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文
對不起,審判員同志。
我一緊張就想啃手指甲,您看看我的十根手指頭已經光禿禿的,我忍不住,心里有癮,我要是能忍住,也不至于身陷囹圄,隔著一道鐵窗和您說話了。您說今天的天氣不錯,我就開始想象,藍色像軍裝顏色的藍,天上飄著白色的云,機關大樓門口的月季也應該開了,十一點四十剛過,大家便從大樓涌出來,說笑著走回各自的家。我這時候應該在淺水灣小學門口等待澳洲龍蝦般活蹦亂跳的孩子們,聽他們叫叔叔好,然后送他們回家。路上有好看的銀杏樹。還有好聞的香味飄過來,有福居那家醬排骨做得最好,酥香糯軟肉骨分離——可我現在在里面,身著囚服,鐵壁銅墻,剃了光頭,每天面壁思過,交代犯罪過程。我不是生來就注定要犯罪,在此之前,我甚至相信自己還是一個品質優秀的人,我家的墻上至今還貼著我的作文三等獎獎狀和優秀士兵喜報、三等功喜報,當然不排除有一天我父母會痛心疾首地把它們撕下來,就像撕開他們因憤怒和羞慚漲紅的臉皮。
我最近真的想了很多,好像一生的事情都冒出來了,跟那個南水北調似的,呼啦呼啦流過來,以前以為自己忘記的事情都想起來了,還特別清晰。比如六歲在姥姥家過暑假時,我養的那只叫饅頭的狗被修省道的壓路機軋死了,貼在瀝青路上就像血淋淋的一張照片,我喊饅頭饅頭,開壓路機的司機從車廂里拿出一個白饅頭給我。我就喊饅頭是我的狗,你壓死了我的狗,我要殺了你!幾個大人來勸架,最后司機賠了我一個西瓜,我一抬手就把西瓜砸在壓路機上了,廂門上有個小小的旭日標識,有一顆圣女果那么大,我也想起來了,像時間的一枚朱砂痣。
審判員同志,您說人的記憶是不是很神奇?就跟地道戰里的地道一樣,道連道,洞連洞,密密麻麻,一層一層的,人民的指揮把鬼子都搞懵了,我也有點懵。您說咱倆這一刻在對話,需要多少步驟才能實現呢?
我對不起我爸,他有英雄情結,所以才送我來當兵,聽奶奶說八零年對越自衛反擊戰開始的時候,我爸帶著自己磨好的刀偷了戶口簿去報名參軍,體檢都過了,那時候也不興家訪什么的,去部隊那一天,我奶奶發現了我爸留在灶臺的紙條,順手抄了把剪刀沖向縣武裝部,把已經穿上軍裝戴著大紅花一臉喜慶的我爸從解放車上一個跟頭拽下來。結果,奶奶戳破了自己的小腿,我爸也摔成了跛子,倆人的仇到現在都沒有解開,一年里就大年初一拜個年,連餃子都不吃一個。
現在我爸成了我們縣一中的歷史老師,說不上學貫古今,也算有學識,他最喜歡西楚霸王項羽,他還寫出一本評讀項羽的書叫《霸王不卸甲》,我們家一進門的中堂書法,就是我爸寫霸王的一首詩,小時候他就老讓我認那些潦草的大字,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胯下白馬嘯蒼莽,萬箭飛來步不慌,英雄有淚江入海,酒罷揮劍哭霸王。您看我爸是不是一朵奇葩?他長了一顆霸王的心,卻是一個瘸子的命。
有時候我在想,我奶奶要是沒有把我爸從解放車上拉下來,那這一刻是不是也不存在了呢?您想啊,我爸左紅旗去當兵了,就照他的性格,肯定敢和越南鬼子赤膊肉戰啊!在熱帶雨林里翻滾,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然后越南鬼子掏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一刀扎中左紅旗的心臟,左紅旗同志抽搐了幾下口吐白沫望向湛藍的天空,不久后我奶奶就會收到一張陣亡通知書和兩袋大米,哭得死去活來,三天后悲痛消弭,全家喝潔白的大米粥看日本電影《姿三四郎》,那就沒有我了,沒有我就好了,不會有現在這一刻。
換另一個角度說,趁越南鬼子不注意,我爸左紅旗掏出自制短刀一刀插向了敵人的心臟,越南鬼子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大地,我爸帶領兄弟們穿過封鎖線迂回至敵人指揮部,單刀直入把一顆漂亮的手雷塞進前線司令考爾中將碩大的褲襠,嘭——戰爭結束了,我爸成為了霸王一樣的英雄,報刊電視臺輪番采訪,立功受獎,提干后直接當上連長,全國崇尚英雄的姑娘紛紛給我爸寫信,收發員一麻袋一麻袋給我爸送,我爸大手一揮說以后不要給我送了,你看著處理吧,收發員光把信件當廢紙賣當年就成了萬元戶。這樣一來,我爸就牛叉得跟皇帝選妃似的慢慢挑,說不定哪個司令員政委的女兒也趕著來求愛,那就基本上沒我媽什么事兒了。
我媽跟我說過,她和我爸是在一家包子鋪認識的,我媽吃完包子付賬時發現錢包被偷了,然后我爸慷慨地借給她錢,只留下一個地址,然后她就把這一輩子還給了我爸這個瘸腿老光棍。話說,我媽數學一定是隔壁傻子教的。可他們還是結合了,有了我姐,不滿足,留香火,繼續做功,有了我,可我這個香火要不了多久,也要滅了,霸王策馬到垓下,一生就算到站了。
審判員大哥,我爸真是應該去打越南鬼子啊。
