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靜
意識流手法跳脫出傳統外部形象描寫刻畫人物性格的寫作方式,通過對內心世界的自由聯想式的展現,使文本內容不再單是“作家本人的想法”,而是更加直接地指向“人物的觀念、感受和思索”。與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夫等意識流小說代表作家不同的是,??思{除了展現出人物的“精神混亂”以外,更是著力于將美國南方社會的現實狀況暴露在文本之中,以此達到“救贖”的目的。
“意識流”是指“人的意識活動持續流動的性質”?!耙庾R流”一詞的出現最開始是在心理學領域,而后,因其對“思維不間斷性”的關注,其被文學領域借用。作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流派之一,“意識流”與其他流派一樣,它們的出現背后是資本主義物質文明迅猛發展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威脅。人性的“異化”在機器生產、物質搶奪、科技繁榮的新型私有化社會中越發凸顯,這種“壓迫性”“吞食性”的外部力量使人們不知不覺中成為社會的奴隸——命運無處可尋。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傳統的理性逐漸失去了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人怎樣找到一條返回的道路?”成為各個學科中極為重要的討論主題。文學自然也不例外,此時,現代主義文學中“內向轉移”的出現是必然的,同時也具有特殊的任務和目的:通過對人類自我的挖掘和重新定位以尋找出人類生存的合理途徑。而這種“內在轉移”絕不是描繪“理性監督下的一般內心活動”,而是要描繪“生命本能所釀出的幻覺、夢境”。在《喧嘩與騷動》中,讀者就能體會到“幻覺與夢境”般的意識流書寫為其帶來的獨特審美價值體驗,以及??思{使用意識流手法進行創作的良苦用心。
撥開云霧見月明
班吉,是小說中出場的第一個人物,也是第一個敘述者,他是一個實際年齡三十三歲,心智只有三歲的“白癡”,他沒有思維能力和語言能力,分不清事情發生的前后順序,但也是因為如此,班吉感覺極為敏銳。他能夠輕易地聞到“冷”“黑”“死”的氣味,周圍人的變故對他來說都化作感覺,使他一直如“站在濕濕的草地上。這個地方很冷”般不得溫暖。伴隨著混亂、模糊的囈語,人們能感受到凱蒂的墮落、昆丁的自殺、杰生的殘忍帶給班吉的巨大傷害。同時,也在班吉的啼哭和感覺迷亂中,一個黑色的混雜的社會風貌呈現在人們眼前。作者??思{曾經說過:“我已經開始用一個傻瓜的眼睛來講述它,因為我覺得它會更有效,因為一個人只能知道發生了什么,而不是知道為什么?!笨梢?,作者有意識地將“無意識”展現,是為了表現出“癡人說夢”的狀態。作者的目的十分明確:將莎士比亞所說的‘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變為現實。
通過班吉的意識流,通過他對于時間的錯誤判斷,通過各種感官之間的打通,那混沌迷亂的內心世界便不加掩飾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作者巧妙地用一個“意識流”去解釋上一個“意識流”,片面的意識漸漸組成了“意識洪流”,人物形象愈發清晰,事件講述愈發完整。無限的真實在有限的模糊生活片段中構成,在層層迷霧中一幅南方地主家庭解體的圖景一點點呈現出來。這樣的表現力有如一把雕刻小刀,一筆一畫都具有深刻的力量,且更為持久。
可見,意識流手法在《喧嘩與騷動》中的使用,將當時西方世界的“荒原景象”表現得淋漓盡致。??思{是清醒的,他意識到深入內心的觀察和展現能夠更好地讓讀者認識現實本身,對恐懼、厭煩、絕望、憂慮等等意識形態毫無掩飾的展示與承認,則應當是面對自我和社會的最好方式。雖然“無數的信息、情感、欲望以連續運動的方式進、出意識”打破了邏輯順序,在某種程度上會給讀者帶來些許“脫離感”,但這種“脫離感”并沒有貶義意味。
交錯時空里穿梭
在福克納的小說世界里,虛幻與現實、過去和現在、印象和回憶相互穿插、相互交織的敘事技巧和敘事方法形成了其獨特的時空觀。這無疑受到了19世紀末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時間理論的影響,縱觀全書,柏格森的時間觀與福克納的意識流創作交相呼應,“時間是直覺的延綿”的觀點滲透在小說的方方面面。
當“時間順序完全服從于思維的活動方向,意識的流動、綿延、分化、串接都自由地支配著時間和作品結構”時,“意識的自由”成為可能。
顯而易見,《喧嘩與騷動》的四個部分并未按照傳統上以敘述者出場的先后順序排列,而是根據人物回憶式的印象和感覺形成了時間的聚合。作者不強調時間的“正確性”,本就是因為“人的時間”是不可靠的,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可靠的敘述,使內心世界的展示實現了“可靠的真實”。
據此,鐘表就成為一個完全錯誤的裝置——對于康普生先生而言,人類的不幸就是就在于受到了時間的束縛。“人者,無非是其不幸之總和而已,你以為有朝一日不幸會感到厭倦,可到那時,時間又變成你的不幸了?!彼指嬖V兒子昆?。骸扮姳須⑺罆r間……只要那些小齒輪在咔噠咔噠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表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于是,昆丁砸表便具有了別樣的深意,暗示著他企圖接近沒有鐘表的時間。
時間錯置為文本提供了無限的發展空間。在前三章的敘述中,不同敘述者頭腦里多次進行一個又一個的思緒轉換跳躍,有時通過變換字體來頻繁地進行空間轉換,以此來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由新娘這個詞昆丁的思緒又轉換到凱蒂結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空間。小說就是這樣隨著敘述者思緒的空間變換,展示小說人物變幻不定的復雜不堪的內心活動。
在小說中,三兄弟的時空觀念都是一種純粹的質變,是超意識,不能與客觀時間相通,更不能著眼未來。而與之相對立的是迪爾西,她的敘述部分回歸到正常的物理時空。意識流手法在《喧嘩與騷動》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它的使用帶給讀者“聽見天慢慢黑下來的聲音”般這樣獨特的閱讀體驗。它將“缺憾式”人物形象直接放置在了讀者眼前,通過人物病態的對金錢和性欲求不滿的展現,深刻地揭露了資本主義文明對人們的腐蝕。
更重要的是,在這錯綜復雜的結構里飽含著??思{對“南方家園”的一番深意。正如他自己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所說:“我不想接受人類的末日的說法……我相信人類不但會茍且地生存下去,他們還能蓬勃發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獨他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人有靈魂,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薄缎鷩W與騷動》中如凱蒂、迪爾西等人物身上,都有著閃閃發光的人格魅力。作者福克納猶如一個斗士,意識流手法便是他的武器,他以“病態”呼喚“常態”,追求著人性的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