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心情

王倩

冬天已至，臘梅初綻，然而霾鎖霧橫，臘梅幽香雖可破禪，卻除不去這天網地罩的灰霾。每當此際，我等雪的心情猶如“等待戈多”——雪“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我等一場將灰黃蕭瑟變作純然一色的潔白，雪收斂喧囂，讓城市歸于宛如太初的靜。無論是細雪簌簌，還是鵝毛飄飖，在雪來臨的那一刻，我等焦了的心情才重回柔軟安寧。

800多年前的杭州，也有一個女子懷著熱切的渴望，等一場雪來。她有更美麗的情思，她知道雪來梅也該凌寒開放，在南方“滋潤美艷”“有如處子肌膚”（魯迅語）的薄雪里，梅花一樹一樹漸次開到爛漫，直到開成香雪海，雪借梅香，梅依雪色，那真是讓人無限懷思的冬日江南。這個才情卓絕的女子朱淑真，最終把自己等雪的玲瓏心思裁剪成兩首《念奴嬌·催雪》。

說來，“念奴嬌”詞牌源自一個華美的故事：天寶年間，皇帝、大臣、才子、仕女都還沉醉在盛世的靡麗豪奢里，有名為“念奴”的歌女，以才色傾倒了玄宗，她常侍玄宗左右，玄宗愛其容色，曾品題曰：“此女妖麗，眼色媚人”。念奴媚人的還有她婉轉清越的歌聲，只要她喉展聲囀，任是嘈雜的鐘鼓笙竽也不能淹沒她妙麗的歌聲。大約興起于北宋嘉祐、熙寧年間的詞牌“念奴嬌”，當有念奴的明艷嬌媚之意態，“春嬌滿眼”（元稹語）般的綺麗情思當是此詞題中之義。然而，蘇東坡豪健縱逸之筆寫曠達又蒼涼之意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問世后，關西大漢執鐵板高亢之音蓋過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板的清麗之聲，后人遂以“大江東去”“酹江月”“湘月”為“念奴嬌”的別稱。而朱淑真本無關懷歷史、叩問生命的哲思，她筆下的《念奴嬌·催雪》有婉媚輕柔之態。我試讀其中第一首，在其抒寫性靈的文字間感知其生命特質。

全詞起首四字“冬晴無雪”為實寫，余下96字應為虛寫，看似是實景的“紅日三竿揭”，實則為襯托想象。女詞人靈思飛動，直上九霄，探天心;又翩然飛至千里之外的隴首，訪寒梅;更穿越千年，窺見昔日梁園盛會。讀此詞，確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是詩家手段！

“冬晴”本應溫暖被寒冷凍得結實的心。南方冬天多陰翳，即使無風，也濕冷難耐，如若某天灰云掃盡，清晨霜白，有微火似的太陽漸上三竿，霧收寒退，鳥雀啁啾，人的心情也明朗愉悅。天色晶藍，粉墻得日，墻腳處應有三五老翁曝背閑談，或瞇起眼打一會兒幸福的盹。然而，詞客原本別有心腸，她不會為這些庸常瑣碎的人間快樂所動，她早晨醒來一見紅日映窗，便覺有幾分失望——無雪，這樣響晴的天只會討她的嫌，有雪才是冬天，是剔透的冬，是絕美如畫的冬，是可以將一個寒荒冷寂的世界變得清絕奇艷的詩意的冬。開篇四字，言語肯定，在清朗的聲調里，卻有掩不住的惆悵和失落。

朱淑真斷不會想到無雪是大氣環流、冷暖空氣之故，她更不能指天斥地——這樣粗暴的情緒不符合她才女氣質，還會破壞等雪的美麗心情。她只懷著一份詩人的天真猜想：一定是天帝存了不讓白雪降臨人間的心思，不是因為造化為這個季節準備的雪花不夠精致，自然之功當然精巧無匹，應是天帝將該在人間開放的玉色寒花留在廣寒宮里。廣寒宮長年清冷，碧海青天里，嫦娥仙子夜夜寂寞，月宮里雪色與月色輝映，青女與素娥皆能忍受人間沒有的空寂孤寒，她們在晶瑩雪月的映照下更顯出娟好的模樣，這樣說來，廣寒宮的確是雪的最佳去處，雪可以永遠潔白晶瑩，在天宇中成為不會凋零的花。一旦玉花如落蕊紛紛飄下凡間，雖則讓大地擁有粉妝玉砌，一改容顏，但如何比得上永留月宮絕美無塵？朱淑真猜度的上天心思，其實是她愛雪的一片癡念。

