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人類學視角下仡佬族民歌研究

簡 澈

（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遵義 563006）

隨著美學的發(fā)展和美學的研究視域得以不斷擴大，從抽象的美學理論探究到具體文化現(xiàn)象審美的關注，是近些年來美學發(fā)展的趨勢。美學家也逐漸從書齋走向田野，走向人民群眾當中，探究其鮮活的民族文化當中的審美意識、審美觀念和審美意象等，由此逐漸形成審美人類學。對于這一新的分支學科，王杰等學者認為應該從三個方面來努力：“一是將美置于具體的文化語境中考察審美現(xiàn)象與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聯(lián)系和特殊之處；二是以文化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比較研究、整體研究、深入闡釋文化細節(jié)的研究方法為主，廣泛吸收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將美學從傳統(tǒng)的單純抽象思辨的局限中解放出來；三是使美學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找到新的觀察視角和闡釋基礎，具有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復雜的、新生的審美問題的能力，其最終目的是為了讓美學理論在當代中國獨特的文化語境中獲得突破與創(chuàng)新。”[1]本文即試圖借助人類學的方法對仡佬族的民歌進行分析研究，以探析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意識。

仡佬族民族語言為仡佬語，屬漢藏語系，也是中國眾多無文字民族之一。在歷經數(shù)千年的歷史進程中，仡佬憑借著口耳相傳，積淀了異彩紛呈的傳統(tǒng)文化，包括神話、宗教信仰、祭祀活動等等，其中仡佬的民歌因為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得以較為完善地保存。“出門就爬坡，開口就唱歌，要問唱什么？處處皆是歌”，這首歌謠充分展示了民歌在仡佬族生活當中的重要性。民歌因為與生活相關，所以也隨著社會生活的變遷而變遷，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這其中所反映的審美也同樣具有一定的歷史性，表現(xiàn)的是一種歷史過程，“審美活動中一切現(xiàn)象及對其的思考，都是人類生存的產物，它們的展示形態(tài)、分類，命名與闡釋，都隨著生存的整體歷史而發(fā)展，有歷史的延續(xù)性，也有歷史的差異性。”[2]P11-12

一、仡佬族民歌概況

通過對仡佬族民歌的梳理和田野調查的材料整理，可以發(fā)現(xiàn)仡佬族的民歌類型多樣，題材廣泛，內容豐富：主要圍繞著日常生活展開，既有對于生產勞動的反映，如號子，打鬧歌等，也有對于節(jié)日、儀式等方面的表達，如山歌、情歌、說福事等；既有關于仡佬族族源的神話，也有關于愛情、酒文化等方面的內容。前人學者對仡佬族民歌的分類非常多樣化，本文借鑒前人分類的成果，從民歌內容的視角將仡佬族民歌分為勞動歌（包括號子、盤歌、打鬧歌和苦歌等）、情歌、儀式歌（包括哭嫁歌、茶酒歌、喪葬歌等）三類。

（一）勞動歌

人類正是通過勞動而不斷創(chuàng)造自己和自己的文化，許多的藝術都與勞動相關，在文學起源的各種流派當中，就有主張文學起源于勞動的“杭育杭育”派。作為山地農耕民族的仡佬族，也在世代的勞作當中不斷地豐富著自己的民歌內容。仡佬族民歌主要包括勞動號子、薅草秧歌、采茶歌、砍柴歌等。

勞動號子是為了集體勞動時統(tǒng)一節(jié)奏、統(tǒng)一步伐、鼓舞干勁時所唱的民歌，主要表現(xiàn)于重型的體力活，包括采石，伐木等方面，如石工號子《桃子花溜子紅》；薅草秧歌又稱打鬧歌，顧名思義，在勞動當中以歌唱的方式來湊熱鬧，以緩解勞動中的單調與疲乏。這類民歌有說有唱，以生活趣事、生產知識或典故為題材，重在增加勞作當中的趣味性和表達豐收的喜悅之情，如《高山畫眉叫得乖》。除了勞作的熱鬧和豐收的喜悅，仡佬人對社會的不公和壓迫感受也很深刻，口頭傳唱的《苦歌》即是典型代表，有一段為“石旮旯來石旮旯，石旮旯住的是仡家。石旮旯地仡家種，糧食收進地主家。仡佬頭上兩把刀，租子重來利息高。窮人眼前三條路，逃荒上吊坐監(jiān)牢。細細螞蚱平地飛，仡人少了仡人虧。仡人少了無處靠，東逃西散不成堆。”[3]

（二）情歌

愛情是人類社會永恒的主題。通過愛情使兩性之間的結合，促使人類社會不斷得以延續(xù)，也促使不同群體之間通過婚姻手段結成聯(lián)姻而編織起社會關系網(wǎng)絡。與漢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比，仡佬族在愛情方面的表達與追求更為大膽和自由，或直抒胸臆，或借物傳情。情歌是中國各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種民間藝術形式，它與民族所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在社會對婚姻愛情控制較為嚴厲的地區(qū)，情歌以哀婉為主，而在仡佬族等愛情較為自由的地區(qū)，情歌以歡快為主。《仡佬族古歌》里面收錄的《泡桐歌·夫妻游天》，通過講述一對情人從相知到相戀的過程，表達仡佬族對自由愛情的贊美；《柑子樹開白花》則直白地表達了仡佬族小伙對情姐的愛意。

