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圣：在文學洞穴里的人

⊙ 文 / 阿 乙

孫一圣的讀者是像孫一圣這樣的讀者。面對威廉·福克納、列夫·托爾斯泰這些巨匠時，孫一圣是理想的讀者。他拿起幾種顏色的筆在書頁上畫線、批注，宛如醫生拿起幾種手術刀。這些作家在寫作時都盼望作品能被這樣的讀者閱讀：被他們解剖，被他們分析，被他們發現，從而最大限度地被他們欣賞。

我知道有很多熱心電影創作的人會去拉片，但是很少有寫作者去日復一日地解剖先賢的巨著。孫一圣是這罕見群體里的一員。雖然我覺得他的效率很低，悟性也并非最強。但是事情很明顯，越是勤勉和靠笨功夫的人，在歷史上留下的身影可能越長。孫一圣他寫作時假想的讀者非常清晰，就是和他一樣把什么都要研究透的人。他渴望他的讀者像他一樣具有學習性、上進心。這可害苦了他，因為自此他每一筆的寫作，都像攀巖一樣，要達到能力的極限。有時候還要發揮到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地步。所以，他，以及像他這樣的作者所寫出的作品，往往驚悚、突兀和奇怪。充滿了弱點和力盡之感。緊張重重。

這時候，要向這樣的作者致敬。至少要寬容他們。因為流暢招致虛無。我在閱讀福克納、普魯斯特時會覺得自己有所增益，在閱讀過于流行的小說時會心生悔恨。我不知道你是否也這樣。孫一圣說過一句不少優秀作者說過的話：“每當我寫得特別順的時候，就會生疑，手就會停下來。”我記得李敬澤先生就說過。

我是在二〇一二年認識孫一圣的。他的老實、靦腆讓我吃驚。要知道當時我也很羞澀。沒想到還有比我怕羞百倍的人。當時一家叫鐵葫蘆的圖書公司找人，目標是招一批未來的作家過來。現在想來，這是一次偉大的招聘，因為吸引到像孫一圣、鄧安慶、沈書枝、孫秋臣這樣的年輕才俊。這其中孫一圣資質最弱，曾經只是酒店的服務員，也和家人跑過開靈車的生意，卻更像堂吉訶德，從一開始就具有建構大作的自覺性和使命感。他也不焦躁。這是尤為難得的。

我和孫一圣先后離開鐵葫蘆公司后，一度聯系不多。后來聽說他的第一本書出版后被一位同行嚴肅地質疑，也聽說漢學家Nicky Harman和Dave Haysom因為太過熱愛他，而自費印刷他的小說，在老書蟲文學節為他開了一場推介會。這些矛盾的信息在說明孫是一位弱點和優點都很突出的作家。

他將太多的精力，也許可以說是全部的精力，都交給了文學。他將房產、工作、儲蓄、婚戀等事情荒廢了。他的生活一片荒蕪。我覺得這里邊存在一種驕縱。我時常想對他說別這樣了。可惜我自己也會放縱自己。唉，太多的寫作者都是這樣，打扮得和流浪漢一樣，一天喝半碗粥就能工作十個小時。唉，太不應該的。

⊙戴維·霍克尼 作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