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霞
(陽泉師范高等??茖W校,山西陽泉,045200)
魚玄機,字幼微,入道之后改名玄機,晚唐女冠詩人。她出身于一個長安平民家庭,天資聰慧,才思敏捷,喜讀書,善屬文,尤工詩。唐大中十二年(858年),魚玄機嫁于新中進士的李億做外宅婦,后因愛衰,在咸宜觀出家做了女道士。咸通九年(868年)因侍婢綠翹被殺案,魚玄機被京兆尹定罪問斬,卒年約二十四歲。
據《全唐詩》記載,魚玄機詩總50首,逸句5句。這些詩中最重要的是她的愛情詩和酬寄詩。其中,愛情詩主要作于她生平的前期,即入道前與李億的相思相憶時期;酬寄詩主要作于她生平的后期,即入道后,以道士身份與文人墨客的相互酬贈交往時期。但無論是前期與李億的愛情詩,還是后期與文人墨客的酬贈詩,其多半都是以愛情為主題的。這些詩歌是魚玄機感情生活的原生態手札。“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濒~玄機以其出眾的才情,以詩歌為依托,清晰記錄了自己追求婚戀,求取托身的心路歷程。其詩作強烈地展現出了以婚戀、托身為目的的愛情實用主義傾向。
唐代社會風氣開放,當時女性的人身自由度和社會地位較以往為高,甚至有學者以“任情曠達、不受約束”或“剛強自信”來描繪唐代女性的生活風貌。然而唐代女性的實際婚姻生活狀態卻不容樂觀,橫亙其間的便是門第懸殊。正如江合友所說的:“使唐代女性陷入婚姻困境的最大原因是門第婚姻?!盵1]P32這在唐代的很多成文的律令中都有具體的條文,如《唐律疏議·戶婚》:“諸雜戶不得與良人為婚”,同時規定“官戶娶良人女者,亦如之”。[2]P269由此可見當時門第在締結婚約中的重要性。雖然唐代人在選擇妻子時除了注重門第望族外,也重視女子的才學,但時人更注重的是女子的家風婦德、乘紹家業和嗣續祖妣。文學才情在締結婚姻時并起不到多大作用。當時社會崇尚的是“賢婦”,而非才媛。所以,這一時期的女性,如果門第寒微,盡管擁有美貌才華,也不可能在婚姻締結時取得多少優勢。
魚玄機“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其出眾的才貌征服了山西籍新科狀元李億。但她出身低微,終究無法同李億的科舉狀元背景比肩。“人各有偶,色類須同?!盵2]P269李億心存門戶觀念,不可能越過法理和魚玄機結為正式夫妻。魚玄機只能成為李億的“外宅婦”(亦作“別宅婦”)。外宅婦比妾的地位更為卑微。妾的地位雖然比妻低,但還在當時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是得到妻子承認的小老婆。而外宅婦則是男人隱瞞妻子、養在別處的非法的情婦。魚玄機在婚姻關系中的此等身份已經決定了她將來的悲慘命運。
在中國古代,婦女是宗法制度壓迫與禁錮的對象,而門第婚姻制度又進一步壓縮了她們改變自己命運的空間。當時女性在經濟上的非獨立性也決定了她們的生存要依托于婚姻——將自己托身于可依賴的男子。鑒于此,滿懷才情的魚玄機為爭取自己的幸福,以放情的筆調表達著自己的愛情追求,希冀托身于心儀的才子,以安頓自己的生命與靈魂。
魚玄機從自己的生存際遇出發,用純粹的女性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率性而作,不諱言情,以純情的愛情詩歌來表達自己的感情,訴說自己求取托身之所的辛酸歷程。魚玄機的詩歌吟唱出了純粹的原生態的女性心聲,其中有著女性的癡情與細膩,纏綿反復,或率直,或婉轉,但殊途同歸,無論采取何種表達方式都無法掩飾其愛情詩歌中追逐婚姻、求取托身的愛情實用主義傾向。這種思想傾向在其入道前后表現方式不盡相同:入道前主要表現為含蓄婉轉,入道后表現得率直大膽。
唐玄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年芳一十五歲的魚玄機(初名魚幼微)因相貌美好,聰明伶俐,且能吟詩作賦,被當年山西籍的新科狀元李億看中,娶為外妻,并安置在長安街巷一處院落獨居。在最初的兩三年里,幼微生活安定舒適。但“外宅婦”的地位畢竟是不穩固的。在《打毬作》中“不辭宛轉長隨手,卻恐相將不到頭”[3]P3以球擬人,表達自己盡管是李億的外妻,但前途莫測,唯恐不能白頭偕老。下一句“畢竟入門應始了”[3]P3仍是一語雙關,暗示自己應當被娶進李億家門,才能算個了結?!冻昀顚W士寄簟》“唯應云扇情相似”[3]P1句借用漢成帝時班婕妤失寵后作詩“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月明”的典故,托物言志,訴說自己害怕被丈夫拋棄的憂慮。