（三）儀式歌

儀式是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就現(xiàn)在所知的世界上的任何人群，都存在著特定的儀式。儀式一般被分為兩大類：針對社會危難的強制儀式和針對個人的過渡儀式。仡佬族人民在歷史上和現(xiàn)今的各種傳統(tǒng)儀式性場域，都會演唱相應的歌曲，最主要包括儺戲、哭嫁歌、祭祖、酬神和酒歌等。最為典型的儀式歌當屬喪葬歌。仡佬族的喪葬歌有著地域性的差異，但核心內容相似，包括“追溯天地初開，兄妹開親，引種稻谷的神話傳說，描述亡者靈魂跟隨雄雞指路、與祖先相聚，以及管理者為亡者禱祝、祭祀的內容”。[4]喪葬類的民歌相較于其它類型的民歌，從格式、韻律到內容都較為固定，與具有即興創(chuàng)作特色的山歌和情歌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如果說以上的各種類型的仡佬族民歌都是集體性的創(chuàng)作的話，花燈調則主要是民間花燈藝人獨自創(chuàng)作的歌謠，既包括歌舞合一的也包括對唱和群唱。

二、內容審美

仡佬民歌是仡佬族人民審美意識的活化石，通過對這些民歌的整理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仡佬族人民所推崇的價值觀念，即美之所在。胡潔娜將仡佬族的審美總結為以勤勞為美、以智慧為美、以健壯為美。[5]筆者在此基礎上認為，仡佬族民歌的審美可以分為三個方面：勤勞與樂觀之美、快樂與憂愁之美、崇敬祖先與自然之美。

勤勞與樂觀之美。“仡佬仡佬，開荒辟草”，作為最早繁衍于黔北地區(qū)的民族，為貴州的開發(fā)做出了重要貢獻，農業(yè)勞作在其生活當中也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積累了豐富的勞動歌曲。通過這些歌曲，可以發(fā)現(xiàn)仡佬族的勤勞努力和在艱苦環(huán)境下的樂觀精神。《采茶調》中唱道“四月采茶茶葉長，當門有個牧羊郎，牧得羊來秧又老，栽得秧來麥又黃”《栽秧歌》里面唱道：“大田栽秧先栽角，妹妹下田脫光腳，過路哥哥不要笑，丈夫小了莫奈何。”前者表現(xiàn)的是從采茶到麥熟這半年時間的農忙情景，后者則表現(xiàn)了在辛苦勞動當中的愛情故事。還有一些民歌，純粹是為了舒緩單調的勞動工作而唱的，如《扯謊歌》中唱道：“太陽出來（么悠悠）照半坡（呀么扯長扯呀），聽我那個唱個（呀兒喲）扯謊（哩）歌（呀么索揚索），扯根葛藤（么悠悠）三抱大（呀么扯長扯呀），吊起那個太陽（呀兒喲）往上（哩）拖（呀么索揚索），半天云里（么悠悠）搭灶頭（呀么扯長扯呀），抓把那個星宿（呀兒喲）下油（哩）鍋（呀么索揚索）；玉皇氣的（么悠悠）吹胡子（呀么扯長扯呀），牛郎那個樂得（呀兒喲）笑呵呵（呀么索揚索）。”用葛藤吊太陽，在半天云里搭灶頭，通過夸張的手法，將自然和生活事物聯(lián)系起來，讓聞者忍俊不禁。

快樂與憂愁之美。關于仡佬族的婚姻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一是認為比較自由，男女青年以歌為媒，以樹石為證，從而結成良好姻緣；二是認為受漢族影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產物，如向零等認為，“古時，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中，仡佬族人與相鄰的其他族人之間發(fā)生通婚關系——大部分地區(qū)仡佬族青年男女婚姻全由父母包辦——黔北地區(qū)仡佬族婚前要哭嫁三天，直至上轎發(fā)親。”[6]P154這兩種觀念在民歌當中都能找到證據(jù)。《情姐下河洗衣裳》中唱道：“情姐下河（哎）洗衣裳（啰），雙腳踩在（哎）石梁梁（哎），手拿棒槌（哎）朝天打（啰），雙眼觀看（舍）少年郎，棒槌打在（哎）妹拇指（啰），痛就痛在（哎）郎心上（哎）。”而在哭嫁歌中則唱道：“做人媳婦做人難，歪風細雨要上山。落雨不得干衣服，天晴不得汗水干。”通過對情歌與哭嫁歌的比較，可以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仡佬族女性在情意綿綿的愛情、復雜的婆媳關系和艱苦的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更重要的是一種情景的襯托，不管是親人朋友還是新娘自己，通過對將來生活艱難困苦的預測，以突出父母親和親戚朋友對自己的關心或大家對新娘的關愛，烘托出難以別離之情。所以說，這種憂愁與其說是對未來生活艱苦與不確定性的哭訴與憂愁，還不如說是對家人的依戀與感謝。

