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一川秋水緩緩東流,輕風,細雨。江流上,漁舟三點,漁歌兩聲;江渚上,沙鷗剪影,蘆蕩萋萋;抬眼望,一片緩坡漸漸隆起,一抹遠山逶迤如黛。黃公望,我追尋著你呀,佇立在富春江畔。
小徑蜿蜒,漸入深山,竹影依依,泉水淙淙。從富春江畔起步,走過白鶴橋,穿過株林塢,小洞天到了。一座草廬,掩映在蒼翠的樹林間。黃公望,我追尋著你呀,流連在你創作《富春山居圖》的山谷草廬間。
這是戊戌深秋,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從午后到天色漸暗,淅瀝瀝,霧雨漸濃。我翻閱過明代李日華的《六研齋筆記》,此番富春江畔的追尋,我仿佛看見了李日華精細描繪的情景:“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居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風雨驟至,雖水怪悲詫,亦不顧。”我又仿佛聽見了李日華的一聲驚嘆:“此大癡之筆,所以沉郁變化,幾爭造化神奇。”由此,我真切知道了,是什么才能涵養出《富春山居圖》這曠世之作。是富春江畔這樣清明瀲滟的山水,是黃公望這樣凝思守望的癡情。
遍覽中國傳統名畫,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都讓我擊節贊嘆。然而,最是心往神追,最是流連低回,卻還是要數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這畫中之蘭亭,每一次細細披覽,我的心弦總是微微一顫,有一種人與天一的會心,有一種寂寞蕭散的沉郁,這是一種怎樣微妙而深摯的情愫啊,隱隱的,淡淡的,會心中的一絲微茫,沉郁中的一絲感傷。
宇宙洪荒,天道渾茫,在浩瀚的天宇中,人,輕如鴻毛,微如草芥。人定勝天,可能嗎?只見碰得頭破血流,只見招來的是怨惡相報。還是人與天一吧!人類,只有融入天體,遵從天道,才能順天應時,寄命聊生,從而生生不息。在《富春山居圖》中,黃公望精心描畫出了無盡的天遠地闊與恬淡的山高水長。人呢,這天地之間的精靈呢,在他長長的畫卷中粗粗瀏覽,是很難尋見的。其實,他很用心地描繪了八個人影,有的江上閑釣,有的拄杖獨行,有的依依回望。然而,這八個從幼到老寫照了人的一生的影像,卻都是渾然掩映在山川草木間,渺小,純樸,物我兩忘。黃公望的這般用心,《富春山居圖》的這般畫意,經典地體現了人與天一的理念:上善若水,無為而治,負陰抱陽,沖氣為和。許多個雨后新晴的時光,我靜靜地觀賞著《富春山居圖》,默默地體味這人與天一的意蘊,恍然間,通今達古了,愀然間,悲天憫人了,一如陳子昂所說,“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
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是儒道相參,得意時以儒家之“修齊治平”而卓厲風發,失意時以道家之“抱樸懷素”而隱逸放達。這就讓中華學子進退自如,擁有了廣闊的空間回旋。躋身官場,出將入相,經世濟民,這儒家思想歷來被中國傳統文人視為人生的正途。黃公望從小讀遍四書五經,中年以前也醉心于此,然而他仕途坎坷,熬到四十五歲,才在浙西廉訪司當了一名書吏,但這樣的小官沒做上幾天還被牽連下獄。出獄以后,環顧四周,盡是威權的壓抑和人情的冷暖,“我張開嘴,但終于沉默,唯有沉默,是最后的抵抗”。由此,他斷了紅塵的念想。“聞說至人求道遠,丹砂原不在天涯”,黃公望看遍了陰晴圓缺,渡盡了惡浪劫波,他領悟了,他開竅了,五十歲以后他入道退隱山林,專心寄情筆墨。手揮五弦與目送飛鴻之間,吳衣帶水與玉樹臨風之間,七十九歲開筆,八十三歲收卷,《富春山居圖》,一幅曠世之作翩然問世。細細品讀,畫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到,黃公望由學儒轉入修道的精神軌跡,這是一種穿越功名后的解脫,這是一種奔波出塵后的蕭散,但隱隱的,還有一種無奈,還有一種寂寞。
其實,古往今來,無論是怎樣的大徹大悟,最后,又都會回歸于一種無端的寂寞,這恰如魯迅所言:夢醒了,但無路可走。漁舟唱晚,樵夫獨行,山林清靜,流水無痕……《富春山居圖》中的這般般景致,透過紙背,蘊含了多少欲說還休啊。
煙波淼淼的江水,是流動的一切,它深化著認知,也帶動著情感。戊戌深秋時節,佇立富春江畔,我感應到了黃公望的生命體驗,領略到了一種無端的寂寞,于是,在那個輕寒的夜晚,信筆寫下了一首小詩,《寂寞江上流》。
富春江緩緩地流淌,
水面上淡煙朦朧。
江岸邊是低緩的山丘,
山丘上參差著茂林修竹。
一條蜿蜒的小路,
一座爬滿青藤的木屋。
夜幕正在降臨,
天光漸漸斑駁稀疏。
山風吹送著秋雨,
有點微微的寒涼,
是沁入心田的寒涼。
我佇立在這里,
佇立在這有點浩淼、有點空寂,
有點蕭瑟、有點荒寒的山水間,
哦,這是黃公望的山水間,
這是《富春山居圖》的山水間。
我感受到無端的寂寞,
我深情地愛著這樣的寂寞,
這是我眷戀已久的寂寞。
它讓我心弦微微一顫,
然后,
然后蕩開漣漪,
那心中的漣漪呀,
漸行漸遠,
依依淼淼。
這找不到原因的寂寞,
這不需要理由的寂寞,
我喜歡你呀,
在這樣的寂寞中,
我散開了懷抱,
感應到了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永遠……
元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