朱淑真雖有空靈幽思、絕俗之念，但她畢竟在人間，冬雪是她無聊憂悶生活里的慰藉。“云欲同時，霰將集處”，這種景況或許是她心靈的召喚。她仿佛看見四方被風放牧的云都在向她所在的地方匯集，云層越來越厚，天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而那細雪粒也在云里聚集，只等天帝心思轉變，雪便乘風飄落，給她一個素潔完美的世界。但偏偏那“紅日上三竿”，明晃晃像銅鉦，片刻間云也散了，雪意也消了，天氣溫晴，似乎陰云霰雪不過是詞人頭腦里掀起的一場風暴，更是一個沒有完成的夢。女詞人不禁嘆道：上天可謂用心，剪成的六出冰花每一朵都有美麗而殊異的形態，只是太陽猶暖，雪如何下來？就算上天對愛雪的詞人有一份體貼憐惜的心，又向何處施放這些白色的精靈？朱淑真等雪不來，卻不怨不尤，只是做出種種設想，倒更像是寬上天的心，大概她希望上天被其誠心感動，待時日恰合，就會遂了她的心愿。

上闕明言“無雪”，雪又是存在的。雪在廣寒宮里，在詞人的心中，她把雪視為造化施與人間的花，故以“玉花”“六花”稱之。雪于清寒絕俗的姿容之外，還有了親人沁心的芬芳。有此念想，朱淑真由無根的天上飛花，思及大地上凌寒的梅花。

江南梅信尚早，詞人便想起被無數騷人詞客詠嘆過的隴頭寒梅。“應念”二字有沉吟之意，人對真正縈之于懷、念念不忘的愛物才會沉吟，而在蒼茫寒寂里開出明艷鮮潔的梅怎能不讓詞人愛憐呢？想那隴首，木葉早已落盡，寒林蕭疏，每一棵枯瘦的樹和崚嶒的山石一樣，都有嚴峻冷漠的表情，而就在這鐵灰色的大地上，寒梅綻出五瓣圓潤的花。花在淺笑，天色也仿佛明亮了些，而愈寒愈幽的冷調花香是隨風漸遠漸渺茫的泠泠笑聲，這一樹樹梅點綴在枯樹中，像漂浮在冷海中，如此孤獨。寒荒太過廣漠，死寂籠罩天地，那梅對此天地應收了笑意，有萬千愁思，只怕顏色與香味都黯淡了幾分。

宋人愛梅，愛其雪精神、玉魂魄，愛其清淺疏淡之姿，愛其孤高傲世之態。朱淑真雖存身于閨閣，也如以才情傲世的文士一樣愛梅。她曾在意興蕭索時見“春工已覺，點破香梅萼”（《點絳唇·風勁云濃》）而歡喜，也曾于溪橋邊輕嗅“一枝和月香”而憐其“夜深花正寒”（《菩薩蠻·濕云不渡溪橋冷》），更愛笛聲里“拂拂風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卜算子·竹里一枝斜》）。而在這闕《念奴嬌》中卻不寫梅之形、色、意、態、香，只點出梅因“無伴”而“愁絕”的心思，她想象中的隴首梅亦有靈性，與她一般都等上天讓一場雪來安慰冬日悠長的寂寥。

朱淑真等雪而想梅，原稱不上奇思，更妙的在她由想象中的梅又想到《尚書·說命》所載“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的典故。梅花落實成，梅子味酸，與鹽一起可調和羹味。《世說新語》中，謝家胡兒曾在雪驟之時朗聲詠誦“撒鹽空中差可擬”，胡兒把雪比作鹽，較之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落了下乘，但北方霰雪如粉，如沙，如塵，白居易在其《酬皇甫十早春對雪見贈》中也寫“漠漠復雰雰，東風散玉塵”，這“玉塵”應近似細鹽。于金鼎中調和羹味的，自可宰執天下;而于一時間調和天地梅鹽滋味的，只有上天。朱淑真憐梅盼雪，故有更熱切的期待。她等那上天的和羹金鼎手，為梅也為人飄撒下細鹽似的雪，她在細雪中穿著猩猩紅的大氅賞梅，該是何等清妙！“待出”這兩句不僅寫出朱淑真的一份癡想，更不經意地顯出她腹笥頗豐。她的才情靈思讓她有一顆敏銳的詞心，而腹有詩書則讓其詞句更有書卷氣。出身仕宦之家的朱淑真用典信手拈來，毫不著力，詞句間自有一種林下風致，品味可知其“閑雅”。

