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夫
一
每當糖罐子花開,就不禁想起母親那甜甜的笑。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家家戶戶都不富裕,母親總是想盡辦法,把日復一日的三餐,料理出花樣來。
父親是個表面嚴肅,卻也巴不得把生活過出滋味的人。盡管他表面上毫無所謂,可一旦勞累回來,看見桌上餐食依舊,就會輕輕地嘆息一聲:“吃不下。”只有母親是心領神會的,看著父親慢慢吞吞地用筷子輕敲碗沿,就會大聲呵責孩子們快快吃飯,吃完該干嗎干嗎去。之后就悄悄地摸索著腰間的鑰匙,去到放在廳堂一側的儲米柜里,哆哆嗦嗦地抓出幾塊埋窖在腌菜干里的豬油渣或是稻花魚干,并攏在袖子里藏著,待孩子們不留神間,揚手就扔進了父親的飯碗。每當這個時候,父親臉上就漾起一層苦澀的笑。
窮家難當啊,可憐我的母親,硬是把頭年殺豬熬油的板油和肥肉渣渣,用菜干窖藏到次年入夏,把夏秋收獲的泥鰍和田魚烤干,腌藏至入冬。不為別的,就為平時家里來了客人有個對付。
記得有幾次家里的客人“來不逢時”,就連母親偷藏的葷菜一塊也不剩了,母親便使喚我去找個誰家借兩個雞蛋來,并囑咐說,要是沒有兩個,一個也好。待我跑了好幾戶人家,好不容易借回兩個雞蛋,母親緊皺的眉頭才有了舒展。母親把雞蛋磕在碗里,一邊加水一邊往里頭添加自己磨制的山芋粉,然后用筷子使勁地搗攪均勻,再攤煎成薄餅切細了用辣椒炒,好歹算有個“好菜”招待客人。
在那些窮苦的日子里,父母對我卻有一種特殊的體恤。母親偷偷給父親加菜的秘密,一次兩次被我發覺后,就成了我們三人之間秘而不宣的默契。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年滿十六就嫁到我家,在我之前,生了三女二男,卻因山村缺醫少藥夭折了四個。聽說我小時候也“死”過幾回,每次奄奄一息被搶救回來的時候,母親就一把眼淚一把涕地對我訴說:“你可不能再對不起我十月懷胎,要知道,在你之前,已經沒了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可惜呀,你那大哥,長得是手肥腳粗,都七歲了,可怎么生一場病就那樣沒了。”嗚嗚,那時候看見母親哭,我還不懂得是不是也該哭,只是現在想起,心里卻禁不住涌起一陣隱隱的痛。
都怪我生不逢時,一出生就遇上波及全國的三年困難時期,嗷嗷待哺就缺衣少食,給我留下一副孱弱的肌體。還真不知是一出生就沒得吃餓壞了腸胃還是別的原因,從小到大的一日三餐,我還真就吃不過別人。幾次三番,都聽得母親為我擔憂:“你就不會多吃點飯呀?這么副身架,長大該怎么辦?”
因此,每當父親勞累回來吃不下飯,母親也就不避我,有時還會朝我使個眼神。我立馬就端著飯碗緊隨她身后溜下桌去,在她去為父親偷偷加菜的同時,先往我的飯碗里扔上個一兩塊,并隨聲囑咐:“躲外面吃去,別讓你弟妹們知道!”
