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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賊骨

2019-01-31 02:13:50楊怡芬
野草 2019年1期

楊怡芬

曼谷現在是涼季末,26攝氏度的天氣,猶如舟山初夏,戴米喜歡。她做過功課的,曼谷的氣候,單位的公事,獎學金申請的截止日,雅思考題新舊更替時間,甚至,還有她身體的月事,綜合了這些,三個月前,她在泰國雅思官網報了名,在一個旅行網站訂了機票,打算到曼谷最后一搏。三個月后,也就是今天,她如期出現在曼谷。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下了飛機,她脫下薄羽絨衫,單穿了連衣裙,快步走在人群前,她要搶先一步,去做落地簽。她身后是一個旅游團。在杭州機場候機時,他們那一團人就很活躍,互相介紹,交換電話號碼,加微信,雀躍如少年人。這時節,春節剛休完,余韻猶在,孩子們又還在寒假里,正是出游好時機。余誠就說過:“要么,我和孩子陪你一起去?”戴米婉拒了。余誠說:“好吧。我們去,只會給你添忙。”戴米低了聲氣說:“這是最后一次考雅思的機會,我得盡全力啊。”

戴米沒說出口的還有:“也許,這是我改變人生的最后一次機會。”在余誠看來,職業生涯也好,婚姻生活也好,無一處不圓滿。他的父母,對兒子一家的狀態,也非常滿意。他們兩個都是處級干部,都是一個獨立部門的頭兒,手握豐厚社會資源,在一眾同城親戚朋友里,他們是“混得好”的。他們夫妻倆合起來的能量,足夠讓余誠在機關早早出人頭地——這能量,不用,就太浪費了。兒子大學一畢業,他們就召他回來,二話沒有。公務員國考太難,他們也夠不到,就讓他參加省考——聽起來似乎低階些,可結果是一樣的。余誠上班后,工作認真,處事低調,友愛同事,尊敬上級,儼然模范青年干部,五年之后,不早不晚,順利提了副科,將來的升遷,不出意外的話,也沒大的懸念。有這樣的底氣在,自然各方面都不急不躁,看著就舒展大氣,因此,也頗有人緣。婚后,除了應卯上班,戴米只要顧著些面上的家務。他們請了鐘點工的,臟活累活,戴米不用沾手。就是烹飪上,戴米心思用得多點,一大半也是為了讓兒子吃好。家外的事情,他們都會搞定。說起來,從公婆到余誠,對戴米,都是愛護關心的,她想要的,她喜歡的,只要他們知道,都盡心給。戴米居然不知足,還想拋夫棄子去留學,實在是匪夷所思;來泰國考雅思,更讓他們費解——說說留學玩著去考考也就罷了,干嘛那么認真?戴米揣測他們是這么想的,也許暗地里已經議論過了。

戴米跟著到達大廳一路懸掛的英文標識,很快找到了辦落地簽的柜臺,填好了申請表格,站到了“快速通道”那一隊列里。在等候的時間里,她換上泰國手機卡,連上網絡,登錄微信,給余誠發信息報平安。余誠秒回:“一個人注意安全。”戴米從挎包里拿出往返機票行程單和酒店預訂詳情單的網頁打印件,和護照一起捏在手里,又抽出幾張泰銖,看看前面等候的還有四五個人,她才回微信:“我都好。放心。拜托照顧好兒子。”余誠依舊秒回:“奶奶在,一切放心。”戴米怔了怔。

那么,看來,公公婆婆已經進駐她家,全面接管她的主婦職能了。以前,她出差的時候,余誠就帶兒子到爺爺奶奶家去住幾天——反正他們給兒子一家一直備著一個酒店標房那么大的房間。就是去年夏天,她在上海進一個雅思封閉培訓班考前強化復習的時候,也還是這種格局。那還是長長的一個多月啊。她回家的時候,家里原封不動,還是她離家時的模樣。

簽證官問她話時,她腦海里滿是婆婆穿著睡衣在她的浴室里走動的樣子,那人連問了她兩句:“你單身一個人嗎?”單身女人,總有些嫌疑。于是,戴米給他看了雅思的準考證,用英語回答他說:“我是來考試的,考好后,順便旅游。”簽證官帶笑在她護照上蓋章,一邊說:“您預訂的酒店真不錯。”戴米說了謝謝,馬上又覺得不妥,她在腦海里搜索了一遍,可依舊找不到合適的回應。

那酒店本來就是備選考場之一,又離機場不遠,她就訂了它,后來考場分下來,這回卻是在另外一個酒店。她本想換的,看房價,貴了一倍,又查了地圖,兩個酒店就十多分鐘的步行距離,也就作罷。這事情,她沒和余誠商量,否則,他肯定說:“換啊,為什么不換?不差這幾個錢。”怎么會不差錢呢?她要是真的去留學,人民幣一兌英鎊,憑她自己的收入,立刻就捉襟見肘了。婆婆就說過:“要么等等?等朗朗去留學的時候,你去陪讀,順便也留學,那時候,我們興許就能攢下兩個人的學費了。”戴米說:“學費是單位出面申請一個國際獎學金的,幾乎就是公派。”說是這么說,大家心里明白,生活費也貴,差不多和學費一樣貴。只是,戴米說的這個理由確實強大,做婆婆的,不好反對,她慫恿余誠來講,余誠試探了一下,也放棄了。結婚十年,戴米這個主婦,實在無懈可擊。他們婚后第三年有了兒子,戴米身兼妻子、母親、媳婦三角,日以繼夜,毫無怨言,就連凡事追求完美的婆婆也對她十分滿意。現在,她突然“罷工”了,一家人都還回不過神來。說實話,這震驚的人里,也包括戴米自己。

今天,航班到得準時,來接機的司機卻還在路上,電話里說著“馬上到”,可等戴米都取好行李了,他還是說著“馬上到”,反要戴米到大廳外去等。是個華人司機,她在網上預約的。她戴上墨鏡,站在剛才司機說的出口門前,一下子從冬季換到夏季,黃昏的陽光,也覺刺目。這一年準備雅思考試,她反倒胖了一點,連衣裙箍在身上有點緊,她吸了口氣,筆挺站在那里。有人從她身邊走過,朝她吹了個口哨。過兩天,考好后出游,一定約當地司機,她又不怕說不清楚目的地。對英語,她一直有自信,這也是她點開公文系統,發現這個可以公派申請獎學金的文件,立馬就把自己代入進去的原因。高考填志愿時,她在金融專業和英語專業之間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還是選擇了金融,她一向是個務實的人——可現在,她又覺得自己并不是這樣的。

司機到了,客氣地道歉,幫她把行李箱放入尾箱時,他問:“您一個人來旅游?”她本想說是,出口的時候卻變成:“不是,我家人先到了。”上了車,司機沒話找話,她也就愛理不理,還裝模作樣發了條語音:“我馬上可以到了啊,等我一起吃飯。”司機在后視鏡里看她,抽了抽嘴角,笑了。是不是戲演過頭了?戴米略略發窘。以往出差時,她不介意和司機聊天的,比如,多年前,有個北京的哥就認為有差出的女人都挺能干的,當時,她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勉強把這話想通,心里不免為那位的哥所處的環境里那些社會地位低下的女性可惜,后來,她才看清,自己也在這個行列里。

好在司機此后并不多言,把她送到,遞了張名片給她,也就匆匆而去。她的粉色拉桿箱,已經在酒店行李員手里,那人一身妥帖的西裝和恰到好處的職業笑容,讓戴米放松下來。入住手續辦得順利,前臺的服務和容貌,都讓人賞心悅目,上電梯的時候,她的眼前還浮著那一道堪稱優美細膩的乳溝。行李員幫她開了門,打開了所有的燈,她付了小費,說了謝謝,關上了門。

好了,現在,終于,一個人了。房間被金黃色的燈光灌滿,恍如舞臺。戴米很想張開雙臂,踮起腳尖,把裙擺旋成一朵浪花,她小時候經常這么干。可她抬起手臂,卻是去關了燈,讓房間陷入奶油般的斜暉里。這會兒,她該出去好好吃頓晚飯,飛機餐,畢竟太簡單了。這些年在家里,她的每一餐都營養齊全,菜式豐盛。對吃,她還是講究的。在行前,為吃,她已經做好一份攻略。訂這個酒店,一半是沖著它的早餐,完美的西式早餐。午飯和晚飯,在方圓一公里以內,她都已有安排。除了考試,這將是一趟美食之旅。

她跟隨谷歌地圖的指引,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七拐八拐,就是找不到那家店,幸虧她穿的是平底涼鞋,也幸虧換了條寬松的連衣裙,她走出了汗,但沒有太累,自覺形象也不至于狼狽。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在一條巷子盡頭,她看見了店招。

柳暗花明。她大致想了下她是在哪里走錯了路,等會兒還要回去呢,但她沒想出來。就是在點菜的時候,她也還在想,翻著菜單,一時竟記不起自己打算在這家店里吃什么。這是家很有噱頭的特色店,餐桌的玻璃板下面壓著玫瑰紅的避孕套,大堂里的塑料人偶上穿著七彩避孕套編成的衣服,這些噱頭也就只是面上的,底子里,就是一家口碑飯店。她點了芒果飯和冬陰功湯,軟糯的甜和尖銳的辣,在爭奪她的味蕾,蝦也很新鮮,那鮮度,那彈性,和她在海邊吃的沒有兩樣。戴米細細品嘗,微微皺著眉頭。美食就能讓她出離塵世,說起來,她對人世,真的沒有她自己想的那么多要求吧?