審判員大哥,你有姐姐妹妹嗎?我有一個姐,我姐嫁人那年我十四歲,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硬到扎手,天天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斗雞模樣,恨不得去戰場上沖鋒陷陣拼刺刀,可縱觀世界格局除非洲局部戰爭之外形勢一片大好正意氣風發準備跨越新世紀,對于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來說,卻有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卑鄙和憂傷。那年正是香港回歸普天同慶的好日子,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董建華和查爾斯王子,當時張國榮還沒出柜更沒有從中環的文華酒店跳下來,梅艷芳也沒有得宮頸癌死在醫院,大街小巷都在唱范曉萱解曉東合唱的《甜蜜蜜》。之所以記得范曉萱,是因為她剪了一個很男生的長毛寸,我暗戀的隔壁班的那個女生桂小美就是那樣,比范曉萱的頭發長一點點。在我們那樣偏僻的小城中學女孩子的發型都是中規中矩的,不是沙宣頭就是五四頭,留點長發都會被叫家長來談話,女生剪個男生頭簡直就是往豬圈個扔個天鵝那樣格格不入,可她是從城市名校來的插班生。插班生不可愛,但城市來的漂亮又說普通話的插班生就萬眾矚目了。雖然范曉萱是明星,可我還是覺得我的小美更勝一籌,她漂亮又可愛,乖巧又獨立,寫作文總得第一名,唱歌像放磁帶,奔跑起來像可可西里藏羚羊,盡管隔著校服我依然觀察到她胸部已有沙漠般的弧線美,上體育課男生都厚顏無恥吹口哨,她就一陣嗔怒,兩頰緋紅,說一聲“討厭”。迷死個人了。自從心里有了她,我就常常躲在圖書館抄錄世界名著、歌劇音樂劇的經典語句:
在各種事物的常理中,愛情是無法改變和阻擋的,因為就本性而言,愛只會自行消亡,任何計謀都難以使它逆轉。
——《十日談》
美麗的早晨染著黎明的霞光,親愛的人,你還在甜蜜的夢鄉。我的寶貝,快起來吧!只有你的倩影,才能醫治我內心的苦痛和悲傷。
——《塞爾維亞的理發師》
……
日以繼夜雷打不動寫日記以鍛煉修辭和語法,爭取早一天寫出能打動作文冠軍的情書。我總隔著玻璃窗看著她輕盈如雪地去食堂打飯,小美啊,你打什么飯啊?你要是想吃我的心,我馬上掏出來給你炒了。我姐結婚那天父母出面幫我請了假去送我姐,小轎車、面包車還有黃河輕卡一串車隊把從小就疼我的姐從縣城拉到另一個縣城。小四眼姐夫是個比我姐大八歲的環保局科員,前妻被車撞死了,留了一個三歲的兒子,一進門我姐就是后媽。后媽不是妲己,就是奴隸,性格柔弱的我姐肯定是奴隸。
我姐嫁出去之后,我發現我那幾個同學就很少來我們家寫作業了,也不湊錢讓我去買紅豆雪糕了。第二年夏天我們幾個喝大了,李志才跟我說,他人生最美好的記憶就是夏天打著寫作業的幌子來我家騙我去買雪糕時偷看我姐洗澡。我一聽就火了,說李志才、馬志明你們十二生肖屬王八蛋的嗎?李、馬反說,看看也不會掉一兩肉,你姐夫還天天操她呢,我們看看怎么了?我們都看了三年了!我一把掀翻了桌子,說我要操你們倆的姐姐。他們晃晃悠悠拍著身上的花生殼說,操就操吧,反正我們又沒有姐姐。我改口說,那我就操你們的媽。他倆對視了一眼,比乒乓球雙打隊員還默契,一人揀起一個啤酒瓶沖我砸過來。我感覺頭頂一熱,一抹腦袋,兩手都是血,我不怕疼,可我暈血。在醫院的病房里,倆人在他們媽的責罵下給我假模假式地道歉,我看著他們穿著不同顏色裙子的媽,想著我要操她們的話我不由渾身燥熱臉滾燙。幸好他倆誰也沒提這茬,道完歉就學著電視劇的情節給我削蘋果,我曾經懷疑是不是每個病人其實住院都是吃蘋果吃好的,而不是打針輸液做手術。我剛清醒一點倚著被子啃著手指頭遙想小美,笨手笨腳的李志才一邊削蘋果一邊還在學獨臂楊過,把蘋果刀當玄鐵劍橫著削,唰,半截指頭肚都飛出一米遠,指尖的紅色小噴泉汩汩冒血,兩個媽四目相對像趙忠祥和倪萍般默契異口同聲喊,醫生啊快來人啊……我他媽又暈血了。
沖突之后我們還在一起玩,撒尿玩泥的交情不會因為鬧了別扭就散伙,大家還是形影不離出現在烏城四中的校園里,一起湊錢買酒,用暴力威脅學習委員拿好學生的作業一起抄,他們看他們的金庸古龍臥龍生,我看我的瓊瑤席絹張曉風,和教導主任捉迷藏,偷學校圖書館的書。沒兩個死黨損友,怎么好意思叫青春。他們倆雖然操蛋,我還是得感謝他們替我給小美送出了我的第一封情書。在政治老師表揚我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比作腳和鞋子的生動比喻之后的那天晚上,我擠破臉上最后一個青春痘寫下了這封含而不露的求愛信,雖未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也是數易其稿,宿舍長手電筒剛換的新電池被我消耗殆盡。
小美: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的名字,雖然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在心底曾億萬次呼喊過你的名字。偉大的馬克思寫給燕妮的十四行詩中曾寫道:我要在整個世界的高空,用耀眼的閃電編織成文字——我不愿用閃電編織文字,我怕那樣會灼燒你,如果可以選擇我愿用彩虹編織書信,柔軟、絢麗、溫和,歷經風雨而不惹塵埃。對了,主干道的榕花馬上就要開了,等明年榕花落下的時候我們就要分別了,無論世界多大,或你在哪里,請記得有人在榕樹下,對你念念不忘。
飄揚
小美半年后就被他離完婚的爸爸帶回了省會城市,留下一個白裙子的背影讓我們這些說家鄉話的土鱉長久地嘆息。在她走之前我們曾無數次議論她,那時候我看了《羅馬假日》,總覺得她像奧黛麗赫本。李志才和馬志明在放學路上給我出比夏天的泔水桶還餿的點子,你那么喜歡她,要不把生米煮成熟飯唄!寧她貞潔烈女也不得不死心塌地,要不然你請我們喝汽水我們倆扮演一回劫匪讓你英雄救美?去去去,香港電影看多了是不是?老子左國旗又不是古惑仔。那我成什么人了?你們倆長那個鱉樣誰不認識啊,老把自己當山雞和耀揚呢?馬志明說,我是陳浩南。再說你們倆要是把她嚇到了我還得去賠禮道歉呢!暗戀也挺美好的,金岳霖不就暗戀了林徽因一輩子嗎?他們都被我教育得紛紛點著豬頭,轉頭又問我,國旗,那個金岳霖是哪個班的?我操,我怎么與兩個白癡為伍啊!其實我很清楚,在別人眼里,我們是三個白癡。