我還就是這樣被父母寵著哄著長大的。
至今還記得上小學二年級那年,母親養的一群雞中,有一只小母雞一直病懨懨地不見長。別的雞都快要產蛋了,唯獨它,長得還不如一只小鳥。看見它那么落伍,有一天,我居然對母親說,干脆把它殺了讓我一個人吃。“你會不會說話呀?你又不是孤人兒!”當時,母親這樣罵我。不想當日,我就得了極度營養不良虛脫癥,臉色蒼白,虛汗直冒,昏死在地上。父母見狀慌了手腳。父親立馬把我抱到床上,又抖抖索索地打開他的抽屜,取出半截人參,命令似的對母親說:“快去殺一只雞,用湯把它燉了。”
或許我就是貪吃的命,待父母將人參雞湯為我灌下,不久臉上就泛起了紅潤,原來微弱的氣息,慢慢也勻稱了起來。父親仍然滿臉嚴肅,母親卻是淚流滿面。她讓父親抱著我來到灶膛前,一邊烤火,一邊一口一口地喂著我,讓我把那頭小母雞全部吃完,還不停地說:“就你貪吃,就你貪吃,這頭雞真就讓你一個人吃光啦。”待喂到最后一口,母親的臉上才露出了放心的笑。
歲月如流,時光荏苒。小時候的苦,現在說給兒孫們聽,他們總是“嗤嗤”地笑,“可能嗎?怎么可能?”他們把嘴巴嘟成“O”型,仿佛我在說天書。這也難怪,他們沒經歷過那吃糠咽菜的年代。
當然,那時候的窮和苦,作為小孩兒的我們,也是很難用心去體會的。只有擔負一家人生活重任的母親,把那窮和苦刻在心上。但窮歸窮,苦歸苦,母親總是會順應季節來調理生活,特別是菜蔬青黃不接的時候。比如遇上陰雨連綿,她就會用薄荷葉混磨米漿來攤煎餅,讓家人吃了祛除寒濕;夏秋菜蔬換季的時候,她就會有意撈一鍋爛米飯,將米飯放鍋里和面般地搗鼓,再做成丸子煮給家人吃,取個名字叫“硬米糍”;臘冬青菜斷檔的時候,她又會將南瓜呀、芋子呀、紅薯呀什么的,往爛米飯或是米漿里整,總是想盡辦法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出花樣。
過去的南方農村,是很難得見面食的。那時候,面粉、面條基本上是城鎮居民的專利。他們是拿工資的,手頭有現錢,憑糧食供應本就可以到人民公社所在地才有的糧站去購買。如果是鄉村的農民要吃面食,必須帶著大米去兌換,1斤大米換1斤面粉,另外還要再交3分錢現金,若是換面條,除了1斤換1斤,現金要交9分。那可不是一般人家都舍得的。村里人逢年過節的時候也會換上一些面條,那也只是專用于待客。所以山村農家要讓三餐改變花樣,就只能在大米的身上打主意,要么磨粉,要么磨漿,要么把米飯有意煮爛一些。
故鄉的3、4月,乍暖還寒,最是蔬菜青黃不接的時候。可造物主總是眷顧我的故鄉。清明時節,嫩綠的鼠菊草破土而出,綠油油的,人們便去到野外將其采回,再蒸上一鍋稍爛的粳米飯,放石臼中混合舂搗,做出青翠欲滴、草香撲鼻的“清明粿”。時令進入谷雨,便是糖罐子開花的季節。放眼望去,無論山邊還是溪畔,這里一簇簇、那兒一蓬蓬的翠綠之上,仿佛白蝶群舞。那便是糖罐子花了。潔白的花瓣向陽而開,金黃的花蕊在花心開放,賦予了花朵別樣的生動。蜜蜂和彩蝶飛舞于花叢之上,嚶嚶嗡嗡,不知它們究竟是在為花兒歌唱,還是在歡舞暖春的來臨。
糖罐子,學名金櫻子,甘澀性平,果實入藥利尿、補腎,其葉有解毒消腫作用,根作藥用亦能活血散瘀、祛風驅濕。
等到糖罐子又開花的時候,母親就會示意我們去采。但采糖罐子花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金櫻子屬薔薇科常綠攀緣灌木,枝稈密生倒掛獠牙般的銳刺,4月開多瓣白花,夏秋結實,果如壺瓶,表面亦被覆密密麻麻的尖銳小刺。
那一次,我是帶著弟妹一起去采花的。才出得村口,遠遠地就望見這邊一群、那邊一溜的紅男綠女已在采花,似乎他們都唱著歌,也蜜蜂彩蝶般,在灌木叢中掠起一串串悅耳的笑聲,驚飛了躲在枝頭上的鳥雀。那笑聲傳得很遠很遠,至今縈繞在我的心頭,難以忘懷。
我和弟妹只好往更遠處去。那是一片背山臨溪的山排田,山邊和溪畔各綻放著幾簇潔白的糖罐子花。我們幾乎是歡呼著涌向花叢前的,伸出小手就把花瓣一片片摘下。那糖罐子的母親也是愛護孩子的,一旦初綻的花瓣讓你采了去,花下的果果也是要凋敝的。所以我們每次去采花,雙手都免不了被扎得血紅點點。
眼看田邊的糖罐子花瓣已被我們采得差不多了,粗心而好強的弟弟看見花叢的中央,有幾朵還在格外誘人地招蜂引蝶,便踮起腳尖將手往叢中伸去,一個趔趄,半個身子伏在了滿是刺鉤的花叢上,被扎得齜牙咧嘴地叫喚。等他慢慢地站穩腳跟,把扯住衣袖的鉤鉤刺刺一一解開,想躍身離開花叢,不想一根隱蔽的刺刺鉤住了他的褲腳,又一個趔趄,弟弟四腳朝天,坐進了稻田的泥水里。弟弟的窘態,讓我和妹妹都笑彎了腰,笑得我們一個叫肚子疼,一個直流淚。
可惜那時候沒有那首歌,要不然,我們肯定高唱:“為了那花餅,這點痛,算什么?”