“能麻煩您幫我點個菜嗎?”隔壁一桌那男的,已經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菜單,他的普通話明顯就是南方的:“我想跟你要一樣的呢,就是那湯,我只要微辣就可以了,微辣啊,一點點的辣。”

戴米笑了,說:“你不會是紹興人吧?我有個紹興朋友,連鍋子里炒過辣菜,他也吃得出來。”

“確實是紹興人呢。”男人笑,戴米也笑。她跟侍者講了對辣的要求,上來的菜,也真的就是一點點的辣,男人朝著戴米翹了下大拇指,戴米也還是笑笑。男人應該和她年齡相當,身材保持得不錯,發際線有點后退了,但發量還可以,小平頭,密密的發根清晰分明,還沒有一根白發。她用最嚴苛的目光看過鏡子中的自己,這會兒還是能撐著讓人覺得年輕,畢竟還沒到四十。過了四十,白發就要來了,任你怎么保持身材,頭發的白,除了染,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戴米暗暗觀察過四十歲上的那些大姐,近距離盯過她們的發根,好幾個,如果不染,那就幾近花白了。老,蟄伏在那里呢,自己離那里的距離,也不過六七年的時間,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坐著等它到?或者,蒙著眼,別過頭,假裝看不見?到底不甘。

戴米享受完她的晚餐,那男的也差不多吃完,他要了兩份甜點,一份送到了她桌子上。在飽食的滿足感里,兩人晃悠出去,大門內側,有個發放免費避孕套的盒子,上面寫著:“Sorry,We have no democracy,please take a condom instead.”兩人不禁對視莞爾,戴米說:“這,可得拿一個。”兩人各取了一個捏在手里。男人說:“我學的是啞巴英語,還是啞巴專業英語,好像這英語只能用來工作,不能用來生活。”

“哦,我理解,我有個好朋友也是那樣,她還是在大學教比較文學的教授呢——英文就是用來工作的。”

“這樣啊?可見此道不孤。”

兩個人說說笑笑,很輕松就從小巷走到大馬路上,戴米遠遠看到酒店的霓虹燈標志,心就放了下來。在一個十字路口,兩人像熟人那樣揮手告別,卻都沒有留下聯系方式的意思。走出老遠一段路,戴米回頭看,身后人流很密,他早已融進其中,看不見了。

后天考試,戴米給自己留了一天的緩沖,得把心情從游客的悠閑加速到考生的焦慮。考前的焦慮是必須的,那會催生興奮。酒店早餐最遲到早上十點,她就索性九點半下去,吃個早午飯。菜式和口味都在她的期待里,飽餐一頓,到黃昏,就酒店附近隨便吃點,又上來復習。在覺得疲乏的休息間隙里,她用自己帶著的筆記本上網查郵件,看看有沒有關于考試的最新消息,也看看有沒有來自雷宇的郵件。他們說好一起到曼谷考試的。戴米定下日子報名前,也在郵件里告訴過他,他也回了的,再往后,就沒有消息了。

雷宇是她在上海讀暑期雅思封閉培訓班上的同學。她是班上年紀最大的,他是第二大的,在一群高中生和大學生堆里,他們倆就是異類。他們這培訓班,是開在一個普通高中校區里,在市區,隔不遠就是外國語學校。戴米原以為自己是很能入鄉隨俗的人,高中時,她也寄宿的,大學時,更不用說,也是住宿舍的,她覺得自己再度住學生宿舍,應該毫無問題——她們那會兒宿舍都沒有空調呢,這里有;她們那會兒集體淋浴房都沒有門或簾呢,這里有。但是,只住了一晚,她就覺得呼吸困難。身下的草席,讓她瘙癢;窗式空調的噪音,她整夜都聽著;最難受的是,那些孩子似乎不需要睡眠,說了一晚上悄悄話,第二天照樣精神百倍,而她,晚上沒睡好,白天就抬不起頭了。她和老師溝通,她得到外面開旅館住。老師說:“雷宇也在找房子,你去問問他吧?”

雷宇已經跑過租房中介,附近沒有短租房,否則他們可以租一套。附近也沒有價格實惠的商務旅館,他跑來跑去,跑進外國語學校,那里的培訓中心也被學校各種暑期培訓班擠滿了,只有留學生宿舍樓,暑期也對外開放的,接待來上海進修的外國留學生,雷宇好說歹說,才在兩個進修團的間隙里拿到了一間房。戴米默默聽他講完這些,立馬拉著他再去那留學生樓,她進了樓,就想著一定要住這里,因為那樓下是個餐廳,看著很不錯——她已經吃怕培訓班的外賣了。可是,只剩一間寢室了,就在雷宇的隔壁,浴缸的下水管道壞了,修理師傅又正好休假去了,得過三四天才能回來。戴米猶豫了一下,問雷宇:“那,這幾天,我能用一下你的浴室嗎?”雷宇愣了一下,說:“沒問題。”

這是她和雷宇交集的開始。

他們一起在樓下的餐廳里吃飯(兩個人合起來吃比較實惠),上課同來同去,校園里,法國梧桐成蔭,即便是暑期,也還是有情侶們相擁而行的身影。他們倆不知不覺也走近了,有時候,胳膊會擦到,有時候,大腿會碰到;既然一起進的教室,也就坐了一桌,胳膊肘,會頂到;課桌下,雷宇的腿來挨著她,她讓開去一點點,他再移過來一點點。但也就僅此而已。他比她小了五歲,他在計劃移民,他的妻子已經在澳大利亞了,他們每晚都會視頻通話。

戴米用他房間浴室的時候,他都會走出去,在樓下的大堂或是走廊的桌椅上呆著,他不抽煙,坐在那里也就干坐著,偶爾和來進修的韓國女學生用英語聊天。他的口語不錯。有時候,戴米洗好了,也會去參與他們的聊天,權當練口語。她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用毛巾不停地擦,雷宇說:“你該去把頭發吹干。”她不聽,她的頭發又細又軟,受不了吹風筒的那熱風。雷宇搖著頭說,有恒溫吹風筒的,特別好用,下回我送你一個。當然一直沒等到下回。雷宇對錢,還是算得蠻精的,戴米和他合著吃飯,雖然是他吃得多,但雷宇都要求AA制的,當餐就結了。戴米總喜歡稍微吃虧一點。

培訓班結業前那天晚上,他們倆在小餐廳里要了一瓶白葡萄酒——怎么說都該慶祝一下,他們的模擬考成績不錯,不比那幫驕傲的年輕人差。他們要了牛排,要了凱撒沙拉,還要了壽司和天婦羅,戴米做主,又叫了一份刺生拼盤。最后,兩人居然還各吃了一小碗的蔥油陽春面,餐廳送的——似乎也知道這是他們最后一餐。一樣AA制分攤好了。戴米把她的一半從支付寶轉給雷宇,雷宇拿去結賬。

算算日子,竟然已經在這幢小樓里住了一個多月,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飯后,他們就在校園里兜圈子。黃昏下過一陣雷雨,空氣中都是濃郁的草木氣息,還有熱土吸飽水分后的腥味,雷宇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也許是酒精的關系,在經過一個拐角時,雷宇把她拖到樹陰里,他們親吻,撫摸,又親吻,撫摸,反反復復,就是現在戴米想起來,身體依然有反應。他們走出樹陰,向房間走去,他們走得很急。在一個瞬間,戴米穿的平底涼鞋里進了粒砂子,可戴米并沒有因此慢下來。它硌著她,每一步都硌著她。快走到小樓門口時,她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他們延宕到今晚才走到這一步。她就停了下來,脫了鞋,抖出那粒砂子。她說:“要么,我們一起去泰國考雅思吧?聽說那里分數容易得些。”雷宇也停下來,他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空呢,你先計劃起來,我們再湊湊?”他說得也在情在理。

那晚,雷宇在她的房間里坐到很晚,看她在那里整理行李,他驚嘆著:“哇!你帶了那么多條裙子啊。”她把那個26寸的拉桿箱合攏,才想起沒有拿出明天要穿的那一套。又一通折騰。最后,戴米說:“累了,我們早休息吧。”看雷宇并沒有動身的意思,她又繼續說:“你也早去休息吧?”雷宇撒嬌,還是不肯走。戴米說:“我們下回到泰國再見面吧?”