正如牛頓先生被蘋果砸中參悟到萬有引力,阿基米德浸在浴缸頓悟出了浮力定律,我在給小美寫情書的過程中突然就對寫作文開了竅,用最好的方式表達內心原來是一件愉悅的事情。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有機會和小美一起見證了一個秘密。秋天的午后我接到班主任的命令去教導主任的辦公室,一路上我都在搜索最近我干的壞事哪件最容易暴露,當我懷揣著八千只兔子推開門時,卻發現小美已經像六月的荷花般站在里面了。心情一下子亮了,這是命運發給我的最大紅包。教導主任說,國旗啊,快進來!我習慣了孫主任一臉嚴肅地講紀律和道德,他一笑我覺得有人種變異的不安全感。國旗啊,這是三十六班的桂小美,主任伸手介紹。小美沖我低頭淺笑,我三魂飄走了一對半,好想啃一啃我的手指頭。事情是這樣的,五四青年節學校搞了次“學子杯”作文比賽,全校六百名學生不分年級都參加,最后評出三甲。冠軍是桂小美。季軍略。亞軍竟然是我。孫主任說,不愧是一中才華橫溢左紅旗老師的麟兒啊。以前太淘氣總是訓你,沒想到你有寫作的天才啊。一個習慣被訓斥的差生能在自己暗戀的女生面前被贊美,喜悅不亞于唐伯虎歷經千辛萬苦娶到了秋香。言歸正傳,縣教委下月要來驗收學校領導班子,我們計劃在門口花壇前出兩塊黑板報展示我們學生的素養和風采,交給你和桂小美同學來負責。我向牛頓先生保證,如果沒有地心引力我喜悅的心肯定能飄起來。
左國旗同學,麻煩你遞給我一支粉筆哦——
國旗同學,給我黑板擦——
國旗啊,你看我寫的是不是在中間——
穿著粉白格裙子的小美站在凳子上打格畫線、用白粉筆寫字,細碎的白色粉末飄落在我臉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把視線咬在她那比粉筆還白的腿上。榕花開得粉嫩,枝椏上一只麻雀嘰嘰喳喳呼朋喚友,遞給她粉筆的時候不小心觸摸到了她纖細溫熱的手指,我竟然有種犯罪的恥辱感。現在想想,少年暗戀的不是一個人,是神,是神就容不得一絲褻瀆。寫上去的粉筆字輕易被黑板擦擦去,可在我心里每天擦一萬遍都如刀刻般凸凹有致。孫主任站在黑板前摸著山羊般的尖下巴看著我和小美,擠出一臉笑容說,不錯不錯,好像少點色彩,你們去找美術鹿老師要點彩色粉筆再加工一下。
我不知道選什么顏色,小美不知道鹿老師的宿舍,于是我們倆在同學們艷羨的目光一前一后穿過家屬院的月亮門往最后一排房子走去,小美在我身后不由挺拔著身體裝飾她的目光。其實鹿老師宿舍非常好找,這位生性浪漫的縣教育局局長的公子在宿舍門口種了幾叢竹子,風一吹瑟瑟有聲。篤篤篤,我上前敲門,我聽到里面“啊”了一下,繼續說,鹿老師,孫主任讓我們來借彩色粉筆。門哐啷一聲彈開,教英語的葉紅玫老師披頭散發地躥出來,還沒來得及穿好的吊帶上衣里,側漏出一塊白白的皮肉印著凌亂的抓痕。我倆像木偶一樣愣在原地,穿著短褲的鹿老師點了一支煙,慢騰騰地拿出一盒彩色粉筆,斜睨著一只眼說,再借讓孫金芳親自過來借!回來的路上,小美問我,我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我說沒有啊。小美一本正經地跟我說,葉老師說見到她要用英語問好啊!
Good afternoon,Mrs Ye.
很多年以后,我去徐州司機訓練團學車時在QQ群里知道她出差到徐州,在一家不大的貓咪咖啡館忐忑不安地見了她一面。小美穿著豹紋的短裙蹬著十公分高跟鞋,小巧玲瓏的鼻子依舊驕傲地挺拔著,但眼角已經有滄桑和江湖的氣息在攀附,連天性黏人的貓咪都躲著她。寒暄過幾個話題終于問起她的歸宿,她從LV包里取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熟練地點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氤氳霧氣,望著玻璃窗外一對學生模樣的男女勾肩搭背走過,說了一句,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馬克思究竟是因為他是偉人所以成就偉大的愛情還是因為偉大的愛情成就了他成為一個偉人?無論如何燕妮這個名字還是很好聽的。我喜歡政治課,即便他們天天喊著人權卻用另外一種方式屠殺——政治也許是荒誕小說的鼻祖。小美臨走時擁抱了我一下,香氣熏得我暈頭轉向,我全身僵硬著觸碰到了我想象過無數次的身體。她俯在我耳邊說,謝謝你,飄揚。你是個好人。您看,她說我是個好人,可我這個曾經的好人,終于做了一件天大的壞事。
“梅隆拉響汽笛,胡佛敲起鐘。華爾街發出信號,美國往地獄里沖!”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美國爆發資本主義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經濟危機。一周內,美國人在證券交易所內失去的財富達一百億美元,農場主為了銷毀“過剩”的產品,把幾萬噸牛奶倒進密西西比河……
郭老師,為什么要把幾萬噸牛奶倒進密西西比河?為什么不給窮人喝或低價賣給他們啊?不是人權高于一切嗎?《獨立宣言》是這么寫的啊!
那個誰?國旗,這是政治,政治!輕易就能搞懂了的還能叫政治,你想當林肯啊?搞不懂你問美國總統去!我只是政治老師,教材怎么寫我就怎么教,不聽講就門口站著去!