這世上，無論雅俗，只要衣食飽暖無虞，應該都愛雪吧，只是有人看雪而望豐年，有人觀雪而擁貍奴，有人見雪而思飲，有人對雪而懷人。雪予眾生同一個琉璃世界，但人各有所念。比如我，每當云濃天欲雪時，總惦念小園的臘梅和山茶，想那清冽的幽香和雪映的艷色。而朱淑真念念于心的雪天景象竟有天清地廓的不凡氣象。她期待一場豪雪，朔風中飄絮飛綿，天地間白茫茫不見雜色。當然，朱淑真所盼之雪必不會有“玉龍鱗甲舞，江海盡平填。宇宙樓臺都壓倒”（《水滸傳》）的英雄豪杰氣，她期待的是“長空皎潔，爭看瑩凈，埋沒遙山”（同上）的晶瑩無塵的美景。雪一層層鋪滿大地，地上的褶皺——那些溝溝坎坎，在雪里隱去了滄桑的樣子，枯木作了瓊枝，白草更染雪色，造化以天地為畫紙，在極寒的天氣里以雪揮灑出一幅無始無終的絕美長卷。最妙的是，風靜雪停后，圓月當空，月色空明，如冰如玉，雪色晶瑩，梅色素潔，每一種白都各有精神態度，那是何等殊麗的風景！

其實，原先初讀此詞，我不大相信它出自《斷腸集》。朱淑真能詩擅畫通音律，卻偏偏遇人非偶，嫁給庸夫。她抑郁而終已是可憐，身后詩稿為其父母所焚更是可嘆。臨安王唐佐為之立傳，使其才名不至汩沒;宛陵魏端禮苦心搜求她生前流出閨閣的詩詞并輯為《斷腸集》，讓后世人知其明慧心性、卓異才華，“斷腸”也成為朱淑真身世與詩詞風格的標簽。的確，《斷腸集》里頗多“斷腸語”，傷春恨春更是詩詞中的常態。“惜花嫌夜雨，多病怯東風”（《春日感懷》），她愛惜芳華，也自憐自傷;“十二欄干倚遍，愁來天不管”（《謁金門·春半》），她滿懷怨悱，只恨上天無情，對她薄待;“一點芳心冷若灰，寂無夢想惹塵埃”（《春歸五首·其四》），她因春歸感傷年華易逝而心思寥落，言語凄惻;“舊愁消不盡，新恨忽相隨”（《春睡》）。她那無可安放的心愁結恨綰，仿佛平生是不能展眉盡歡了。但一個詩人的心靈之豐富與強大可能超乎她自己的認知和想象，在“斷腸”聲外，我分明還聽到了她閑雅悠然的吟詠與熱烈真誠的贊嘆。最灰冷的冬日應是體弱怯寒的她最難將息的時日，然而她舒展心情，靜觀梅枝映窗，在冬天里寫出溫柔旖旎的詩句——“惟有梅花無限意，射人又放一枝春”（《冬日梅窗書事四首·其一》），“愛日烘檐暖似春，梅花描摸雪精神”（《其二》），“未容明月橫疏影，且得清香寄酒杯”（《其三》），“的皪江梅淺淺春，小窗相對自清新”（《其四》）。她能發現生活中微小美好的瞬間，她流淚的生命里也有真正歡愉的時刻。而這首《念奴嬌·催雪》自有靜觀萬物的“閑雅”與深情愛賞的“熱烈”。

窗外灰霾仍重。此刻我在想，等雪到底是等什么。無須戴口罩隔離的干凈空氣？一洗如碧的天色？是，也不全是，我在等只屬于冬天的詩意，好讓我在繁雜的罅隙里有一寸美麗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