雷宇走了,都沒問她明天幾點的車。戴米買的是早班車,樓下的餐廳還沒開門,雨又下得大,她的網約車到得遲了點,她一個人拉著碩大的箱子,匆匆趕到車站,離開車不到五分鐘,她都來不及在車站里買杯熱飲,買個面包。她就吃了車上配給的熱茶和面包,肚子里依舊涼涼的,一路沒暖過來。到了后,一起來接車的兒子跑過來給了她一個熊抱,小小的肉呼呼的身子,比什么都暖。

可是,即便這樣,在戴米定下來曼谷考試的時候,她還是給雷宇發了個郵件。雷宇回她:“好的,我盡量安排行程。”

戴米把郵件滾動翻閱了一遍,連垃圾郵件那里,也翻了一遍。她冷眼看自己,真真好氣又好笑,值得嗎?在臨考前還這樣走神。但這個自己,也是自己真實的一部分。有這個時間走神,那還不如和兒子來個視頻通話。她接上了余誠的微信。余誠還是秒接,畫面忽地撲面而來,戴米都嚇了一跳。余誠一臉笑容,兒子也是,小臉很快霸占了整個畫面,他盯著鏡頭中的戴米,突然就落淚,哭道:“媽媽你快回來……”戴米羞愧極了。兒子的世界里,她是他的唯一。而自己呢?她真的就不能乖乖呆在以兒子為中心的家庭世界里,做一個天使媽媽?難道還有比這個更美的人生角色嗎?婆婆過來了,抱住兒子說:“朗朗乖,媽媽明天考試,媽媽是個好學生,我們朗朗以后也是個好學生,我們很勇敢。”婆婆的頭發最近沒染,發根處,白了一寸了,頭頂一圈花白。婆婆笑著對鏡頭中的她說:“戴米,你趕緊好好復習,再睡個好覺。明天不輕松呢。”戴米掛了微信電話。站起來在窗邊立了很久。曼谷城的燈光就在腳下,恍如夢境。她一定是在夢里。兒子的臉,余誠的臉,婆婆的那圈白發,在眼前散不去。

她去沖了個澡,強迫自己又刷了一套題。婆婆說得對,今晚就該好好復習。戴米有同學在婆婆主持的局里工作,她對婆婆的評價是:“她看人準,又有分寸,什么都明白。”據說婆婆年輕時風姿動人,頗有些鞍前馬后效勞的人,她既受用這些好處,又把持有道,她的每一步升遷,都讓人服氣,大多說她工作能力超群,很少人嚼另外話頭的。即使成了一局之長,為人也仍然謙和得很。婆婆曾問過戴米,可有興趣在職場上發展?那時候戴米剛育兒不久,滿眼都是孩子,心無旁騖,自然回答毫無興趣。婆婆卻像如釋重負,說:“女人,把家里管好,就萬事大吉了。”這個結論,不知道是不是婆婆的肺腑之言。像今日,既然你戴米在準備考試,那就努力去做。對戴米的整個計劃,婆婆持反對意見,但既然戴米準備做了,作為家庭團隊,他們都會盡力支持。這是婆婆的原話,

考前的緊張,再度裹挾了她。這是扇門,通過它,她就可以走到另外一個世界,暫時脫離孩子和家庭。她愛他們,這是肯定的,但是這種愛,就像一個蠕動著的洞,把她勒得緊緊的。她曾經以為自己是享受這種束縛的,但,她終于發現,她并不是這樣的。“那么,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目前,她是那個希望得到雅思7分的人,她已經有個6分了,再多1分,或者0.5分也好,她就有希望申請到獎學金,入讀她想去的名校。

她又檢查了一遍郵箱,十點出頭,她就睡了。明天得有個好體力。

她在鬧鐘響起前醒的,神清氣爽。收拾停當,站在穿衣鏡前,她才醒覺這條裙子就是跟雷宇臨分別那晚穿的裙子。鏡中的自己,似乎還是令人滿意的。帶著這股心勁,她站在考場外候場的年輕人隊伍里,腰肢挺挺的。她還是在人群中尋找了一下雷宇。沒有。有幾個女孩子真是漂亮,比電影明星還要漂亮。“如果我也是這樣子的,雷宇今天應該會出現在這里吧?”這個念頭閃起,她才猛醒過來,她一直糾結的,只不過是自己的吸引力。如果今天雷宇在這里,她只會欣然于自己的吸引力仍在,她也許還是不會和雷宇怎么樣。

酒店的空調太冷,連衣裙太薄了,冷。她應該帶一件外套,或者一塊披肩的。但現在什么都來不及了,她不能退出隊伍,否則,她得從頭排起。

她在瑟瑟發抖。前面的女孩子扭頭跟她說:“我想去一下洗手間,回來還排你前面好嗎?”戴米點頭。女孩子從她的肩頭取下一條披肩,是那種防日曬的又薄又大的披肩,讓戴米披了,說:“考好后,你在這里等我就好了。”那女孩穿著機車夾克,破洞牛仔長褲,布鞋,鞋帶系得松松的。女孩子們更愛中性打扮,知道自己的吸引力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戴米掃了她的微信,加了好友。進場后,空調更冷,幸虧有這層披肩,否則真是要抖著考試了。看來,一個人擁有的經驗,未必跟年歲成正比,以后,她能給朗朗什么指導呢?即便說起來是媽媽內行的吃飯穿衣,換了環境,她也未必能給出正確建議。作為孩子的引路人,她是不是應該跳出家庭,多去適應各種環境?

戴米努力收住思緒,把自己整個兒安放在考場之內,凝神專注于此時此刻,聽力,閱讀,寫作,一個模塊接一個模塊,她挺過來了,在結束前兩分鐘,給文章加了結束語。她總是不夠快一點。

等她出考場,在原先候場的地方,那女孩正在等她。戴米笑說:“我請你吃午飯怎樣?沒有你,我已經在里面石化了。”女孩笑著搖頭,指了指走廊盡頭癱坐在沙發上的一個男孩,那是她男朋友,他們得一起去吃飯。“您知道,他們夠麻煩的。我出國來考個試,他也非得陪了來。”她們邊走邊聊:“國人真是厲害,就考個雅思,也把泰國啊日本啊周邊國家都考遍了,臺北那里,我們也有同學去考過了。連考帶玩,挺不錯的。”

等朗朗長大時,她是否會有能力來支付孩子這樣邊考邊玩的費用?這女孩兒頂多十七八歲,不過和朗朗差了十歲而已。十年,很快的。婆婆的話,也不無道理。戴米他們倆的工資,付了房貸之后,也就是各項生活開支——朗朗的各種興趣班費,吃的穿的,戴米自己的化妝品啊衣服包袋各種小首飾;余誠平常不大用錢,除了汽油錢,沒啥額外開銷,可是,他會突然買塊名表買套比較貴的衣服;再就是旅游,一家子出去,住和吃,也都不肯太簡陋;錢就這樣散漫去了。婆婆他們有積蓄的,也有房產。早些年房地產火熱的時候,預售都得漏夜排隊,要么搖號碰運氣,他們不用那樣做,他們只要圖紙上點點,手里就妥妥地有了樓花。自然,也許還有別的生財之道,但和明面上的貪污受賄是不搭邊的,公公婆婆都是謹慎的人。受益的,自然是余誠一家,婆婆每年會劃給余誠一筆錢,余誠一分不動都交給戴米,她也從沒動用過這些錢,就當是給朗朗的。她不會別的投資,也就拿去買買銀行的理財產品,還特意要保值的。公公對他們的理財狀態總是不滿意,但他稍有嘖聲時,婆婆總截住他,還反問:“你說,他們能有什么辦法?”他們確實沒有辦法。