我在門口站著,踮起腳尖,啃手指頭,陽光的毒舌舔著我,像奶白色的密西西比河穿過歐亞大陸向我席卷而來。
中考差了十幾分我就不讀書了,想跟同學他哥去北京當保安,掄著電棍牛逼哄哄想電誰電誰,以此擺脫左紅旗的魔爪。可老左不同意,帶著一屁股火竄過來找我談判,要么上高中,要么去當兵,說什么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還有什么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之類豪邁到矯情的話。我爸指望我參軍是要把“誤炸”我南聯盟大使館的美國飛機統統打掉還是把臺灣收回來我不清楚,我不是霸王,連學校小霸王我他媽都惹不起。于是他領著我的脖領子找到了他們一中副校長,四中是初中,一中是高中,一個系統的肯定要優先照顧,何況副校長也害怕我爸這個驢脾氣,得了帕金森似的顫抖著從抽屜抽出一張入學登記表,像一個復仇者慢慢抽出了一把刀。
高一是白癡,高二是鞭笞,高三是凌遲,我趕在白癡到鞭笞之間,文理分科前被開除了學籍,徹底告別了菁菁校園,同時告別了揭發化學老師一腳踩兩船的秘密和偷學校文具廠宿舍后面的核桃等各種計劃。
事情發生在高二暑假前一星期,同桌高旗拉我去錄像廳看錄像,當時正在迷戀李小龍截拳道的我毫不猶豫就去了,渴望能遇見我心中的功夫之王。夜巴黎錄像廳位于老縣城中心一個破敗的劇院里,一掀開厚厚的棉門簾就看到巨大的熒幕上正在流光溢彩。古惑仔們紋著青龍白虎或光頭或長發舉著砍刀西瓜刀罵著各種臟話到處火拼,香港的各個地名現在還記得那么清楚,九龍旺角就不用說了,連銅鑼灣跑馬地蘭桂坊油麻地淺水灣彌頓道都記得很清楚。到了夜里十點半左右電影結束,一個臉上有疤的老人走到人群說,看好片的加兩塊錢,不看的趕快滾,我起身走的時候被高旗拉住,神神秘秘說等下有好東西看,說完便交了錢。疤臉男人用鏈條鎖鎖好了大門,錄像帶滑進錄像機,跳出一個白花花的場景。沒有過場沒有鋪墊沒有前奏,我眼睜睜看著赤條條的一對男女肉體重疊著做著運動,男人喘息女人呻吟,大約過了一分鐘,或五分鐘,我也不清楚幾分鐘,男人加速沖擊,大叫了一聲癱在女人身上,我感覺自己某一點瞬間決堤。高旗不懷好意地把手伸向我的褲襠,我罵了一聲操你媽,起身就要走,被高旗再次拉住,嬉皮笑臉地說,我看你掛上擋沒?沒想到你都熄火了。我羞怒不堪,準備罵他個狗血淋頭,電影結束了,女人在洗澡,水滴打在她白皙的胸脯和大腿,鏡頭懂得觀眾的心,繼續往下搖,少兒不宜。面對鏡頭,日本女演員魅惑地用舌頭舔著嘴唇,開始出現一些像偏旁部首似的日本文字,音樂低迷而慵懶。疤臉老人已經打開了鏈條鎖,大門洞開,昏黃的路燈如夜空的濁眼盯著我,我欠了欠身感覺好像走不出去了。
一路沉默,心似狂潮,翻過學校的圍墻,回到宿舍,褲襠像夏季的亞馬遜叢林潮濕得熱鬧,獨自跑到水房,拿涼水沖澡,打幾個冷戰多少去了些躁動,簡單洗了內褲,晾在月亮下面,水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躺下不多久我就開始做夢,仿佛是下雨了,沒有帶傘,低著頭往前跑,撞到一個人棉花般的胸脯上,隔著濛濛的雨這個女人像是我姐左小霞,我心里一使勁,又不是我姐了,是我們班的地理課代表方艷瓊。方艷瓊身高像柴達木盆地,雙乳卻如珠穆朗瑪峰,屁股堪比塔克拉瑪干沙漠般遼闊,眼睛小得像沒有眼睛。她家是城東賣豬飼料的,男生都說她偷吃豬飼料,方艷瓊經常被氣哭,有次別班的流氓學生罵她肥豬婆,我替她打抱不平,她感激又曖昧地望了我一眼,后來每次排隊打飯她都站在我后面,用軟鼓囊囊的胸貼著我的后背。一看是方艷瓊我轉身就跑,跑著跑著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像海鷗一樣的身板,神采飛揚的短發,嗨,那不是小美嗎?我喊小美小美小美,小美停下來,拉我到一個藍色的電話亭里避雨,電話亭太小了,我們只能緊貼著彼此的身體。小美穿著了一件雪紡白襯衣已經濕透了,透出小小白白的胸部輪廓,隨著呼吸起伏著。小美臉紅了,湊到我耳邊說,國旗,我的彩色粉筆要濕透了,如蘭氣息撓著我的脖子和耳根。我啃著手指頭說,沒關系,我再給你找鹿老師要去,他有幾千根幾萬根呢,就算他到天上畫彩虹他也用不完。小美閉上眼,我把嘴巴貼過去,吃到了她櫻桃口味的雙唇。雨點敲打著藍色電話亭,我咆哮著壓住小美,小美喊著別啊別啊,我不管不顧地壓過去,電話亭轟然倒塌,小美消失不見,那黑色聽筒竟然飛起來狠狠敲打我的屁股,疼痛讓我驚醒……
我操,高旗竟然騎在我的大腿上,正對我圖謀不軌。我翻過身,抄起枕頭下的雙截棍,沖著高旗的腦袋狠狠砸下去,高旗猝不及防順勢翻下了上鋪,重重地砸在十個人的金屬尿盆上。班長捏著鼻子過去試探高旗的鼻息,然后鬼上身一樣大叫,啊,死人了,快來人啊,左國旗殺人了!學校的燈一盞接一盞都亮了,我的世界他媽漆黑一片。
高旗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腦出血加輕微腦震蕩,被學校開除的我被我爸揪著耳朵扯到了醫院,給高旗和他父母道歉,然后背著我一趟一趟去親戚家借錢交住院費治療費。高旗出院那天,我爸一個人喝了一瓶半白酒,抑揚頓挫讀了一遍自己創作的霸王詩,抬手把酒瓶摔得粉碎。喝道,老子生來想當霸王,現在活得像個王八,都是因為你,你給老子當兵去!老子管不了你了!第二天,他就住進了學校老榕樹下的單身宿舍,直到單位寄三等功喜報到武裝部,武裝部把喜報送到學校,他才搬回家。
直到我上火車那天,我爸都沒見我。我那被幾個包子騙到手的我媽哭得像孟姜女,我一度害怕火車被她哭翻。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拍著她肩膀,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比我媽高出不止一個腦袋。那段時間,姐老是回娘家控訴環保局科員的姐夫當上科長花花腸子越來越長,媽就聽著姐說陪著姐哭,白發已經肆無忌憚地占領了雙鬢。火車開動了,我的烏城,我的少年,我的慈母,我走了,不脫胎換骨,誓不回烏城!