當李億正妻得知李億另有外妻后,便向李億尋釁吵鬧。幼微便向李億表示自己愿意做妾,搬入正室住宅與其和睦相處。但李億調停未能成功。魚幼微因李億正妻妒不能容,便自愿遠游江漢,以求緩和家庭矛盾。在《情書寄李子安》中“秦鏡欲分愁墜鵲”[3]P5一句以陳后主妹樂昌公主與丈夫破鏡重圓的典故表達自己渴望將來能再團圓的心情;“舜琴將弄怨飛鴻”[3]P5則是借用帝舜娶帝堯兩女娥皇、女英為妻妾,使家庭和睦之典故,暗自埋怨李億未能做到。魚玄機深深地愛著李億,她步步退讓,只是為了獲得一個小妾的地位,以此來獲得李億的長久寵愛。魚幼微在詩句中用典嫻熟,含蓄委婉地抒寫著自己的執著癡戀,究其深意,無非不過是求取托身,求取一樁適意安定的婚姻。
咸通三年(862年),幼微起身赴江陵。此次出游途中,幼微寫下了《春情寄子安》《隔漢江寄子安》,旅居江陵后又作了《江陵愁望寄子安》《寄子安》等詩篇,其中“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3]P9“鴛鴦暖臥沙浦,鸂鶒閑飛桔林”[3]P17“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3]P33等句情真意切,委婉而又清晰地訴說著追求穩定婚姻的愿望。愛情是美好的,但又令人痛苦,“一方面期待著‘思為雙飛燕’,企盼著與所愛之人的常相廝守,另一方面又為這種期待的遙遠漫長而痛苦不已。”[7]P75次年,幼微等不到李億前來相聚,便返回長安。當李億來見幼微時,幼微喜出望外,“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盵3]P36(《迎李近仁員外》)格調歡快,出語自然,感情奔涌,一氣流過。對心上人的偶然一臨,表現了難以言喻的大喜。幼微對李億陳說心曲,其深層根源在于求取托身,追求穩定婚姻,渴望不被所愛之人拋棄的心態。幼微的愛情詩歌在不經意間已經浸染上了這種愛情實用主義思想傾向。
然而,幾日歡愉之后,幼微還是未能擺脫被拋棄的命運。傷心之余,幼微寫就兩首《送別》,其中“水柔逐器知難定”[3]P38一句以水自比,渴望能依附于被比作“器”的李億。在當時,作為一個出身卑微的女人,經濟上又無法獨立,其內心首先是以求生存為目的的。而對于幼微,其生存之道即在于托身所愛之人。所以,其愛情詩作中都隱隱地用委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求托身的愛情實用主義思想。
“唐代婦女受束縛較少,‘一女不事二夫’等貞節觀較淡薄,也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盵8]P14幼微被棄之后,雖然無法忘記李億,但迫于生活的困頓,主動向同巷而居的詩人李郢表明心跡,求取托身?!盁o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3]P41(《聞公垂釣回寄贈》)詩中借用阮肇天臺遇仙的故事,幼微自比仙女,將李郢喻為阮郎,向李郢大膽表白自己的愛慕之情。明知李郢早有妻室,也甘愿為侍妾。詩中用“鴛鴦侶”“雙雙”等直白的示愛之詞,幼微急于求取托身之意已昭然若揭。李郢很快回復幼微,說明自己無意納妾,并勸慰幼微“江上別筵終有日,綠條春在長應難”[3]P47(李郢《江邊柳》),對被李億遺棄之事不必太難過。幼微想再試探一次李郢的態度,用心構思了《賦得江邊柳》一詩寄給李郢?!坝颁伹锼?,花落釣人頭”[3]P44,幼微自比柳影柳花,李郢即是秋水、釣人,雖然影鋪秋水是美上加美,然而釣人卻對落花無意,基調略顯凄涼?!案喜佤~窟,枝低系客舟”[3]P44,幼微自擬柳樹,以根藏、枝系暗示自己托身李郢的強烈愿望。然而事與愿違,幼微的心愿再次落空。百般無奈之下,入道的念頭在她心中漸生。
生活的體驗決定生活的理念,幼微的詩歌則是她生活理念的表達。酬唱為魚李(億)時,幼微雖為外室,地位不穩,但有李億的深情眷顧,心自怡然。在詩歌上,求取托身、追求穩定婚姻的愛情實用主義思想便若隱若現,含蓄婉轉。在被棄之后,幼微急于擺脫困境,求取托身,同巷而居的李郢就成了她眼中的救命稻草。所以她一開始就用近乎直白的“鴛鴦侶”、“雙雙”等詞句表白,然而在獲悉落花雖有情流水卻無意后,突兀的直白又歸于隱晦。她自比柳樹,用柳影、柳花、柳根、柳枝委婉地傳達自己的托身之意??傮w而言,幼微入道之前的詩歌在體現求托身的愛情實用主義思想傾向時,是委婉的、含蓄的。
