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逝去的百年之后,又一位儒學巨人降生在華夏大地。
綿延的歷史掩住了他的師承,模糊了他的來路,但卻阻礙不了他窮盡一生的思想體系。
這思想源遠流長。
孟子的民本思想總是一再被教科書和各種文史作品提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他認為社稷的興盛衰敗,其決定者也應是人民,而君主只不過是成就這一切的服務者與管理者。
在他眼中,凡為賢主,則必將“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真正的快樂不是“獨樂樂”,不是“與少樂樂”,而是“與眾樂樂”。如果說莊子追求的是個體的瀟灑與自由,那么孟子便是一位崇尚整體興樂富足、縱觀萬民的慈悲者。
所謂“與民同樂”,最基礎的便是物質上的共享。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就有提到“宣王之囿”與“文王之囿”的區(qū)別。民以為小者是因其共享,民畏其囿以為大者,是因其被君主圈定為私有禁地,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可以說,共享物質資源是“與民同樂”的基礎,或者說是最淺層的內容,像極了現(xiàn)下風靡全國的共享主義。聯(lián)想到共享單車、共享汽車、共享床鋪……其本質就如《孟子》中所說“文王之囿”一樣。只不過在封建社會下,他們講求的是君主與民同樂,而我們所追尋的則是通過互聯(lián)網回歸共享,走向“半熟人社會”。即使當下的科技在孟子所生活的時代是完全無法想象的,但人性卻不會因為技術的更迭而改變。共享的實質,就是把生人變成熟人,把冰冷的交易關系變成共享關系。
物質的“與民同樂”在孟子的思想中是民本,是恪君心之非,而在21世紀的生活中,便是愛陌生人。所謂“與民同樂”,即是與眾同樂,是分享與傳遞。
“樂”字,是謂一種情感。物質共享化的最終目的也是情感的共享化。
現(xiàn)代人追求共享,是為解不時之需,為省生活成本,為自身的便利。最根本的也不過是得到這些愿望之后的滿足和快樂之感。
孟子亦是如此。他常與王言樂,勸其與眾樂樂,以管蘥之音、羽旄之美的例子來述“與民共樂”的重要性。但就孟子的立場而言,“與民同樂”更多的目的是為了國家的穩(wěn)定、君主政權的鞏固,為了樹立起君主的威信,借民做水載舟,使社稷富強長久。限于戰(zhàn)國的社會狀況,百姓的“樂”也僅僅只能倚于生存的安定平和。但若要將其延伸于當下,恐怕精神上的同樂才是現(xiàn)代人真正需要的。
私有制從來就不是人類的唯一面,當“百姓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便是渴望共享的表現(xiàn)。共享精神在人類歷史上的演化,正是人類變得越來越開放,包容私有人性的過程。
中國古代供于全體居民的共同場所也許并不太多,但希臘在這方面就做得十分全面。神廟、廣場、體育館等等都分別對應著人們的不同精神生活,這類共同的娛樂環(huán)境也造就了民主、平等、智慧的希臘精神。
中國從孔子創(chuàng)辦私學開始,知識在平民間的共享就有所起步,但我們又說,孔孟之道講的是儒學,是將封建禮法置于核心地位,所以孟子提倡的“與民同樂”,最欠缺的仍然是知識與文明的共享。雖然他和孔子都在私塾教授了大量學生,但在君主面前布道時卻沒有提及知識和文明的普及。
古代君主的王宮里除了鼎玉金珠,更有數不盡的名人真跡和學術巨作,然而民眾根本無緣待見,更談何研究、鑒賞?當時的王宮與我們現(xiàn)代各國所保存的宮殿就好比是孟子所言的“宣王之囿”與“文王之囿”,一個為國之禁地,而另一個正逐漸成為全民文化共享的圣地。在過去的兩百多年,眾多本來屬于君主的宮殿成了公共博物館;而在過去的幾年,很多本來只能在博物館觀賞的藏品變成可線上共享的全民資源。文化上的同樂便是社會進步對孟子“與民同樂”思想的延伸。
可孟子終歸承襲的是儒家之道,其言景公召樂師說:“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同樂,同樂,是物質共享、文化共享所帶來的情感共享,但禮是不能廢的,即使同樂,君仍是君,臣還是臣。所謂的“禮”就是一種秩序。我們無法否認,即使政治體制中已沒有了封建君主,沒有了森嚴的階級制度,“禮”仍然是生活中最缺失也最需要的存在。
孟子需要“禮”挽救戰(zhàn)國時的禮崩樂壞,而我們更需要“禮”來扶正當代這個真真假假的共享主義。
孟子在意的是一個社會的整體,而對于共享社會能否被筑造成人類夢想的烏托邦,最重要的也是看這個整體是否有序。也許這就是孔孟之道的高明之處吧!即便跨越千年,其思想的本質仍然無時不在啟迪著當下的社會。
如今,許多共享的發(fā)起者以利益為全部目的,無視社會效益,打著共享的幌子招搖撞騙。更有數不清的使用者只因所使用的物品非自己所有就毫不珍惜,肆意破壞,甚至是想方設法將共享物變成自己的私有財產。卡爾維諾說:“每一個人都是人加物,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身上能認出許多物,認出物被賦予的人性,而人也以自身體現(xiàn)了物之形!”所以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分離所有權和使用權,太過強調使用權,我們又該用怎樣的倫理道德來支撐我們對物的支配以及商品的使用呢?
世間萬物,唯我所用,非我所有。未來的人們,擁有一切卻又都沒有。當“與民同樂”拋棄了共享之后的情感,當“樂”成了人欲望的表達,那么我們極有可能在得到的同時失去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
孟子千年前的話言猶在耳:做一個樂天者,要學會“與民同樂”,但更重要的是明白我們什么可以“同”,又為什么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