就這樣我來到了部隊,成為您的戰友和兄弟,好吧,可能現在我已經沒有資格這么說了,畢竟我已經是階下囚,這當然也并非我愿。我也是帶著一腔熱血來的,政審的時候他們問我什么要當兵?我爸教我說一定要說保衛祖國、捍衛人民利益之類的大話。我沒有,我實話實話,我在學校打架了,被學校開除了,我爸管不了我,要我去部隊鍛煉鍛煉。政審的一個上尉竟然翹起嘴角來,呦,還是個刺頭兒啊,我喜歡,當兵是要和敵人拼命的,是要殺人的,沒點霸氣還真不行。要說政治工作是生命線還真不假,就這幾句話讓我這個失足青年人生有了準確方向,就像餓著走了五百里路轉角看到一個包子鋪。那一刻我就暗下決心是騾子是馬牽到部隊來溜溜,得搞出個樣子給瞧不起我的人瞅瞅,我左國旗也是頂天立地五尺的漢子,說不定保不齊有可能混個將軍當當呢。
新兵營我樣樣都憋足了勁頭爭第一,憑著身體好,拳頭硬,有股子韌勁,三大步伐隊形變換操槍射擊樣樣都是最好,大冬天砸破冰層洗墩布、給幽長的走廊拖地、用海飛絲洗發水洗排長班長的臟內褲、八十塊的津貼除了買牙膏全部買了紅塔山孝敬每一個路過的班長老兵、幫廚的時候連西紅柿都不偷吃一口、一個人連夜出過一張黑板報參加評比拿第一……我們班長是一個笑容比陳佩斯頭發還少的人,可對我跟彌勒佛似的微笑可掬,誰讓咱挑不出毛病來呢。最后新兵連隊列考核我綜合素質全連第一。新兵連給我記嘉獎一次,新訓營的簡報上還有我的照片和光榮事跡,黑暗盡頭似乎有一束光正隱隱投射。分兵之前我看誰都一臉的三國,各種獐頭鼠目油滑世故心里藏掖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以前在三樓電話房打電話站一樓底下都能聽得到,現在距離三米都聽不到,用手捂著聽筒左顧右盼低聲私語,連首長或文書路過啪地就掛斷,搞得好像談論一筆十公斤的海洛因交易。長途電話卡一度漲價然后脫銷。最好的崗位當然是集中在我們航空兵師機關,無論是警衛員、公務員、打字員、收發員,實在不行炊事員也不是不能接受,直到分配那天我都不知道我會分到場務連去掃跑道。
審判員大哥,你知道嗎?只要一回家別人就會打聽,左國旗你是空軍啊!那你有沒有開過飛機?雖然不能開飛機,但是掃跑道的事實確實打擊到了我的雄心壯志和始于某種報復心理的虛榮。花了幾萬億腦細胞我都想不明白,單杠憋出屎來都拉不上五個的陸坤怎么能去警衛連當班長?連他媽自己襪子都只穿一次就扔掉的羅小齊怎么能當公務員?最后我還是打好背包來到了場務連,場務連離機關很遠,前面是機場跑道,后面是四站連,跑道遼闊平坦,空氣清新,本該心曠神怡,我卻滿腹烏云。
每天被起床號扯起來閉著眼睛穿軍裝繞著主干道跑一個來回,疊被子拖地板集合齊步到飯堂門口,唱團結就是力量……向著法西斯開火……發出萬丈光芒,吃一頓飯就干掉一次法西斯,吃完飯從倉庫拎著巨長特制的大掃把走到跑道盡頭,三人一組分段向中間打掃。這時候太陽剛剛賊眉鼠眼從遠山的棉被中抬起頭,裝備了電腦聲學驅鳥系統的驅鳥車叫囂著聒噪的音樂從身邊游過,草坪里會驚起一兩只烏鴉或鷂子,有時兔子也會撒丫子奔跑快得根本辨不出雌雄。氧氣車、油車、電車陸續到位,拖戰斗機的拖車貼著地平面開過來,兄弟們喊著各自的綽號,罵著締造萬古長青友誼的臟話,各就各位,一天的戰斗生活拉開序幕。就這樣,我整整干了十一個月,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那天是我十九歲的生日,我清理完北方冬天盼望又討厭的大雪后,汗水濕透了我的軍裝,我跑到空地上仰躺下來,望著混濁不堪的太陽,思考著我存在的意義。
到部隊后我極少主動跟家里打電話,也決口不談家事,搞得戰友都以為我父母雙亡,清明節都向我投來節哀順變的眼神。我媽給我打過兩次電話,無非就是說很想我,要聽部隊領導的話好好干之類,深情又無聊。也提過我那個科長姐夫已經和我姐分居,在外面養了個狐貍精什么的,還有我爸最近迷上了近代史開始研究文革,已經把幾篇新作投給了《炎黃春秋》什么的,都不是我關心的。我想關心的是……我沒什么好關心的。對了,初中輟學開始搗騰海鮮發財的李志才竟然結婚了,新娘竟然是高旗的妹妹高瑩,他們在婚禮上喝大了互相說關于我的往事,靠,我操你們倆媽,還有妹妹。別人的人生都在有滋有味活色生香地繼續著,我怎么感覺我的人生一成不變呢?我來部隊干嗎?千篇一律地重復著笨拙甚至低級的體力勞動,像把大好的青春撕下來一把一把喂給了狗,還指望來部隊建功立業一雪前恥呢,不是想上戰場嗎?抱著重機槍向敵人掃射,一排排敵人倒在血泊里,子彈打完了抽出戰靴上的尖刀,一個躍步將敵人擊倒在地,手起刀落喉嚨冒出鮮血,讓心里的野獸和魔鬼跳出來在陽光下狂舞,可這一切止于想象,別說現代戰爭赤身肉搏已不可能,就算有那也是空降兵特戰大隊的事,我們連槍都摸不到一支、彈都摸不上一顆,真他媽可憐。
太陽在我眼里越來越小,迷迷糊糊我就睡著了,突然耳邊有個聲音大喊,左國旗快起來!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人。黑人是場務連的安全員老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老黑把我拽起來說,剛干完活一身汗躺在雪地里會得靜脈曲張的。我爬起來跟他走到他紅黃相間的小屋里,他倒了杯熱水給我喝。屋子里空洞黑暗,放著一張行軍床,床頭放著一本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游記》。
你還讀這個書啊?