不久,戴米將動用這筆錢了。這讓她有點沮喪。如果有錢的是她的爸媽就好了。但她的爸媽跟她一樣,都是聽話的小職員,他們一輩子的理財就是“節省”兩字,其實,那也對,無法開源,那就節流。戴米開始心疼自己散漫用掉的那些錢,甚至,這趟泰國之行,也是可以省的,雅思6分,也足夠她讀一個不是很有名但也不差的學校。未必要讀名校啊,名校學費還貴。

這段十分鐘不到的步行,她的腦子里都在盤算錢。如果她能把研究生讀出,再考個ACCA國際注冊會計師,那么,她的收入,會怎樣?不說收入,就說人生的平臺,那也不一樣了吧?戴米這樣和余誠說過。他憨笑聽她說完,就像她是他不知世事的女兒,最后,他說:“哪有那么容易啊。”是的,他們目前的生活是相對容易的。余誠隔三差五要加班,說起來工作也有壓力,“但這種壓力,跟體制外沒法比。”余誠有好些同學在體制外活得風生水起,他不羨慕,他去比較的,往往都是不如他的誰誰。要是這種生活哪一天啪地結束了呢?這個,余誠是不想的,“怎么可能呢?”他一臉詫異地盯著她。而戴米想,一切皆有可能。話說到那個點上,就卡死了。

想著這些,她簡單吃了午飯,就在酒店房間里刷口語題,考前的機經培訓要點這會兒都要過遍腦子。為練口語,她網上約歐美外教的口語課,一周練上兩三次。雷宇有回說:“聽你的口語,真不像從小地方來的。”戴米愣了一下,才回他道:“不是有網絡嗎?想學,總能找到資源的。”雷宇是上海周邊的城市,捎帶著也有那么點屬于上海人的優越感。戴米的口語,在上海參加的考試得了個5.5分。上海人的英語口語平均水平高出其他區域一截。這回,她希望能得個6分。

她總把自己弄得緊繃繃的,沖了個熱水澡,也還是僵硬,從里到外都是。戴米猶豫了一下,走向她的拉桿箱,她拉開底層襯布的拉鏈,取出了她的自慰器,外形就是一支口紅,出發之前,她已經為它充滿了電。面對它,她總是有些尷尬。這是她為自己買的生日禮物,買之前,也跟余誠說過的,他當時只當她開玩笑,當真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吃了一驚。買個情趣用品,或許,對他們的性生活有點幫助,初時,戴米是這么想的。大概是從婚后第七年開始,他們之間,關于性,已經越來越純潔——應該不是刻意為之,自然而然,就那樣了。可他們終究不好意思用它。那之后,他們振作精神,也想好好做愛的,努力過幾次,過了大半年,就又恢復如常。再往后,看到“無性婚姻”,戴米也就自認同類。這口紅棒,她偷偷收起來,偷偷充電,偷偷享用,像小女孩的零嘴。

這會兒,她對著它發呆,還是明晚上吧?今晚上應該保持僵硬繼續復習。僵硬,也會催生興奮。考場上,要的就是進入與平時不同的亢奮狀態。她拉開夾層拉鏈,手卻觸到了一塊硬東西,抽了出來,卻是塊烏賊骨,一塊洗得很白又曬得很干幾乎沒有腥味的烏賊骨。

她并沒有往里面放這東西。是誰,在什么時候,把它和口紅棒放在一起?戴米這會兒也沒有時間來考證這個事。她手里握著烏賊骨,繼續在電腦前刷機經,想象自己面對一個個問題時的回答,又提醒自己幾個常用詞的發音——她總是改不了。

考場,無論在哪里,都是千篇一律,口語考場就更是如此,戴米的運氣,也總是不錯,面試老師帶笑迎她進入,又微笑送她走出。一個友善的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坐在那里,世界就很安定的樣子,這種神定氣閑,是戴米想要而不得的。臨場的時候,戴米總是會在某個瞬間有點出離,腦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卻在那里開合,好在她總能很快恢復過來,停頓一下繼續接續清醒時的思路。那些無意識時候說的話,它們是什么?考官似乎對它們還滿意的,她在帶笑點頭。

考試結束,時間一下子失去了份量。她站在街頭,是個游客了。每走幾步,她就能看到一兩個白種人,一個個閑庭信步。關于接下去的幾天游覽,她的計劃里,是避開熱門線路,去一個離曼谷兩小時車程的華欣,據說是泰國皇家的傳統度假地,有好幾處夏宮,她訂的酒店,是其中之一。明天,她就可以去住皇宮,去海邊曬太陽吃海鮮。戴米在海邊土生土長,她對遠方的追求,卻還是更美的海邊。她也算是游覽過幾處名山,在山中時,也覺得別有風味,可回來之后絕無懷想回味。久處海邊,會不會人里就有了海的因子,成了一條離不開海的魚?這也是有可能的。

但現在,她有一整個下午加一個晚上,要交給曼谷。在計劃里,她將要去參觀“四面佛”。她要向佛求什么呢?早幾年,她看臺灣楊德昌的電影,有一部叫《麻將》,看完,她呆坐半晌。“現在這個世界已沒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們拼命看電視,雜志,廣告,暢銷書。為什么?為的就是想聽別人告訴他們怎么過,怎么活。只要你輕易告訴他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們一定會相信你,這樣我們不就發了!”這是片中騙子的理論。戴米初聽這段,幾乎呆住了。余誠不愛看楊德昌的電影,他覺得“沒勁”,他愛在微信里轉些雞湯文給她,比如,有一篇《離開單位你什么都不是》,他說這人說得真對。戴米對著這標題就瞪起了眼睛,這么自輕自賤的話,也說得出口?可看看余誠推崇備至的樣子,也就懶得和他說。說也說不通,她也說不清楚,只是天然地覺得“這是什么邏輯”?聽廣告,聽宣傳語,她常常也有這樣的疑問,一個人默默在那里推理。也許,那些撰寫的人,他們都知道受眾要的就是這種不著邊際?

四面佛管的是世間的一切事,你可以在四個方向分別求健康,事業,愛情和財運。百度上是這樣提示游客的。戴米要的是這四樣嗎?她一個人繞著四面佛兜了幾圈,才在佛像北面的法物處請了鮮花和香燭,她最后給出了自己想要的四樣:一家人都健康,這次雅思得7分,憑借自己的能力增加收入,最后是,還是希望有愛情。她喜歡這種許愿的氛圍,看人家跳謝佛的舞蹈都看了兩遍,流連了許久,才慢悠悠離開。

下面去哪里呢?她沒想好,跟著幾個游人進了地鐵站,排隊兌了零錢,在地鐵圖前站著不知道去哪里,這種未經安排的“流浪”感覺攫住了她,鬼差神使,她買了到終點站的票。在曼谷城市盡頭,是什么樣的景象呢?出站之后,她開始有點后悔自己的莽撞。

既然來了,走幾步又何妨?她隨著人流走到了一個車站,簡陋如同她小時候見過的農村車站,沒有電子顯示屏,水泥柱上刷了紅漆做標志,這還算是好的,就連車次表,也就是一張打印的紙貼在墻上。看著場地不小,目的地也多,她突發奇想,明天,要么體驗一下當地人的生活,從這里出發去華欣?她正打算找出那張行程單讓售票員看她的目的地,轉念又想,這樣東問西問,讓人知道自己就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單身女游客,徒然給自己增加風險。看看,就抽身吧。可是,晚了,已經有人走過來問她了。她只好拿出行程單來,指著那行泰語文字給他看,那人瞟了一眼就招手叫來另一個女的,說她家有去那里的班車。戴米穩住了,說請給一張名片和班次,她這就出去和丈夫商量。他就在地鐵站等她,她這是先來問問,他們明天才去華欣呢。她等來了名片和車次,捏著紙片,微笑著和他們告別。她確定他們的笑容里都是穩穩的真誠。

她沒有迷路,順利到了地鐵站。她只背著一個小挎包,寬寬松松的連衣裙,平底涼鞋,她覺得自己并不太像一個單身游客。可是,地鐵里的年輕女人看著都像白領,穿著都很正式,是的,今天是工作日。她本來也應該在辦公室里。她有點想念她的辦公室了,一個朝南向海的房間,窗臺上一溜兒的多肉植物,午睡后醒來,她會手磨現沖一杯咖啡,對著不遠處的近海和對岸層層疊疊的山巒發呆——如果你愿意往美好里想,那簡直就是宮崎駿的動畫電影里的場景啊。“這樣的環境,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嗎?”閨蜜楊對她的留學決定,苦口婆心勸過好幾回:“你知道嗎,你擁有的,是很多人的夢想生活啊。”楊是她的多年好友,一個孩奴,眼里總是家人第一,把自己放得低低的,早早就放棄了自己,戴米眼見她一年比一年胖,一直胖到一百二十斤開外。戴米有時候想,楊這是以家人為理由放逐自己。記憶中那個明艷多笑的楊,恍若隔世的女子。這樣的生活,是楊意欲拖著她一起前往的嗎?這是自己的人生啊,自己的人生。有一回,她們倆都喝了點酒,她斗膽對楊說過這些心里話,楊當場就憋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下去的日子,她們都故意忘記了那一天。中年人的友誼小船,已經不能像少女一樣說翻就翻了啊。

