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珍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0]
何為幸福是古往今來困擾人們已久的問題,不同的哲人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它是需要的滿足、目標實現時的快樂、人的主觀心理感受、人生的圓滿、人類的至善、人類永恒的追求、人生的終極目的抑或是人存在的目的,等等。可以看出,長期以來,哲學家們總想尋找一種可靠的答案,給幸福做一個終極的詮釋,給世界做一個美好的安排,給人們的生活提供一種永恒的指引。然而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因為哲學家面對的是人的復雜多樣的人生。伊壁鳩魯是希臘化時期的重要哲學家和教育家,他創辦了進行平民教育的學園,向平民階層傳授宇宙與自然知識,并教導人們如何實現幸福,在《致美諾寇的信》中,伊壁鳩魯給出了他對幸福的理解。
在伊壁鳩魯看來,幸福是一種圓滿無缺的狀態,這種圓滿無缺并不是一個種客觀不變的標準,而是根據人當下的力所能及而定,依賴于人理性的審視而確定,而這種理性的審視的基礎則是個人的生活經驗。人所追求的幸福是他所向往的美滿如意的生活境遇,總對應于他心中某種生活景象,這種景象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植根于他的生活經驗。人不會追求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生活與境遇,他于頭腦之中所構造的皆源于他對頭腦中既有的材料的處理。陶淵明的桃花源,托爾金的夏爾,看似隔空架構,實則是作者心中既有見聞閱歷的演化。
人的生活經驗不僅來自于自己的親身經歷也來自于對他者生活的觀察、理解,通過觀察,將自身代入他人的生活,去理解他者的生活,從而形成某種意義上的親身經歷,從自我經驗構造他我經驗。他人一進入我們的知覺,我們意識的對比活動就將發生,我們通過對自我的了解來理解隱居于他人軀體之后的他我,意識從當下現在意識中抽身而出,投入他人的意識中,用他人的立場看事物。個人的過去,亦作為特殊的他者,當主體回憶過去時,主體同樣地代入當時的場景而生成體驗。它是個人理解他者的基礎,亦作為始基與新的生活經歷混合而形成更新了的過去。
人對自己所經歷的任何活動都伴隨有基于自身現有狀況的評價,或好或壞,或強或弱,或強到讓人興奮狂亂,或弱到平淡不覺,這是人類進化中所形成的信息處理模式,并深深刻印在大腦里。對他者的觀察與理解,由于有自我意識的代入,亦不是中性的,亦是基于自身狀況而對之進行著評價。“任何觀察都不是中性的,評價者對評價信息的獲取和解釋,就是經過評價主體的心理背景系統加工和整理的結果”,并且這種觀察、理解、評價過程亦成為主體自身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在評價中,評價情境變換成主體的一種心境,一種情感而影響評價。并且在評價心理系統與評價情境交互作用中所進行的評價,作為評價主體一種新的經驗而被融化為評價主體心理背景的一部分”。正是基于自身既有狀況或者說評價主體心理背景系統而進行的評價,主體將雜多的生活經驗予以分類,并通過聯想、想象對新的生活形成向往。向往是在基于個人自身既有生活狀況而對某種生活經驗進行評價時形成,每個人的既有生活狀況不同,新的生活經驗的不同都導致了向往的不同,形成的自發性;當個人自身生活狀況由于某些經歷而發生了變化,新的向往就會自發形成。
向往構成了人的幸福圖景,當這幅圖景變成現實時,人即處于幸福之中。人的向往往往是多樣的無限的,一切個人覺得好的東西皆讓人向往,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向往都指向幸福,也不是所有的反感都與之背離。《致美諾寇的信》中,伊壁鳩魯言及幸福時,首先告誡他的弟子們的就是要正確對待苦與樂,“就快樂與我們有天生的聯系而言,每一種快樂都是善,然而并不是每一種快樂都值得選取;正如每一種痛苦都是惡,卻并非每一種痛苦都應當趨避”。在伊壁鳩魯看來,干擾幸福實現的主要因素就是人虛妄的向往。
從向往到幸福的道路上,總有三種誤區:一個就是將幸福定義為某種普遍性的宏大人生圖景,比如某些重大的需求或是人生理想。在這種普遍性之中,人的自主性被弱化,人成為一般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模式化的人。人生的豐富性,個性的多樣性被拆解為種種需要,從低級到高級整齊地排列成階梯,如刻度尺一般,然后去指導人們的生活,要舍棄眼前小的快樂而去實現更大的理想。如此一來,現實生活中的尋常人,就沒有多少可以真正實現自己當初的理想,也沒有多少真正體驗著對于人生重大意義的實現所帶來的幸福了。