崇敬祖先與自然。仡佬族在歷史過程中，對給予他們生命的祖先和滋養(yǎng)他們成長的自然萬物都抱以崇敬之情。黔北地區(qū)，生產生活方面對自然環(huán)境的依賴性較強，在三月三，仡佬族最隆重的節(jié)日里，家家戶戶都要祭祀祖先和山神樹神等。在民歌方面，《泡桐歌》記載：“田土本是祖先開，收新祭祖本應該；田邊地角都收到，男男女女一齊來；吃新祭祖要掃寨，掃除瘟疫和蟲災；五谷豐登六畜旺，清潔平安到材來。”[3]

三、形式審美

仡佬族民歌在形式上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調式、旋律和節(jié)奏等方面。當然，作為集體創(chuàng)作的民歌，也有許多并未參照特定的旋律和調式，而是興之所至對情感的抒發(fā)，節(jié)奏非常自由，如《民歌好唱難起頭》。巴托克也說：“農民音樂實際上是活動在人類下意識中的自然力量所轉化產生的結果，這是用最經濟的形式和方法來表達樂思的典型范例。”[7]P45

從調式上看，仡佬族民歌以五聲中的徵聲羽聲調式為主，如《情姐下河洗衣裳》《無情的哥哥穿草鞋》。在旋律方面，大跳音程是黔北仡佬族民歌當中非常重要的旋律特征，具體表現(xiàn)在純四度、小六度在仡佬族民歌當中的反復出現(xiàn)。“道真縣仡佬族民歌在旋律結構上，受地方民歌和其它民間文化的影響，大量運用跳進音程，形成了歡快跳躍、粗獷豪放的旋律特點。”[8]如以五聲羽調式為主的《望郎歌》：“初一晨早（舍）去望郎（噢喂），扎雙新鞋（舍伊喲）送（噢）小郎（噢）。”[9]P18

節(jié)奏、節(jié)拍沒有固定性，表達上非常自由。靈活多變、不規(guī)律，適合于表現(xiàn)民歌的即興創(chuàng)作、氛圍與情感。對于節(jié)拍與音樂表現(xiàn)力之間的關系，張新林有過專門的論述：“二拍子的強弱規(guī)律有著行進的律動，最適合表現(xiàn)活潑、雄壯、熱烈、剛健、歡慶的情景和場面。三拍子的強弱規(guī)律有著旋轉、搖曳的律動，適合表現(xiàn)有舞蹈性質的輕巧、優(yōu)美、詼諧、田園、安詳?shù)臍夥蘸颓楦械臉非Ｋ呐淖拥膹娙跻?guī)律比起前兩種來說就更具有抒情性，適宜于表現(xiàn)優(yōu)雅、舒緩、雄偉、莊嚴、悲傷、溫柔等多種情感的樂曲。”[10］仡佬民歌以二拍子為主，每句字數(shù)不限，以四字句和七字句等交替出現(xiàn)為主。

仡佬族民歌的另一大特點是裝飾音或者說襯詞的大量使用，在一些民歌里面，實詞和襯詞的數(shù)量旗鼓相當，如《桃子花，溜溜紅》唱道：“桃子花哎溜溜紅哎，哎呀揚喊咗哦來；要把那石哎王才，吆喊咗哦喂；撬走喲開喲喂，桃子花溜溜紅哦；桃子花哎溜溜紅哎，哎呀揚喊咗哦來。”在這一民歌中，襯詞如“哎、喂、喲、啰”等，字數(shù)占了半數(shù)以上，兩句表意的歌詞中間，就夾雜著一句裝飾音，這些襯詞任意選取，不拘泥于形式，以達意為主。

四、意象審美

意象是指表意之象，即通過一些具象化的客觀物體來表達其約定俗成的象征意義。“民歌審美意象的以象表意特點，決定了創(chuàng)作手法上必然是以實顯虛，以自然實境來顯示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靈境，以自然景象的神姿妙態(tài)來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風采。”[11]在民歌的創(chuàng)作當中，創(chuàng)作主體往往會將自己的思想與情感與所描寫的景物有機地整合在一起，這種由虛和實兩者結合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象和意境是作品能否成功的關鍵。仡佬族民歌所表現(xiàn)的情感雖然比較直白大膽，但不代表不采用相關的藝術手法，尤其是在情歌方面，比如“比”和“興”的手法就經常被采用，通過物品的地方性意義用來含蓄地表達彼此之間的感情，如“女唱：馬桑樹兒發(fā)青苔，郎來給妹收低歹。妹藏繡樓納鞋底，收完低歹送郎鞋。男唱：馬桑樹兒發(fā)青苔，低歹黃了收進來。收完低歹穿鞋去，秋來給妹種低歹。”[12］P92這里面的馬桑樹兒和鞋墊就是表達愛情的意象。

五、小結

仡佬族民歌作為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承載著仡佬族的社會歷史記憶，也是其價值觀念和意識的載體。通過美學的視角，結合人類學的理論與田野調查方法，對仡佬族的民歌進行研究，能夠有效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物質文化與無形文化、自然環(huán)境與意識觀念等結合起來，有利于更加深入和完整地分析民歌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