一到酒店,她就請行李員幫她租一輛明天去華欣的出租車,很快,她就見到了司機本人,也看了車,說定了價錢——她抹去了他要價的零頭。把小費給行李員時,戴米竟有類似十七八歲孩子的喜悅:你看,我能把事情處理得溜溜的。她又收拾了一下,就是晚飯時間,她換了身接近正裝的連衣裙,配了低跟小羊皮鞋。她要去第二間她想去嘗試的餐廳,米其林三星的,連點什么菜式,她都有了參考——是的,都是人家品嘗后說好的。她還是走著去,在步行的范圍內,這也是她做計劃時考慮到的。她已經為自己訂好了座。

但到底還是發生了一件計劃外的事。

她正走著,明顯感到有人在背后追趕她,她能聽到那人越來越粗重的呼吸,直奔她來的。她不敢回頭,越發走快了。這是在鬧市區。再兩百米,就到了。可是,她還是被那人趕上了。卻是前天晚上讓她幫忙點菜的那個人,現在,正滿頭大汗在她面前。

“我在后面看著像你,”他喘著氣說:“我果然沒看錯。”

“你從背影認出我?”

“不是,剛才你看路邊櫥窗,我看到了你大半個臉。”他得意地笑了,拉開了領帶:“我剛下班,一出寫字樓就看到你了。”

“那么,我請你吃個晚飯吧?”戴米把話說出口的時候,都把自己嚇了一跳。

“行啊,我請你。”

在點菜前,他們都沒有自我介紹,就專心一起選菜式。咖喱炒蟹,是一定要吃的,檸檬蒸鱸魚,也不可錯過,一濃一淡,相得益彰,再雞肉菠菜沙拉和菠蘿炒飯各一例,完美。在等著上菜的空隙里,男人猛然醒悟過來似的,說:“我姓范,叫范柳原,柳樹的柳,原來的原。”

戴米幾乎笑噴。她說:“那個誰,我叫張愛玲。”

范柳原也笑了,說:“我們理工男讀的文學書少,張愛玲,總是知道的。那個誰,你才不是張愛玲,我可真是范柳原。不過,我自己叫這個名字,我才記住那個男主角。不信你去問,看過《傾城之戀》的,人家就只記得白流蘇。”

看戴米還在那里瞅著他笑,他拿出皮夾,抽出身份證,又拿出一張工號牌。原來真的是叫范柳原,原來真的是紹興人,再沒有這樣巧的了。兩個浙江人在泰國巧遇,天然就親切了。戴米把他的身份證號碼看了半天,驚道:“不會吧?你比我小了兩歲?”范柳原也驚道:“不會吧?我都追出一身猛汗,追的是個姐姐?看不出啊。”戴米索性就端了大姐架勢,這餐飯就吃得輕松愉快。

“看你吃飯,一副吃得好香的樣子,誘人哦。那天,我就是被你引得發饞,才請你點那鍋湯的。以前,我都吃不慣冬陰功味道的。”

戴米皺了皺眉頭,問:“那口語不好之類的話,是騙人的?”

范柳原笑了說:“一半是真的。我英語口語是不好。在公司我就做后臺技術支持,英語方面,不用開口,會看就行。入鄉隨俗,我還學了泰語,會說,會看一點,但不會寫。”原來,作為工程師,他在一個國內知名私企的泰國公司工作。戴米笑道,前些年,她家的一套房子租給那公司三個工程師,說是得用他們公司的租房合同。公司的那版本簡直是霸王條約,似乎收了租金,房東就成了他們公司的后勤人員,戴米氣不過,將那些她覺得不公平的都改過來,“你們可以不租,要租,就要簽這份我改過的。”最后,居然真的按她改的簽了。戴米覺得這是她這幾年來做過的最有個性的一件事情了。

“所以,小范啊,對你的公司,你一定要強硬一點。”

“按公司的理解,租客是房東的客戶,對客戶,公司向來是很有服務心的,難免就推己及人了。但不能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啊。你說的這事,公司確實做得不夠文明,好在會知錯就改。”

“看來,你對公司很忠誠啊。”戴米笑了。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吃掉兩道主菜,正在琢磨上什么甜點。范柳原說:“您說得也沒錯。我應該強硬些。我要休假。至少,雙休日,我一定要休假。”戴米可憐他。他卻說他們公司里那些會計比他還累呢,說起來也是ACCA,說起來工資也不低,可也還是辛苦,公司什么時候需要你,你就得什么時候到。戴米猶豫著,到底還是沒有告訴他,她想要出國去讀會計,她也想考ACCA呢。她到底沒說,倒是說了她明天將要去華欣度假,在那里過兩夜,然后直接到機場,飛回去了。所以,此地別后,他日紹興再見了,May be。

他們沒喝酒,喝了兩扎芭樂汁。說著分別的話,兩人竟然都有些失落,畢竟,在一起吃了一頓美味晚餐。戴米堅持AA制付賬,本來,這就是她計劃中的晚餐,增加了他,不過是加了一個菜而已。而且,有人作陪,確實好過一人獨食——獨自進餐,怎么著都有些凄惶。范柳原笑說:“那個誰,你是女權主義者嗎?”戴米想了想,還是搖頭,說:“只是我們的交情還沒到讓你付賬的程度而已。”范柳原也搖頭道:“看起來你挺有原則的。”

戴米笑笑,這樣的話,她從朋友那聽過不止一回,說法不一,大意都是如此。戴米有些疑惑,難道,別人都是沒有原則的嗎?人活著真像水一樣,隨圓就方,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戴米覺得自己也夠隨和的,不過臨事總有自己固執的一面罷了。

在回去的路上,戴米還是說了自己的真名,甚至連綽號也說了,同學們都叫她“大米”,大概是嫌她的名字讀起來太洋氣,索性就弄個土得掉渣的諢號來中和一下。范柳原把她的名字念了幾遍,說:“那不就是‘DEMI嗎?英文意思似乎是半神半人,美若天仙,嗯,在我們的神話里,那七仙女和牛郎所生的兩個孩子,就是戴米,希臘神話里,就不用說了。”

“那《寶蓮燈》里的沉香,該也是個戴米?”戴米笑道:“都是很有力量的人呢。美不美,這個另說了。”

燈火闌珊中,沿著曼谷大道,兩個人慢悠悠走回,在夜晚,曼谷比白天更像個國際都市。范柳原指著不遠處一塊極大的戶外電子屏廣告,說:“你看,我們公司的。”戴米駐足看,果然是。范柳原說:“這幾天,你注意一下,還有別的樣式的廣告,隨處可見的。”他語氣中的自豪,莫名讓戴米有些動容。

到了酒店門口,范柳原問:“明天幾點出發去華欣?怎么去?”

“我昨天就約好了出租車,說好了九點半出發,到那里正好吃午飯。”

范柳原報了他的電話號碼,看著她撥了,他自己的手機響起,他才放心按掉。他說:“明天你到后給我電話。”他說得很自然。

到房間后,戴米在窗前立了半晌,看了好一會兒腳下的燈光,才醒覺該跟家里連視頻了。這一天,她居然沒有想孩子,這讓她有些羞愧。余誠對她的微信電話,總是秒接,這也讓她羞愧。

兒子已經在準備睡覺了,穿著貼身內衣,抬起手,觸摸屏幕上的戴米,他說:“媽媽,我想你好像已經到極限了,我很想你。”戴米看著孩子已經淚蒙蒙的眼睛,畫面將他的眼神清晰地傳過來,那么柔弱無力,等著她去解救。

“奶奶在不是很好嗎?”戴米笑著哄他:“朗朗已經不是小寶寶了,朗朗是個男子漢,都快七歲了。”

“不,就是寶寶,就是寶寶!”孩子終于哭起來。余誠把鏡頭轉向他自己,說:“孩子就只是想你了,沒別的。你上午的口試感覺怎樣?”戴米說,感覺還好,對話進行得很流暢。她也被孩子引哭了。

“沒事,朗朗,媽媽很快就回來了,媽媽考試很辛苦,我們一家都要為她加油,對吧?好了,戴米,朗朗不哭了,你也別跟著哭。你好好玩兩天,否則,去趟泰國就單是考試,也太虧了。你先好好玩,下回我們再一起去,你就好當導游了對吧?”