迫于生存的經濟壓力,同時又承受了當時社會對棄婦的鄙視,求取托身卻無可托之人,原本就志慕清虛的幼微產生了入道的念頭。咸通四年(863年)幼微在《冬夜寄溫飛卿》中向長者溫庭筠暗示了自己入道的心思:“幽棲莫定梧桐處”[3]P51。出家幽棲念頭已生,只是道觀尚未選定。咸通五年(864年)暮春三月,幼微在長安咸宜觀入道,改名玄機。
唐代時,統治者尊崇老子,崇道風氣甚濃。當時道教既不禁欲,又求長生,追求人間的自由快活。而且唐朝道士女冠沒有性別尊卑之分,政府還對宮觀給予扶持優惠,“凡道士給田三十畝,女冠二十畝”[4]P107,租稅課役免除。魚玄機入道,首先解決了生存問題。由于她對道家經典熟稔,才思敏捷,富于機辯,又會吟詩作文,所以很快就成為了咸宜觀觀主[3]P6。從此她無拘無束,讀書訪友,登山臨水,“閑散身無事,風光獨自游”[3]P61(《遣懷》)。魚玄機逐漸適應了道士生活,情緒轉向歡快明朗。
魚玄機入道的主要動機在于擺脫被棄后情感和生存的雙重困境。她雖寄身咸宜觀,卻仍活在塵世中。入道后玄機的詩歌佳句播于士林,文人士子爭相交往。其間遇有達官貴人諸如節度使劉潼的求愛,也遇有視她如娼妓的豪門公子的侮辱,但她沒有遇到真正讓自己心動的人,直到咸通八年(867年)秋澤州舉子左名場來京投考。左名場和李億是山西同鄉,因此,早年也和魚玄機相識。他的到來又激起了魚玄機還俗托身的念頭。據彭志憲等學者考證,《左名場自澤州至京使人傳語》《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和友人次韻》三首詩都是魚玄機與左名場的酬唱往復之篇,她在詩中大膽表白自己想擇嫁此人的心意。“莫倦蓬門時一訪”[3]P100(《左名場自澤州至京使人傳語》),她大膽示愛,直白邀約左名場經常來看望自己;“西看已有登垣意,遠望能無化石心”[3]P105(《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大意是你已經有了登墻求愛的情意,我豈能沒有順水轉石的愛心?“河漢期賒空極目,瀟湘夢斷罷調琴。況逢寒節添鄉思,叔夜佳醪莫獨斟?!盵3]P105我不愿與你像牛郎織女般隔河相望,更不能讓好夢中斷。在這寒食思鄉的美好夜晚,我要與你共飲濁酒!這是多么熾熱的愛意!難怪鄭振鐸說魚玄機“寫著頗為大膽的愛情詩”[5]P606。魚玄機大膽率直地表白,希望托身于左名場。魚左二人詩來詩往,情意漸濃,眼見好事將成,突然綠翹案發。魚玄機在咸通九年(868年)初夏入獄,秋季被處決。
魚玄機入道之后,同文人學士有著廣泛交往。這種交往絕不僅僅是為了展露才華,她在與眾多名士的交往中,大膽地尋覓著自己向往的愛情,這愛情又是以求取托身,締結婚姻為目的的。這種愛情實用主義傾向在魚玄機后期詩歌中表現得格外透徹明晰。
在中國古代的宗法社會中,男性處于主導地位,女性的的地位被邊緣化,其聲音在主旋律的增強中漸趨失聲。相較于男性,能在中國古代文壇上青史留名的女性寥若晨星。在男權社會中,絕大多數女性都無從涉足政治權利,即便有才華橫溢者,也往往偏重自己的生活與情感。處于從屬地位的女性為獲得安定的生活,需要托身于可靠之人。而締結婚約是其實現托身的唯一途徑。唯此,女性的生活與感情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這種現實的女性生存觀念反映到女性文學上,則是詩歌為托身而作,為求取穩定的婚姻而作。魚玄機的詩歌便是如此。
今人彭志憲認為“玄機的詩中很多篇章是寫她自己的愛情生活遭遇。由于她心胸坦白,那些詩經過編年,就成了她個人非常真實的愛情生活史,同時又是一大組充滿故事性的富有個人感情特色且又婉麗多姿的愛情詩。”[3]P12然而魚玄機寫愛情詩并非為追求詩歌的婉麗多姿,更不是為了講述愛情故事。她在詩文中以“我愛你”的言辭,表達著心底“我要托身于你”的吶喊。這是生活在宗法社會最底層的女性求取生存的目標體現。她的愛情詩是為求生存、求婚姻而作的有目的的“托身詩歌”。無論入道前還是入道后,魚玄機的愛情詩都是“為托身”而作。只不過這種愛情實用主義傾向在其入道前后表達方式有所不同,體現為含蓄和率直的區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