前樹下打坐

我圍著山腳找上山的路

經幡在山道旁撲拉展動

雙合爾山傍晚靜寂

我提著一口氣

提著一雙顫抖的膝蓋

提著草原，登上峰頂

此時，夕陽正在沉落

前朝的白塔像王冠

戴在科爾沁蒼茫的頭上

鷹神啊

請度我匆忙的身心

陣陣風過

群雁似箭雨掠過湖空

暮色已生成另一個草原

注：雙合爾山白塔坐落在科爾沁的雙合爾山上，建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雙合爾相傳是鷹的化身。蒙語“雙合爾”，漢語即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