在這樣的時候,戴米總感謝余誠的穩重可靠。她關了微信,兒子的哭聲卻還是嚶嚶地在耳畔。孩子出生后,她的世界就陡然變了,純凈到只需要圍著這個小小人打轉,他要吃要睡要玩,還愛生病,當煩躁襲來的時候,她就會質疑“母性”到底是女人作為動物的天性,還是女人的“社會性”?在動物世界里,她看過帝企鵝怎樣育兒。雌企鵝產下一枚蛋后,它身體儲存的能量已消耗殆盡,必須立即返回大海捕食,它得又快又穩把這枚八九斤重的蛋(差不多是一個嬰兒的重量啊)交給雄企鵝,否則,零下40攝氏度的低溫就會奪走蛋的生命。雄企鵝擁有育兒袋,它將蛋放在腳掌上,用育兒袋包裹起來,在接下去兩個月多點的孵化時間里,它不吃任何食物,多數時間在睡眠中度過,依靠燃燒身體儲存下的脂肪度日。為了在寒冷和大風中幸存下來,雄企鵝們會擠成一圈,然后輪流換到中間,你看,這就像媽媽們一樣會抱團。還有,如果小企鵝出生后,覓食的媽媽還沒回來,企鵝爸爸就會拿育兒袋包裹小寶寶全身,再從食道的一個分泌腺粒分泌出乳狀物質來喂食小寶寶,你看,連喂食,都會啊。

但所有這些怪怪的想法,她也就是想想,從來沒有拿出來和余誠討論過。既然生下孩子,養育他,就是責任,特別在他還小的時候,她起初這樣想的時候,還沒有想到哪一天自己會老,等她清晰地看到“老”就在不遠處的時候,她把注意力從孩子身上撤回了一部分。孩子他也會自己長大,他會有自己的人生。

就像現在,朗朗的哭聲停了。事實上,肯定也停了,他們會拿一堆好玩的哄他,他也就好了。小孩子嘛。

手機響了,是范柳原,他問:“明天我可以搭你的車去華欣嗎?我剛為自己爭取到兩天休假。”

對方說的只是搭車,那有什么好拒絕的呢?自然就答應了。“那么,九點半前,我會在酒店大堂里等你。”末了,他還沒忘說聲謝謝。

戴米淋浴的時候想著明天,手下對自己竟有幾分溫存,擦拭身體,愛憐地對著鏡中的自己;甚至,她還收拾了一下腋毛和腿毛——是到收拾的時候了,但未必一定要今晚;既然如此,就連腳趾甲手指甲也一起修剪了。做完這些,羞愧再度攫住了她。自己是在期望一場釋放呢,還是期望一場意外的愛情?后者,顯然是不可能的,萬一有了,那也是需要解決的麻煩,說到底,她并不想有。單就前者,她自己也可以來啊。她拉開行李箱,取出了她的口紅棒。她探索過自己的身體,她知道從哪里出發是曲徑通幽,從哪里開始,就是直搗黃龍。今天,她選擇了遠路,腦海里,讓范柳原也參與進來,她導演的這場性愛,她從中得到的愉悅,未必就遜色于真實。

夜色里,她的四肢向無限遠的四方流淌開去。

第二天,見到范柳原,第一眼,她刻意不去直視他的眼睛。從曼谷到華欣,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兩個人坐在后排,看外面風景。出了城,就是郊區風光,和曼谷城內,是兩般天地。范柳原說:“我來了兩年了,這是第一回去華欣。也發興想去過,可想想一個人有啥好玩的,懶得動了。”

“女朋友在國內嗎?”

“春節前分手了。”頓了頓,范柳原又解釋道,“不怪她,異地戀,太寂寞了,有人給她溫暖,她就跟溫暖走了。”

“也不是壞事,說不定有更好的女孩子在后頭呢。”戴米斟酌著說,“我們從認識到結婚,都在一個城市,沒經受過考驗,順理成章結婚生子,有時候,還覺得是個缺憾呢。”

“你可真會安慰人。”范柳原笑著說,“我一個鐵哥們干脆勸我別結婚,他說,婚后的日子,是不加肉的梅干菜,你自己想去吧。”

他們居然探討了一路婚姻,這倒是戴米沒想到的。起先,她還有點“知心姐姐”的樣子,說著說著,她自己也迷茫了,只好說,女人進入婚姻,喪失的獨立性,比起男人更甚。男人可能還有空咂摸一下婚后的味道,女人呢,有了孩子后,她的整個身心就都交給孩子了。婚后啥味道,沒味道。接著,整個人,跟著也沒味道了。

戴米說了一通,又覺得不妥,實在不該這樣抹黑婚姻。是自己無理了,拉眼前的范柳原做了天下所有男人的代表。可話都說出口了。她累了,懶得為此道歉,索性閉目養神。范柳原也在那里沉默著,看另一側的車窗。

車速始終不快不慢,司機也很少變道,他們被保險帶束縛在座位上,中間放著他們的兩個背包。過了一會兒,范柳原默默伸手過來,握住了戴米的手。他開始和司機攀談,開頭用泰語,中間又轉成了英語,戴米聽著,他們是在說在華欣和曼谷之間,還有什么好玩的。司機在說有個叫拷汪宮的地方,是電影《安娜與國王》的外景地,周潤發和朱迪·福斯特演的。戴米插話說,對的,我的旅游攻略里有它,看過照片,山中之城,看著很美。

“我沒看過那電影。我們晚上下載了一起看好嗎?”范柳原問戴米,用了中文。

“我已經下了,是打算今晚看的。”戴米懶洋洋地回答,她的手還在范柳原的手里。

下了車,戴米才有了精神。眼前是她挑選了許久才訂下的酒店,雖然在圖片里早已見過,實地卻更美,園林有皇家氣派,那一幢幢相連的房屋,讓戴米想起《唐頓莊園》,也想起《風中的女王》,反正,是歐式的宮廷風。余誠就是看著這圖片說想跟她一起來泰國的。她很想打開微信視頻讓余誠看這里,可是,范柳原在身邊。她問:“你訂的酒店在哪里?可以讓司機再送你一程。”范柳原愣了愣,說:“我沒訂酒店。我現在就和你一起去前臺問。”

戴米自管自辦入住,范柳原在她旁邊,說他要一個和這位女士最近的房間。前臺禮貌地問戴米:“夫人,這樣可以嗎?”戴米說:“可以的。”

最近的,也還是隔了三個房間。

他們一起吃了午飯,戴米說:“我有睡午覺的習慣。你自己安排著去玩吧。下午我就海邊隨便走走,晚飯后打算去夜市看看。你怎么安排呢?”

范柳原窘道:“我等會兒自己再做做功課。你起來后,隨時打我電話。”

臥室寬敞得很,大床帶有雅致華蓋,如果要再加一張小床的話,肯定沒有問題。臥室之外,浴室也寬大,衣帽間也寬大,連露臺也寬大得很。還有二十四小時客房服務。英俊的男孩行李員一直送到房間,笑容滿面的小婦人客房服務員馬上進來歡迎,仿佛你真的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本來就該一家人來啊。戴米立在露臺上,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熱帶樹木覆住了半個露臺,望出去,眼前宛如一片古森林,大樹參天,巨藤纏樹,鳥鳴其中,時東時西。有兩個白人小女孩扛著幾乎和她們身體一般高的游泳圈,從露臺下經過,她們的父母跟在身后,也是泳裝打扮。戴米連上微信,站到椅子上,擎高鏡頭,讓余誠也看。余誠贊嘆著,說:“遠處像是有兩個游泳池呢,再遠處還有沙灘,真是人間仙境啊。”

“真該讓你和兒子一起來啊。”戴米沮喪極了。

余誠倒勸戴米,既來之,則安之,好好玩就是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余誠總是這樣。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圓滿的。

戴米沒有帶泳衣。剛從冬天里過來,身體還沒有準備好裸露。她也不想下水,就海邊看看,拍些照片。午睡的習慣,是上班十余年間養成的習慣,午飯后,若不能小憩一會兒,后腦勺就像被誰摁住一般,下午和晚上,都會廢了。即便在旅途中,戴米也總是給自己留出午睡時刻。她還貪戀午后醒來時的恍惚感,仿佛是另一個自己歸來,或者,是原來的自己進入另一個時空。這會兒,這體驗是雙倍的。