上次回家跟老婆鬧離婚在火車上撿的,也看逑不懂,翻幾頁就能睡著。
老黑班長,你這屋是不是死過人?
老黑淡淡地說,五六年了吧,那天下大雨,雨后草坪上長地軟(一種地木耳),價格很高,附近一老鄉來采,怕冷,摸到這屋里來,沒想到天冷凍得心肌梗死,掛逑了。
那你不害怕?
害怕個逑,你為啥跑雪地去?
我覺得當兵沒啥意思,想事兒呢!
啥是意思?日子一天一天過,早上醒來摸摸心臟還在跳,就是有意思。老黑抽出一支煙放在鼻子下面聞,就不點上,跟貓撓金魚缸似的,因為機場嚴禁煙火。
人啊,就是老想著有意思有意思才有煩惱,要是當日子過就踏實了。
老黑班長,你說的話我有點聽不懂啊。
老黑把香煙塞在耳際,說我今年當兵第十二年,啥逑也沒有,老婆拿離婚逼我退伍,我舍不得,穿慣了這身衣服看慣了這片天喊慣了這些口號,本指望申請來干安全員,立個三等功啥的,能回去找個好工作,可干逑三年,三年都平平安安。不過平平安安也好,那飛行員和戰機多金貴啊,我就是愁,我要走了,不知道有沒有人愿意接我的班?
我接啊,這活多輕省啊。
你真的愿意干?好,你這個徒弟我收了,我跟連長說逑一下,臨走要帶個徒弟出來。
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老黑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我走的時候順便借了老黑的《失明癥漫游記》,里面說一個人突然失明了,所有接觸過他的人緊跟著也失明了,然后整個城市的人都失明了,眼里不是黑暗,而是一種流動的牛奶的白……我抬頭看太陽,不就是強光下瞇著眼睛這種白嗎?薩拉馬戈這個葡萄牙老頭是不是掃跑道的啊?啥逑意思啊?
我第一次探家竟然是幫我姐捉奸。那已經是我當安全員的兩年之后,義務兵服役滿兩年后我像老黑說的已經習慣了部隊的無聊,但一想到回家更無聊我就留了隊,換槍成了下士,從掃跑道轉到了防護欄安全員。
在機場的盡頭有一張一百二十米長三米高的弧形防護網,這張鋁鎂合金絲編織的巨網是用來防止戰機起飛或降落在跑道上時,速度失控沖出跑道造成事故的。我的任務簡單得很,從動物園牽一只未成年狒狒培訓一天即可上崗。每當有飛行或警戒任務時,我就一路小跑到機場盡頭我的紅黃小屋里,拉動電閘,折疊的防護網在卷揚機的拉扯下站立起來,準備迎接一匹瘋狂野馬的沖撞。可大多數時間馬兒們都很乖,從天際飛行歸來對準跑道一頭扎下來穩穩地停在跑道上,防護網已經換了一張,老黑也換成了我,他們叫我小黑。去年八月觀察員發現了一架轉場來的殲八沒有放起落架,及時通知了塔臺,指揮員命令飛機做通場飛行,麻痹大意的老飛才得以重新打開起落架。事故消弭,觀察員李自強榮立三等功,不久就找到了女朋友。我與李自強,都是一個人作業,不同的是他在塔臺,而我在機場盡頭。我也期盼著有一天我能成功阻止一次驚天危機成為英雄,可我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年半,站成了老黑,白云蒼狗,依然萬事如舊。
那天毫無預兆,連長通知說有轉場的飛機過來,讓我值班,我含著一口紅燒丸子就往戰位上跑,這已經成為我的下意識動作。這一年多來,老黑的話對我起作用了,所謂有意義那是自己認知的意義。那一年多我幾乎讀遍了圖書室的文學書,就連那本《蘭草栽培與田間管理》都看了一遍,還偷偷寫過幾篇散文。沒事兒就跟幾個老兵到小賣店就著花生米喝點啤酒,聊聊粗俗過往什么的。老班長張云虎酒量最大,一斤白酒下肚騎自行車壓著直線走都不會歪,有天他申請的來隊家屬住房批下來了,一高興他又請喝酒,喝到大醉,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黑,我看了一圈,發現你最實在!我問為啥?他說,每次你給我倒酒都是八分杯,給自己倒都是滿杯,人好仗義,不像雷達和火控(兩個搞機務的)倆傻逼,恨不得拿卡尺量量誰多誰少!哈,那是職業病,比較嚴謹。張云虎說,等我媳婦來了,請你來家里吃飯,讓我媳婦你嫂子給你做正宗的酸菜魚。我體驗到了庸俗生活的歡樂,極少再想存在的價值。生活的意義也許在于認真對待時光虔誠的態度,而不是追尋新鮮但短暫的變化。到跑道時陽光正蒸烤著大地,地面的光暈都快映照出海市蜃樓來了。我拉起防護網,又來回檢查了一遍是否有松動開裂的地方,然后回到原位等飛機轉場。烈日炎炎,新買的秸稈草帽不知何時爬上來一只螳螂,我噘著嘴吹螳螂玩,我的一口氣對于這個綠色的小家伙也許就是一場颶風,它搖搖欲墜地走在帽檐懸崖上。當我鼓了一大口氣想把螳螂一口吹走的時候,聽到耳邊一陣巨響,一列戰機帶著一道火光擦過我沖向我的防護網,強大的推力遇見阻力機頭高抬著回彈了一下穩穩地停在跑道邊緣。我大腦迅速反應出三件事,第一,我的耳鳴更嚴重了;第二,我可能要立功了;第三,通知塔臺成功攔阻人機安全。
