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山地大猩猩四目交投

尤今

想看山地大猩猩的愿望，是我多年以來暗藏于心的一顆種子，蓄勢待發。

雙足一踏上非洲大陸，我便知道，這個心愿對我來說，已不再是海市蜃樓了。

在盧旺達深不可測的叢林里，我終于在咫尺之遙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山地大猩猩和它龐大的家族。

和它四目交投的一剎那，我心跳如鼓。

在它純凈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毫不設防的無邪，我看到了明朗靜謐的童真，像澄澈的陽光，像溫柔的月光。

此刻，在僅僅一兩米的距離，和我對視的龐然大物是一只“銀背家族”的成年雄性大猩猩，它高約2米，背部有一束閃閃發亮的銀色毛發，腳很長，手更長。它直直地向我走來。叢林導游朱莉壓低聲音說：“別和它對視！”我趕快移開目光，它從容地與我擦身而過。朱莉解釋道：“山地大猩猩有時會把人類的對視誤以為是一種挑釁的行為，為了自衛，它或會發動襲擊。”

山地大猩猩是群居動物，每一群由一只“銀背”成年雄性領導。我們看到的“銀背領導”，擁有9個“妻子”和15個孩子。

山地大猩猩是素食動物，這一刻，在溫柔陽光的照射下，大大小小的猩猩或坐或站或攀爬在樹上，嚼食的聲音此起彼落，到處都是飽食的幸福。叢林里，可供猩猩食用的植物有200余種。有趣的是，如果吃筍太多，它們便會出現“醉筍”的現象，上躥下跳，無片刻停歇。朱莉說，猩猩食量極大，日出時吃，正午時吃，日落時還在吃。哈哈，看起來，大猩猩比人類更懂得“民以食為天”的真諦啊！等到夜幕低垂時，胃囊飽脹的猩猩們才心滿意足地酣眠于月色下。

正看得興味盎然時，突然聽到“銀背領導”對著一只小猩猩發出了憤怒的吼叫聲，我嚇了一大跳。熟知猩猩個性的朱莉笑了起來，說：“是家長在教訓無知小孩啦！”原來猩猩群里有個規矩：特別美味的罕見植物，是要留給長者的。那個饞嘴的“少年”觸犯了族規，因而惹得領導大發雷霆。

山地大猩猩被昵稱為“溫和的巨人”，它們的基因和人類相似，諳通人性。

朱莉給我們講了一則非常動人的故事。

性情兇猛而脾氣暴戾的非洲水牛，攻擊性極強，傷人事件時有發生。它們善于群起而攻，由一頭成年雄性水牛帶頭，組成大方陣，以高達60千米的時速，沖向攻擊目標，把對方狠狠地踐踏成肉泥，堪稱異常危險的非洲猛獸之一。

那一回，朱莉和8名游客正在叢林里觀賞大猩猩時，銀背領導突然走向了她，焦急地發出了尖叫聲。研究表明，山地大猩猩會通過25種不同的聲音彼此溝通。而根據朱莉了解，一般低沉的咕嚕聲，是用于交談的;呃呃的打嗝聲，是飽食后滿足的表現;隆隆的吼叫聲，是用于紀律約束的;至于尖叫聲，就是警告的信號了。朱莉和猩猩長年相處，知道銀背領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因而毫不猶豫地領著游客跟隨大猩猩群走向安全的叢林腹地。事情過后，朱莉從遺留下來的足跡知悉，有一大群水牛曾經路經這兒。銀背領導在自救的當兒，也嘗試拯救被它視為朋友的導游，可謂仁至義盡了！

眾所周知，山地大猩猩是瀕危動物之一。20世紀80年代，在人類的捕獵、疾病、戰爭及失去棲息地等種種不利因素的影響下，山地大猩猩僅僅剩下200多只，幸而美國一位動物學家戴安·弗西適時地警響了警鐘。

戴安·弗西原本在美國肯塔基州的兒童醫院工作，后來興趣轉移，在英國劍橋大學攻讀了動物學博士學位。

1963年，她到東非旅行，旅途中結識了人類學家李奇。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維龍加火山群上，她第一次接觸充滿靈性的山地大猩猩，并對它們的生活習性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66年，戴安·弗西接受李奇的邀請，又來到了盧旺達，在維龍加山脈的叢林里，展開了對山地大猩猩的研究工作。

起初，戴安·弗西只是在叢林里偷偷地跟蹤山地大猩猩，悄悄地觀察它們的一舉一動;后來，為了能夠更接近它們，她模仿它們的聲音，表達善意，漸漸地取得了它們的信任。后來，猩猩們習慣了她的存在，也敞開心扉接納了她。其中有一只名叫“迪吉特”的雄性猩猩，還和她成了朋友呢！