太陽快要西斜的時候,我和弟妹已采得好多的糖罐子花瓣回家。母親早就命姐姐把米漿磨好。母親是個手藝嫻熟的人,她叫姐姐生起灶火,我便踮起腳跟站在灶臺邊。眼看母親往鍋中抹一層食油,倒一勺和了花瓣的米漿,三煎二翻,一張含花的煎餅就大功告成,卷在手中隨口一咬,香噴噴,脆生生。
等到父親和叔叔都下地回來,母親已熬好一鍋濃稠的米粥,一家人就咬著甜甜的餅,就著濃濃的粥,母親笑,全家人也笑。
二
故鄉的端午粽,是很特別的。那粽子箬葉裹身,棕櫚束腰,像胸臀雙碩的熟女。褪去衣衫,脯身金燦燦,胖嘟嘟,香噴噴。
故鄉粽的特別,特別在它用特殊的植物堿制作。做粽子的堿灰,用黃豆株、糯谷稈、艾蒿、油茶樹和花殼竹等植物燒制,頭年就備好。
過去的時候,村里的農田由集體耕種糧食,田埂則分到各家各戶種植豆類。秋收時節,天氣晴好。每到這個時節的周末,盡管還是小學生的我們,也是很忙累的。我家種植的田埂豆有四個品種,分別是黃豆、豇豆、粉豆和紅米豆。豇豆、粉豆和紅米豆比黃豆成熟更早,而且是陸續成熟。每到周末,我就要跟著姐姐、帶著弟妹到地里將那些成熟的豆莢摘回。黃豆是最后并且統一成熟的。黃豆成熟的時候,田里的禾谷已經收割,漫漫田野只剩田埂上排排孑立的豆叢。因已經熟透,葉片全已凋落,赭褐色的枝稈就挺挺地擎舉著碩厚的果實。一些個喜歡拋頭露面的,早早地離開爆裂的豆莢,把個潔白的身子伏于地,似乎想在深秋之時還創出春來。
去收割黃豆,那是自帶筐籃或畚箕的。一人一把小鐮刀,到了地里,鐮刀平土而割,割完攏在一起背挑回家。待得到家,就把收獲傾到曬谷席上,任憑秋陽秋風將它們風干。曬得兩三個太陽,母親們就用搗衣捶在席上捶捶打打,我們做小孩的,就穿著布鞋在席上任意踐踏。等到所有果實全都脫離豆莢之后,大人就把豆子收了,再把剩余的空莢和植株捆起繼續晾曬。家家戶戶的豆子都曬干歸倉,就開始燒制第二年做端午粽的草木灰,說是燒堿。傍晚的時候,人們把曬谷坪上的谷席收了,再把土坪掃凈,曬干的豆殼豆株和糯谷稈當火引,山上砍來的艾蒿、油茶樹和花殼竹堆架其上,任其熊熊燃燒,畢剝作響的火堆里不時發出小竹節的爆裂聲,直把個小山村映得通紅,又響得節日般熱鬧。
造物主對故鄉就是眷顧。幾處山上生長著一種特殊的小竹子,竹竿只有毛筆桿大小,并有硬殼裹著,每節互生著一片寬寬長長的葉子。其實它的名字叫箬竹,但故鄉人就叫它“粽殼竹”。家家戶戶也都是頭年就把粽葉采回的,就連捆綁粽子的棕櫚葉也一同砍回撕扯好,一沓沓、一束束掛在柱子上晾去青異味,只待來年端午再清水泡軟使用。
在節日來臨前一兩天,故鄉的人就把粽子包好。記得那年才五月初三,母親一大早就將上好的糯米淘洗干凈,之后將收藏的草木灰裝在自制的苧麻布袋中,滾燙的開水往布袋中淋澆,金黃色的堿水就汩汩瀝出,并飄逸出濃郁的草香。淘洗好的糯米就用堿水浸泡。鄰居們都非常和睦,每當一家要包粽子,同厝屋的婦女們就不約而同地湊過來打“殲滅戰”,幫你家包完就幫她家,也沒人在乎先后,似乎她們心中早有默契。我家人口較多,幾個孩子都在上學,母親一口氣就浸泡了三斗多米。那天中午一吃過飯,鄰居們就圍坐在我家吃飯的八仙桌旁,有說有笑地幫我家包粽子。