我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地立了三等功,師政委給我頒發了軍功章和一千元獎金,晚上睡覺覺得面部疼痛,一定是白天笑得太僵硬。第二天,指導員找我談心,問我對組織有什么要求?我猜他是虛晃一槍想讓我說再接再厲再立新功什么的,我說,我想學開車。指導員愣了一下,問為什么?我掏出士兵證遞給他,說這是去年初辦的證件,今天夏天我去鳳凰山公園,門口驗票的說不是本人,我指指我坦桑尼亞人般的臉。文書走進來喊我,左國旗,有個女的打電話給你,指導員點點頭,我聽到電話里我姐連綿油膩的哭泣,國旗啊,你要給姐做主啊,你姐夫又找了個狐貍精……我提出休假時指導員沒有猶豫,馬上拿來請假表讓我填寫,他們不會阻攔,當兵四年沒有休過一次假,如果我告訴上級,連長指導員少不了挨一頓批。臨走時,指導員問我,左國旗,你能不能別老啃手指頭啊……
我趕到我姐所在距烏城二十多公里外的赤城,把我五歲的外甥女妞妞鎖在家里,打車去了悅心酒店,那是資深偵查員我姐已經確定的犯罪現場。我姐在總臺問服務員門要是壞了賠多少錢?服務員一頭霧水,我們徑直走向二零八房間,我運氣提肛凌空一腳踢開了房門。打開燈,瘦得像一支香煙的姐夫和一個胖得像河馬成妖的女人滾在一起,比例失調到像一個母親在奶自己的孩子,我姐情緒飽滿,喊著我姐夫的名字:岳武牧,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我看著那個胖女人說,哎,羅艷瓊?好久不見了……
一天后我姐和我姐夫離婚,我姐沒收了大多數財產,前姐夫也揚起貓抓過的臉揚長而去,兩天后在學校住了四年的我爸搬回家住,捧著我的軍功章對著霸王又哭又笑絮叨了一宿,三天后李志才馬志明帶著幾個混社會的人帶我去喝酒慶祝我榮立三等功。那天我喝大了,席間好像高旗還過來敬了一杯酒說要給我賠罪,然后迷迷糊糊我們去了一個粉色燈光搖曳的地方,很多衣著暴露的女人攙扶著我,刺鼻的劣質香水都沒六神花露水好聞,有一個容顏清瘦的臉倚著門框怯怯地看著我,我向她靠過去。第二天頭疼欲裂,我躺在一個陌生房間里,殘存的記憶里我和一個女人度過了一個夜晚,我作為男人的第一個夜晚,那個瘦瘦的女人叫牡丹還是芍藥記不清楚,大概是一個什么花的名字,我還記得她說自己是湖北荊州人,這一點記得特別清楚,是因為我爸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給我講三國,記得大意失荊州的典故。
那姑娘舌頭很軟,牙齒很硬,其它來龍去脈竟了無痕跡。
在看守所這半年多來,我到處找書讀,我原本以為看守所里的罪犯或者準罪犯個個都兇神惡煞內心陰暗,可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倒是他們傳言我是強奸殺人犯怵我三分。保密員于思德出差丟了涉密電腦;司務長顧小山是泄私憤往鍋里投毒;宣傳干事孟明賭博輸錢準備去搶劫偷槍未遂;五十歲的老杜是干休所的政委,因為貪污工程款進來的,想退休前攢點養老錢,沒想到英名盡毀。老杜書法寫得很好,還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呢,我讓他給我寫一幅字,他給我寫了荀子名言“福莫長于無禍”。他有一本紀伯倫的書,我翻了幾頁就翻到了這首《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非常喜歡,日夜吟誦,悲從中來。小時候我爸給我讀《西游記》,讓我做一個比唐僧還善良比悟空還勇敢比沙僧還忠誠比八戒還討人歡心的人。可我生生就是做了一個比九頭蟲銀角大王黑風怪黃眉老道還討厭的人。我第一天來到這里,整個晚上用頭撞墻撞到頭破血流以為可以痛快死去,可早上醒來卻依舊在治療室活著……等待調查、取證、審訊、測謊,有骨無魂,天旋地轉,我把這些事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重復到開始懷疑自己,一個人開始懷疑自己那就是瀕于崩潰的邊緣了。
那年從家里回來,我就申請去徐州學車,理論學完一個月都沒摸過方向盤,經高人指點給班長送了兩條黃鶴樓,第二天就上車試駕。半年后學成歸來我在場務連開灑水車,因為駕駛技術好,又陸續開過氧氣車給戰斗機輸氧、開解放一四一拉過煤,后來給后勤部開買菜的車,再后來師政委把我選調去給他開專車,不久車牌被偷我被記大過一次,改開黃海大巴車,接送從師里到市里上小學的小崽子們。干到今年我已經是第十年的老兵了,先后相過幾次親,對象不是太物質,就是太愚蠢,但大多數也看不上沒車沒房沒存款又黑又瘦又無聊的我。我媽也張羅著給我介紹了幾次,不是三姑就是四姨曲徑通幽的親戚家“質量上乘”的女兒們,基本上都像小飯館里的一次性筷子,見一面就掰了。有一個人中長了一顆痣的三表舅家二外甥女約我去看電影還偷走了我的錢包。最神奇的還跟一聯通客服談過一段時間戀愛,對方一直說自己二十八歲,打了幾百個小時電話后我要求見面,她老說她最近要出差、回老家,借口越來越多長了馬腳,終于向我吐露了實情,她就是為了賣電話充值卡,其實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兒子明年就要參加高考。靠,我當時恨不得開一臺壓路機從她身上壓過去。我對女人失望了。我看著戰友的家屬來隊,看著飛行員和他們的漂亮女友神仙眷侶般走在白楊護佑的林蔭道上,就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周末不用出車,一有空我就去二嫂的小賣店喝酒,張云虎有段日子忙著裝修他的愛巢也極少出現在酒桌上,我就自己喝,喝完就去機場跑步,輕飄飄的勻速運動多少消解了我內心對愛情的絕望。