她換了一身海邊穿的度假長裙和沙灘鞋,背著一只防水的運動小包,緩緩走過鮮花簇擁的長廊。熱帶的花,一朵朵都飽滿有力,活力四射,說的就是這種狀態吧?雞蛋花,戴米認得,原來,除了黃色,還有大紅、粉紅和紫色,她探出身子,看到一種顏色拍一張,拍到第五張的時候,身后有人說道:“我得拉你一把,你都要掉下去了。”曉得是范柳原在身后,戴米也不回頭,踮了腳尖,還是去探那朵怒放的紫雞蛋花。范柳原松松地環住她的腰,她就放心再探點出去,從枝頭的位置,俯拍了整樹的雞蛋花,是深淺不同的紫。

戴米旋過身來,點開屏幕,讓范柳原看她拍的花。范柳原松開了她的腰,把她拉到遮陽處,才在她手上看那些花,邊看邊贊。范柳原將手上的一個口袋交給戴米,說:“那我真是買對了。這套泳裝,就是雞蛋花的造型,淡淡的紫。我也不知道你帶了泳裝沒,反正先買了再說,衣服不怕多。”

戴米說:“我還沒想好要不要下水呢。”

“那我就帶著,到時候,看你心情。”范柳原把泳衣放進他自己的運動包里。他穿著卡其色的沙灘褲,布滿藍色小花朵的白T恤,腳上是酒店里的卡其色沙灘拖鞋。

他們慢悠悠晃過游泳池,在涼亭里坐了會。沙灘一覽無余就在眼前。靠近些是一片曬日光浴的地方,很有些身材火辣的美女帥哥,更多的,還是一群年老的軀體,那是在這里度假的白種人。再遠些,有幾匹馬在馱游人,最遠處,摩托艇在那里劈波斬浪。正經在海里游泳的,幾乎沒有。那也是,酒店園林里連綿有三個大游泳池。

戴米說:“我總希望,將來,我們這一代老的時候,其中很多人,是‘很多人啊,也會有能力像他們一樣,來這里住上大半個月。就為曬太陽。”

范柳原笑道:“這話說的,多遼遠開闊啊。如果我們的經濟能這樣穩定發展下去,我想,你的愿望,應該能實現的。可是,你現在就在這里了啊,為什么不去曬呢?我還想求你幫我拍幾張沙灘照呢,我努力練肌肉小半年了,自己覺得有那么點意思了。”

戴米撲哧笑道,說:“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兩個人就去換了泳裝。戴米特意找了兩棵椰樹做背景,給范柳原拍了幾張肌肉照。“還是個帥小伙啊。”戴米夸道。

“真怕自己眨眼又老又肥了。”范柳原說,“做夢都怕哪。”

“我本以為,我們女人才怕老呢。我都有點想放棄了,縱容這肉體,就這樣,嘩啦嘩啦,膠原蛋白,都流走吧。”

換了范柳原給戴米拍照,又選角度,又擇明暗,又指導動作,忙活半天。陽光強烈,兩個人頭上共頂了塊大浴巾,在那里看照片。范柳原把戴米照得很美,有幾張,幾乎是嬌媚,戴米不由得貪看了兩遍。鏡頭中的范柳原,清爽健美,可惜,戴米不夠用心,表情抓得毛糙。戴米自己檢討,范柳原倒說:“不錯了,這樣已經不錯了。”

接下去的行程,也都是按著戴米的計劃走,去海邊一個網紅店吃了海鮮,再叫了部車去夜市,到那里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戴米挑選給家人的禮物,范柳原在一邊出主意,順帶討價還價,大半個小時,戴米就買好了三件當地人的手作和兩條裙子。范柳原對一個銀色骷髏頭的鑰匙扣很著迷,戴米讓他還了價,買下送了給他。看著時間晚了,她就在夜市里連了微信,讓孩子看幾個騎著馬的鉛兵小雕塑,那是他喜歡的玩具,家里已經有了一排,她讓他挑兩個。孩子在手機那頭歡天喜地挑了兩個,順利道了晚安。

兩個人到酒店,都有些乏了,范柳原從夜市里買了些香蕉餅來當夜宵,說等一會兒邊看電影邊吃。戴米打著哈欠說:“我想先洗澡。如果洗好撐不住,我就先睡了。”

范柳原開了他自己的房門進去,一聲不吭。戴米洗好澡后,兩次拿起電話,又都放下了。她到底沒有勇氣和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共享一個封閉空間。當然,道德和衛生方面的顧慮,這是肯定有的。她從箱底翻出口紅棒,套上那天晚上飯店送的避孕套,進了被窩。那塊烏賊骨呢?戴米記得自己好像把它仍舊歸進行李的。戴米和口紅棒呼應的時候,努力想著這個,可范柳原,還是從思維的空隙里鉆進來,就像在鏡頭中那樣,對著她笑。

次日的行程,也就跟一般游客那樣去了火車站,在那里看了詩琳通公主的照片,讀了墻上展覽的歷史,看到了一列火車進站又出站。范柳原幾乎無話,跟在戴米后面,用自己的手機,給她拍照片。照例是拍好后讓戴米看,覺得不好就刪了。在一片紅通通的背景里,穿一身淡綠衣裙的她,眼神里竟有些憂郁。戴米奇怪,我哪里憂郁了?本打算下午去拷汪宮,戴米想想還是上午去吧,兩個人就又租了輛車。一路上,范柳原并沒有來握她的手,他系在保險帶里,一路認真地看導航,糾正了司機的兩個錯誤拐彎,他有點生氣了,在那里用泰語跟司機爭論。戴米伸出手去,握了他的手,他才慢慢緩下來,卻也就只讓戴米握著,并沒有一絲的回應。

拷汪宮在山上,上山有纜車通道和步行通道,戴米喜歡爬山,范柳原也說喜歡,兩人就選了步行通道的入口。山中猴子之多,是戴米沒想到的。她到底怕,也怕猴子看出她怕,就一路縮在范柳原的身影里。范柳原攬住了她,山勢不算陡,他們像連體嬰兒般行走著,卻沒有一步磕磕絆絆,戴米笑道:“從走路看,我們還挺有默契的。”說這話時,他們已經到了宮殿集中處,不見猴子蹤影,戴米不害怕了,范柳原也就放開了戴米,讓她靠在城墻上,和遠處一座白色宮殿合了影。越往上走,越覺得這山中之城有味,戴米說:“我們下午一起看那電影好嗎?這樣先來實地看過,會更有感覺呢。”

范柳原也就淡淡應了一聲,他的注意力都在拍照片上,可他又不像一般的攝影愛好者,至少人家會帶個單反啥的,他就用他們公司的手機。這大概是戴米有生以來被拍最多的一天了,知道他會把她拍得好看,她也越拍越放松,照片中的自己,很舒展——她向來總是緊繃繃的。回去的車上,戴米拿著他的手機,滑動著屏幕,一張一張看自己,范柳原也不湊過來看,抱著臂,只說了那么一句:“你真的很美,這個,你不用疑疑惑惑。你看,到后來,你自己也知道了,你是美的。”接著,他就陷入了沉默,費神思索什么的樣子。戴米也沉默著。是該好好想想接下去會發生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想,就讓它發生。

從機場大巴下來,遠遠看到人群中的余誠和朗朗的時候,戴米還是恍惚,直到肉乎乎的朗朗帶著披風般的羽絨衣一陣風似撲到她身上,她才踏踏實實地感覺到,回來了,回到冬季了。她蹲下身,任孩子從脖子一路咻咻地又吻又聞親下來。

“媽媽身上更好聞了。”朗朗一臉滿足對著余誠說。

“嗯!簡直光芒四射!”余誠半是調侃半是恭維,他們倆眼光對撞,相對大笑。

家常日子,原封不動地在等她。婆婆在冰箱里凍了些烏賊,是無針烏賊,很難得的,不是菜市場里隨便就可買到的魷魚。戴米想著最后她送給范柳原的那枚烏賊骨,也是無針烏賊骨,她告訴他,那是一味好藥。