經過多年仔細的觀察與研究，戴安·弗西發現，山地大猩猩善良溫馴、性喜和平，絕對不會主動對人類發動攻擊;除非是受到挑釁，才會為了自衛而使用武力。它們和傳說中那兇猛殘暴的惡獸是截然不同的。

1978年，上述那只友善的猩猩迪吉特竟然被偷獵者殘忍地殺死了，戴安·弗西如遭雷擊，傷心欲絕。豈料6個月之后，她熟悉的一個大猩猩家族也被全部殺害了。義憤填膺的戴安·弗西正式向偷獵者升起了“宣戰”的大旗，她積極組織巡邏隊，高價懸賞捉拿偷獵者。她以沉重筆調寫成的《反對獵殺山地大猩猩》一文，在大名鼎鼎的《國家地理》雜志刊登后，受到全球矚目，捐款紛紛而至。

1978年，戴安·弗西用捐款成立了“迪吉特基金會”，并用以支持保護與研究山地大猩猩的工作。

1983年，《迷霧中的大猩猩》一書面世，戴安·弗西在書中以生動翔實的筆調，敘述了她在盧旺達叢林研究山地大猩猩的長達18年的艱苦經歷與成果，全面揭開了原本蒙在山地大猩猩身上的神秘面紗。根據這部書改編而成的同名電影，猶如當頭棒喝，讓全世界意識到山地大猩猩面臨的危機。

讓人更為震驚、難過的是，四處呼吁保護山地大猩猩的戴安·弗西，卻不能保護自己：1985年，年僅53歲的她，在研究營地被槍殺，兇手迄今未被抓獲。

戴安·弗西的生命終結了，可是，她留在日記里的最后幾句話，卻成了令人醍醐灌頂的經典語句：“當你了解到一切生命的價值，你就不會糾結于過去，而會致力于保護未來。”

戴安·弗西多年不懈的努力，并沒有隨著她的逝去而付諸東流。如今，山地大猩猩已被盧旺達政府和其他一些國際機構立法保護了。在20世紀80年代，全球山地大猩猩只剩下200余只;到目前，已有800余只了（408只在盧旺達和剛果，400只在烏干達）。令人振奮的是，這個數字仍在不斷增長。

烏干達政府在傾盡全力保護山地大猩猩之余，還一石二鳥地將“觀賞大猩猩”發展為遐邇聞名的觀光項目，借以增加收入——每名游客必須支付750美元申請一張觀賞許可證。有關方面相信，認識能促進了解，了解能激起關心，關心有利于保護。

盧旺達火山國家公園坐落于維龍加山脈，里面只有寥寥10個山地大猩猩族群。為了不讓蜂擁而來的游客干擾它們日常的生活，公園管理局每天只允許10組游客（每組8人）進入叢林追尋它們的蹤跡。一旦尋著了，也只有1個小時近距離接觸的時間，之后便得撤離了。

那天，我們一組8人在導游朱莉和荷槍監護人員的陪同下，進入了深不可測的叢林。地上蔓藤樹根糾纏，頭頂枝丫樹葉刮面;地勢高高低低、凹凸不平，地面坑坑洼洼、泥濘不堪。我舉步維艱，趑趄而行，幾次三番摔倒，辛苦不堪。如此折騰了四五個小時后，忽然傳來“佳音”——領頭的監護人員在泥徑中發現了大猩猩剛剛排出的濡濕糞便。這意味著大猩猩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了。大家精神大振，加快了腳步。

果然，沒走多久便看到上述那只背部閃著銀光的雄性大猩猩。它就直直地站在那兒，以長長的手臂抓著茂盛的樹葉“咔嚓咔嚓”地吃著。由它領導的20余只大猩猩，也散在不同的角落，吃啊吃;對于我們這些好奇的圍觀者，它們連眼皮也懶得抬一抬。有一只母猩猩，親昵地抱著幼崽在哺乳;另一只小猩猩，吃飽了之后，愜意地躺在地上，露出了圓滾滾的肚皮。

這是一個沒有恐懼、憂慮、暴力、饑餓的地方，這是一個充滿了愛和溫情的世外桃源。

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戴安·弗西的話：“當你了解到一切生命的價值，你就不會苦苦地糾結于過去，而會致力于保護未來。”

戴安·弗西恬和的笑臉，也在這時清清楚楚地在猩猩群中閃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