出事那天天很藍,云量適中,能見度很高。如果飛行員在空中一定會向塔臺匯報:狀態良好,天地線清楚。這樣的天氣當然很適合飛行。本來確實有飛行任務,可前一天兄弟部隊發生了一等飛行事故,兩架戰斗機在山巔迷航相撞后失蹤,我們師接到緊急通知暫停訓練,搞機務大檢查。我心里惦記這兩位飛行員和他們的飛機到底落到哪兒去了,天那么大那么廣闊讓人沒著沒落的,如果我也能在天上拉起一道防護網就好了,那樣航空博物館的英雄墻上每年可以少刻上幾個名字。想到他們粉身碎骨在荒山野莽我就覺得心疼,雖然我們生活中并無交集,在他們俯沖下來時,我這個安全員只是一個小小的偶爾移動的點,像一條生死不明分不清是動物還是植物的冬蟲夏草。我剛跑到飛行員公寓準備出院門,老班長張云虎發來短信說家屬來了請我吃飯,我轉身跑向位于師部東北角布滿爬山虎的灰色舊樓。
嫂子小林說不上漂亮也不能算丑,五官清秀,個子玲瓏,一見我就笑吟吟的,這讓我內心感到久違的親切,握手時我右手被燙了一下。酸菜魚上桌時,我和張云虎正聊起兄弟部隊的失蹤戰機,張云虎說以前還有更神奇的呢,云南有個師來咱師轉場飛行,有信號跟塔臺通話說,某某號已對準跑道請求降落!指揮員是上一任參謀長劉虎成,劍眉虎眼不怒自威,連附近村莊的大狗見他都嗷嗷地繞著走,劉參謀長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云南方向剛剛來電說要三小時以后才抵達我師。沒想到那邊通話繼續:油料已近最小量準備降落一二三四轉彎……關閉發動機……打開起落架……減速……平穩落地……劉參謀長徹底懵了,跑道上空無一人一機,是誰他媽的跟我開玩笑活膩歪了是不是……也許云上也有一個海市蜃樓,倒映著另一個我們不知道或者不承認的現實世界,也許世間冥冥有太多不可解的事情,連愛因斯坦康德都搞不清楚,我們這些榆木疙瘩腦袋更別提了,我們還是為那兩位飛行員干一杯吧!我倆向地上倒出三分之一啤酒然后一飲而盡。搖搖空瓶子,張云虎說今天要盡興,要再去拿酒。我勸阻不住,他出了門,留下我和嫂子小林。
閑聊了幾句重慶的火鍋和什么時候要孩子之類的話,暈暈乎乎的我起身去借廁所,不小心碰倒了桌沿的空瓶子,噼里啪啦碎了兩三個。小林說著沒事沒事,蹲在地上撿碎片,短小的白色短袖和低腰牛仔褲之間露出一截白白的腰和紫色的蕾絲花邊,我有些心神意亂,咽了一口口水,起身一陣天暈地轉。小林“啊”了一聲,我趔趔趄趄整個壓在她身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張云虎提著酒推門而入,大喊了一聲操,就揮著啤酒沖我打過來,我翻過身玻璃渣子刺進我的后背。小林也喊著別別別,張云虎已經紅了眼根本聽不見,我頭上挨了一酒瓶,肚子上被踹了一腳,疼痛讓我充滿憤怒,小林把他推到一側勸解,張云虎一把推開他媳婦,沖我叫囂著奔過來,我順手抄起一把西瓜刀捅向張云虎,打翻的酸菜魚讓地面濕滑不堪,中刀的他一頭撞在淘汰的作戰指揮桌桌角上。我看著他哼了一聲又滑倒在地上,血從左耳處涌出來,像幾條紅色的蟲子游動而來,見到血我就暈過去了。
醒來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張云虎因失血過多醫治無效死亡,保衛科馬上把我控制起來,送進了這警戒森嚴的看守所,等待法律公正的審判和道德公正的評論。無論如何我的人生算是失去光彩了,也許以后很多年我都要在圍墻之內懺悔,懺悔自己吃了一頓世界上最貴的酸菜魚。虎哥,對不起,以后我要能出去年年清明給你送好酒!小林,對不起,如果你需要,我赴湯蹈火無怨無悔。謝謝您,審判員大哥,其實誰都不愿犯罪,誰都不愿失去自由失去尊嚴,失去一切輕而易舉的美好,可誰又能保證自己寫一篇作文沒有錯字呢?你是一個好人,你花這么長時間聽我回顧我一點都不光彩的人生。我說出來就舒服多了,好像又活了一回。因為您的坦誠,我也必須向您坦白,否則我的良心會日夜吞噬我。事實上……沒有小美這個人,是的,在我同學錄里沒有桂小美這個人,也許她就是沒錢吃包子的我媽、被丈夫背叛的我姐左小霞、電影里的明星、戲臺上的小花旦、鄰班的女同學、珠穆朗瑪峰方艷瓊、高旗的妹妹高瑩、英語老師葉紅玫、牡丹或芍藥、聯通客服、偷錢包的二外甥女、飛行員的女朋友……一個我虛構出來的戀人,于我的生命里不存在,可又真實到可以用想象觸摸,甚至交合。你也許覺得為什么要虛構一個不存在的人去愛,可能現實里的愛情對我來說太奢侈了。
小美是不離不棄,不生不死的。
你不理解是嗎?你真幸福。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