家鄉的粽葉又寬又長,一片葉子足夠包一個粽子,很少用兩片葉子疊加來裹一個粽子的。只見她們手抽一片粽葉,迅速將它卷成一個角斗,把泡發的糯米將角斗填滿,再一手拎起角斗在另一只手掌上抖實,馬上麻利地將葉片的剩余部分折疊過去,把角斗里的米包得嚴嚴實實,再用柔韌的棕櫚葉條子將它攔腰捆綁打結。一個粽子只要分把鐘的時間,就從她們手中活脫脫地誕生。大家把粽子絕大多數裹成有四個角的形狀,也用特大張的葉子裹出一些像山羊角的,大家就叫它“羊角粽”,也叫“外婆的腳”,那形狀也的確很像裹腳外婆的“三寸金蓮”。
大家首先幫我家包的是豆粽,母親準備了一些泡發的豇豆和紅米豆,和進糯米裹成豆粽,包完豆粽就包純糯米的“白粽”。眼看泡好的糯米所剩不多了,母親才滿臉通紅地從櫥柜里端出一碗切好的臘肉和一些榛子干,直羨慕得這些幫忙的婦女滿嘴“嘖嘖”出聲。
“你這個死女人,還留這一手,待會兒我也要切幾塊肉包幾個嘗嘗。”那年頭窮,沒幾家人舍得裹肉粽吃。在大家嘻嘻哈哈的歡聲笑語中,沒花多少工夫,三斗多米就包裹完了。然后就分門別類用布條做上記號,四角粽十個一組稱為一掛,“外婆的腳”則兩個一對,用長長的棕櫚葉條條連著,為的是讓小孩們掛在胸前好玩。
母親淘干兩口大鍋,把粽子填在鍋里,再倒入瀝出的草木灰堿水,猛火煨煮。不一會兒,金黃的堿水就在鍋中翻滾,一種特殊的清香就溢滿整個廚房。
端者,始也;午,十二地支之一。農歷五月地支為午,五月初五是第一個午日,固稱端午。端午正值初夏,屬梅雨季節,多雨潮濕,細菌繁殖快,人易染病。因而故鄉端午節的許多習俗也和各地是一樣的,“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兩髻,艾束著危冠。舊俗方儲藥,羸軀亦點丹。日斜吾事畢,一笑向杯盤。”
端午節的由來,說法很多,有說是為了紀念屈原,有說是為了紀念伍子胥,也有說是為了紀念曹娥,還有說是為驅避五月惡邪等等。但在我的故鄉,紀念屈原之說深入人心。因而故鄉的端午粽,特有著一層濃濃的尊師色彩。除了晚輩給至親長輩送節之外,每個在校學生給老師送節是不可免除的禮節。
還記得那年我給老師送節。家里的粽子剛剛起鍋,母親就交給我兩掛四角粽和一對羊角粽,并包了一個1元2角錢的小紅包,要我給老師送去。當我興沖沖地跑到學校敲開老師的門,臉已紅到脖子跟,丟下一句“老師好”,撒腿就往回跑,竟把母親交代要說一句“祝愿老師文采更高”之類的話忘得精光。但意想不到的是,放暑假時我得到的是老師給學生的最高回禮——一把紙扇、一個筆盒、一支圓珠筆、三支鉛筆和一張雙科都滿分的成績單。
又是一年端午日,我回到故鄉。一個當年的學生提著兩掛粽子,笑盈盈地對我說:“如今的孩子都進城讀書去了,村里早幾年就沒了學校,今天這粽子就由我這老學生孝敬您吧!”
唐代詩僧文秀曰:“節分端午自誰言,萬古傳聞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而今我說:“端午節由自誰緣,故鄉人只念屈原;為酬屈公忠魂在,香粽粒粒敬師賢。”
責任編輯 ?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