另一個錯誤的傾向則是,認為可以憑一次重大的人生目的的實現而獲得持久的永恒的幸福,實現人生的徹底圓滿。比如考上某名牌大學,找到一份好工作,找一個好伴侶。在這里,這種終極的永恒的幸福成為某種人生終點,似乎此后一個人就不必再做什么了,就可以永享幸福了。幸福成了在所有時間上的圓滿,在任意時間段上和任意地點的圓滿,這種幸福實際上是無邊界的。在現代市場經濟工商社會中,凡是合法的向往都被納入有待實現的清單,人的向往失去了邊界,幸福也失去了邊界而變得難以終極和圓滿,實際上人生的終極意義和圓滿意義已無處可寄托。
第三個誤區就是“別人總比自己幸福”之惑。人與人之間生活閱歷的差異導致生活狀態的差異,而總有些東西,他人有而自己沒有,于是基于自身的生活狀況將自己代入他人的生活而進行評價,從而將他人的某種生活狀況評價為美好的而進行向往,于是他人的生活似乎總是幸福的。
以上三種誤區都是因為沒有正確對待各種向往而導致人期待一種無邊界的幸福,而無邊界的幸福是不可能實現也是不可能持續的。因為任何既成的生活狀況,都會由于自身的習慣化而慢慢成為既成生活狀況的一部分,或者說評價主體心理背景系統的一部分。“如果令人痛苦或快樂的事情已經過去,時隔三個月以上,它們對現在心境的影響就不太顯著;假若時隔六個月以上,這些事件對當前心情的影響就幾乎看不到了”。此后,幸福在此基礎上再次生成,又開始從向往到規劃到實現到評估與調整的循環。“自然選擇給了我們體驗幸福的能力,其意義在于使我們有能力去建設性地做事情,適應環境,生成下來,生養后代,悲喜起伏永無休止,最終都將恢復平靜,對幸福的追求也就永無休止,自然造就了它的出沒方式”。
不論什么人生向往,實現的過程與實現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都會帶給人幸福感。可是再過一段時間,人必將適應這種狀況。僅期待在某一項規劃或事業的成功中獲得一勞永逸的幸福是不可能的。人在生活中往往要承擔多重角色,這些角色貫穿人的一生,角色之間也有交互,如果為了某一個角色的成功付出太大的代價,而忽略了其他角色,或認為其他角色不重要,這樣都很難實現幸福。要想實現幸福需要對各種向往進行正確的認識、分類與取舍,否則人就容易被虛浮的欲望引入歧途,而僅將幸福局限于人生理想或對于人生有重大的意義事物上。
伊壁鳩魯和他學園里的弟子們處于社會底層,沒有太多的財產,也沒有太多的物質享樂,在希臘化的動蕩時期,維持身體健康與心靈安寧的生活實屬不易。“為了肉體的健康和靈魂的平靜來考慮取舍,因為肉體的健康和靈魂的平靜乃是幸福生活的目的”。《致美諾寇的信》中關于幸福的定義顯示出伊壁鳩魯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圖景:簡單樸素,自給自足,安靜快樂的生活,不為紛亂世事所擾,這樣一種身體健康和靈魂寧靜的狀態。這種幸福以一種簡單樸素的生活方式即可實現,這是與當時他和他的弟子們所處的社會階層狀況相適應的。但是,想要實現這樣的幸福也非易事,最大的困難在于如何排除虛妄的向往對幸福狀態的干擾,如對榮華富貴、珍饈美肴的向往。伊壁鳩魯認為,要排除虛妄的向往須首先對各種向往進行界定,不能全盤否定人的向往也不能不加甄別地全部予以肯定。在《致美諾寇的信》中,他告誡他的弟子們,實現幸福的要訣在于分辨各種不同的向往,“在欲望中間,有些是自然的,有些是虛浮的;在自然的欲望中,有些是必要的,有些則僅僅是自然的;在必要的欲望中,有些是幸福所必要的,有些是養息身體所必要的,有些則是生命本身的存在所必要的”。對于人的各種向往有了正確的甄別與取舍才能實現幸福和維持幸福的狀態。這種甄別與取舍實際上為所要實現的幸福樹立了邊界,這種邊界就是個人于當下現實的力所能及或是所能實現的“可能的生活”。而對于向往實現之后所出現的情緒平靜狀態,伊壁鳩魯認為平靜的生活亦是幸福的一部分。
伊壁鳩魯給出的幸福要訣實際上是一種實現幸福的方式,那就是為向往樹立以個人現實條件為能力的邊界,也正因如此,幸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人與人的幸福也不是千篇一律的,而是隨著個人生活境遇的變化而變化著,也即幸福以個人的現實能力定義其邊界。人所向往皆對應一種幸福,幸福并不遙不可及,它就在每個人的身邊,所不同的只是因體驗的強弱而成其為或大或小的幸福。而這種不同并不取決于外在的某種排列,而取決于每個人心中對某種向往的強弱。向往導致規劃與實現,而個人需要考慮自身與外在兩方面的情況。
不管個人的生活狀況是怎么樣的,幸福起始于他基于他的既有生活狀況而產生的向往,他也需要在向往、規劃、期待、實現的循環中才有幸福體驗,每個人都是如此。幸福與個人的起始狀態無關,它都需要主體去相對于他自身的當前狀態去規
劃實現某種更好的狀態,以此才會使得主體產生幸福體驗。不論是富有者還是貧窮者,幸福的實現模式都是一致的。因此,在伊壁鳩魯看來,人人皆可有幸福生活,每個人都可以積極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去實現屬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