婆婆知道她愛吃大湯雪菜烏賊,冰箱冷藏室里,還有一罐金黃的雪菜。戴米怕殺烏賊。烏賊有雙大眼睛,很有神,即便是被冰凍過,融化后,依然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可畢竟對方只是烏賊而已。她先準確下刀,把眼睛部位整體割下,扔到垃圾筒里。必須是把快刀,否則,晶體破了,棕色的液體會流得滿砧板都是。洗掉黑色的汁液,烏賊白得無與倫比,說它是最白的海洋生物,估計也會有人贊同。烏賊骨更是,無論在它水潤的時候還是干燥的時候,它都是潔白的一塊骨頭,只有邊緣處是一圈嫩灰。似乎應該有詩人會贊美這種浸于黑汁而不染的美德。戴米曾經上網搜過,她就只找到意大利隱逸派詩人蒙塔萊的《烏賊骨》。她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人家其實挺有名的,是197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評委們說他“獨樹一幟的詩歌創作,以巨大的藝術敏感和排除謬誤與幻想的生活洞察力,闡明了人的價值。”

人的價值。排除謬誤與幻想。

戴米的視線在這樣的字眼上徘徊。

雅思成績出來竟有7分,有一閃念,她想到了金碧輝煌的四面佛。有了這個語言成績,她以為申請這個獎學金應該更沒有問題了,各方面的條件,她也算合適的,就是其中有一條,說是“有潛力成為所在行業的領導人”,又大又空,戴米覺得自己套不上,甄選方應該也不會太在意如此大而無當的條件吧。

事實卻是,戴米想得太天真了。

那天晚上,她忙完家務,打開郵箱,看到來自獎學金受理方的郵件,手顫顫點進去。她被拒絕了,她呆在那里,她也許哭出聲來了。余誠在客廳里陪兒子練琴的,一轉眼,就在她身邊了,抱住她,慢慢地,一下一下摸她的背。

她覺得身邊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就連閨蜜楊,也松了口氣。還是婆婆,在她面前嘆氣說:“女人啊,要想改變點兒,哪怕一點兒,也是很難的。年輕的時候,我也努力過,想跳出這小地方,最后,還是順從環境了。它要我怎樣,我就怎樣了。”

戴米聽著,不知道怎么接話,可婆婆還是自顧自說下去:“可是,你還年輕。現在你給他們寫信,說說你的想法。明年,語言成績還是有效的,你還可以繼續申請這個獎學金,也許你行的呢!”

婆婆近日染了發,滿頭烏發的她,顯得特別年輕。說完這些,她又笑了,說:“這些真不該是婆婆講的話,做婆婆的嘛,只要兒媳婦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就滿意了啊。”

戴米抱抱了她,因為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回應她的好意。戴米花了一周時間用英文寫了一封信,來回改了好幾遍,才發出去。她在信里,說了對于自己職業的認識,還有對職業前途的展望,她還說到了“人的價值”,她還說,明年我會繼續申請。

戴米依舊在網上約口語課,訂英語閱讀課程,還系統搜集報考ACCA的要求,她想知道,如果明年的獎學金申請不下來,在國內,她還有什么途徑能通往她的目標。她從來沒有這樣認真經營過自己。她感覺到了身邊人對她的敬意,很微妙,但她還是捕捉到了。比如朗朗,他在準備“幼升小”的銜接課程,戴米看出來,他有點害怕的,有一回他咕噥:“唉,奶奶說過,連媽媽都在學習呢……”他在給自己打氣。余誠呢,似乎更上進些了,除了單位的日常事務,他還攬了個課題,而且,開始琢磨理財,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始做愛了。并不頻繁,也不熱烈,卻是誠心誠意的,也許,他們是想用這個形式來傳遞想連接在一起的愿望——驅使他們的,與其說是性欲,不如說是這個愿望,更貼切一點。如果雙方都覺得他們已經死死地粘在一起,那么,他們根本不會“想連接在一起”,因為,不用想了啊,已經粘得死死的了。

這個話題,他們那天下午怎么討論的,戴米一直記得。

從拷汪宮回來,他們一起吃了午飯,是最后一頓午飯了,他們吃得有些沉默。飯后,戴米照常午休了一會兒,她起來整理了床鋪,洗了個澡。恍恍惚惚中,她又拉開了窗簾,打電話給前臺,讓他們送一扎芭樂汁來,再要個冰桶。范柳原是和送果汁的服務員一起進來的,他還加了兩瓶“象”牌啤酒,他說:“幸虧還在賣酒的時段里,你知道,在白天,11點到下午2點,才有酒賣啊。啤酒,說起來也不算酒吧?你總不能不喝一口這里的酒就走吧?”

戴米帶笑看著他。范柳原戴米的筆記本電腦上登錄了QQ,傳了他手機上的照片,電影資源也連在電視上了,好了,現在,他們可以好好享受《安娜與國王》了,就著冰鎮啤酒,在空調足足的房間。半遮蔭的露臺上那些樹木,就是天然的窗簾。

酒精還是起了作用,或者,是他們覺得酒精起了作用,他們開始互相凝視,擁抱,接吻,撫摸。屏幕上的安娜已經住進了皇宮,用她的英國眼光打量這個暹羅古國。他們間或看一下行進中的電影,他們也在朝彼此的關口行進。屏幕里,叛軍已兵臨城下。他們也是。在漫長跋涉之后,他們也到了那一步。

可是,戴米猶豫了,她已經柔軟的身體開始僵硬起來,她喘著氣請求,能否,我們,用別的方式?

他同意了。喘著氣,吸吮,濕吻,震顫,戰栗,至各自釋放。叛軍被安娜的勇氣和智慧打敗了,在他們去過的山中之城。在慶祝勝利的歡呼聲里,范柳原起身收拾,戴米躺在沙發上懶得動,她說:“唉,別在心里笑我啊。”范柳原關了水龍頭,問她在說什么,她就又說了一遍。水龍頭繼續水聲嘩嘩,他沒有回答她。她像被打了一下耳光,一下子從疲軟狀態里恢復過來。她也起身,收拾了自己,也收拾了沙發,開了通向露臺的門,讓風進來。

她坐在沙發上,換了杯子,打算喝芭樂汁,她準備往里邊加冰的時候,范柳原也坐到她身邊了,止住了她,說:“這時候不好喝冰的。”他抱了她,隔著裙子,將手放在他沒有攻克的關隘上,說道:“這里是連接,或者樞紐,是只能交給誠信誠意想一直保持連接的人。我想我能理解你的。”

“連接?”

“難道不是嗎?”

現在和余誠做愛的時候,她想的就是此刻正在開放她的連接,接納想和她連接的人,誠心誠意的。

但其實,哪有那么唯美啊?經濟上的依附,心理上的依賴,孩子這個羈絆,興許,比“連接”更有力量把他們綁在一起。“那是硬綁,不是連接呢。”范柳原肯定會這么說。

那天,看完電影,范柳原準備回自己房間,他把筆記本電腦從電視上拆下來,順手拿起了旁邊的一塊東西,問:“咦,這是烏賊骨嗎?我小時候看奶奶拿它擦過鍋底,我跟她要,她不肯,我還哭過。”

“現在還要嗎?送給你了。那還是一味好藥呢。”

他居然歡天喜地收下了。她本來想跟他說,這一路,它就一直呆在她的口紅棒身邊。她還是熬住了。

除了雙休日,婆婆現在每周會過來三個晚上幫她做晚飯,讓戴米省點體力和時間用功。婆婆做的大湯雪菜黃魚真是美味。婆婆收集每一根烏賊骨,用洗潔精徹底洗干凈了,放在一個掛籃上,吊在北窗的雨蓬下,那是他們冬天吊鰻干、帶魚干的地方。

有一天,飯桌上,不知怎么聊到戴米的那次泰國之行,婆婆說:“我把你發在朋友圈里的泰國照片轉發了,我們群里的朋友說,這可不是他們去過的泰國,簡直就是歐洲嘛。”

“泰國是有一些很西化的地方呢。”

“還有,你在泰國的那些照片,很美,我覺得,那是你最美的照片。那攝影師,真的棒極了。”

戴米愣了一下,說,是的。

婆婆笑著看住她。

“是的,她什么都懂,”戴米想:“但未必真的全都懂。”

她已經聯系不到他了。在回來的飛機上,她就換上了國內的手機卡,她清除了筆記本電腦上他的QQ登錄記錄。她本可以把這兩個號碼記在她的紅皮小本里的,她有筆,可她沒記。做完那些之后,她看著舷窗外的云海,突然想到“暹羅國”,很美的一個名字不是?可那是別人給命名的,某一天,泰人不喜歡了,他們就把暹羅國改成了泰國,據說,泰有“自由”之意,也有人說,不,泰,就是“人”的意思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更適合解釋一個國名呢?

現在,戴米就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婆婆。

【責任編輯 朱 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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