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黨的十八大以來,脫貧攻堅取得了決定性進展,現行標準下農村貧困人口從2012年的9899萬人減少到2018年的1660萬人。取得這些成績很不容易,但也要清楚認識到,從長遠看,要想從根本上消除貧困,離不開教育。教育要做的就是增強貧困地區群眾的自我發展能力,幫助他們從根本上擺脫貧困。從當前的脫貧攻堅工作安排看,教育扶貧其實肩負著雙重任務:扶智與扶志。同時,教育還承載著“兩不愁、三保障”中義務教育有保障、發展教育脫貧等重要任務。
結合調研情況,我認為一定要重視農村地區特別是貧困地區的教育發展。只有教育跟上了,才能激發貧困人口的內生動力,增強貧困群體的持續發展能力,貧困家庭才有希望能“轉運”,對未來的日子有奔頭、有盼頭。教育扶貧就是在營造扶志、扶智的環境,給錢、給物只能解決一時的問題,且容易“養懶漢”。要致力于轉變一些貧困人群的“等靠要”觀念,就需要讓孩子們接受良好教育。這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途徑。綜上,我認為要關注三個方面問題。
把最好的書給農村孩子看
近年西部整體教育水平有所提高,但農村教育仍有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就是農村中小學圖書館建設問題。這些年我大概走訪過100多所深度貧困地區的中小學,看到營養午餐的問題基本解決了,而且管理規范,但中小學圖書館建設的問題令人擔憂。
在走訪過的中小學圖書館里,我發現,不符合中小學閱讀要求的圖書非常多,圖書質量、品質比較差。有的學校圖書館和村里的農家書屋是一體的,但很多都是“鐵將軍”把門,不開放;規模大一點的學校,學生想每周借一次書都難以實現。大部分學校沒有專人管理圖書,老師也不了解什么年齡段的學生應該讀什么書,更談不上指導,校長和老師對閱讀普遍不夠重視。在西部縣城的一些重點學校,我看到大量圖書堆在倉庫里,有的放了兩三年甚至更久;還看到一些鄉村學校在改建時,把所有圖書全部封存在倉庫,我問校長為什么不開放,他回答說現在沒人管。
閱讀是教育里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老師教給孩子的東西有時可能不如圖書的影響大,一本好書能對孩子命運的改變發揮很大作用。蘇霍姆林斯基講過,當一個邊遠地區的農村孩子能讀到和城里孩子一樣好的圖書時,其實他們就已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短期內要提高西部老師的水準有一定難度,但讓優秀的圖書進入農村應該說是容易得多的。
最近我在看美國學者艾瑞克·唐納德·赫希在2006年寫的《知識匱乏:縮小美國兒童令人震驚的教育差距》。在美國,學校和學校之間的差距也主要體現在閱讀上。要提升農村孩子的教育質量,閱讀是最好、最易推動的策略,所以我建議:
一是要推出“精神正餐”工程,大力推進農村中小學的精神家園建設,讓學生得到滋養。
二是實施農村中小學圖書標準化工程,研制適合閱讀的書目,把最經典、最值得閱讀的書推廣到學校去,保證把最好的書給農村的孩子看。
三是加強農村中小學圖書館的專業建設。根據學校規模設置專/兼職的圖書管理員崗位,現在不僅是農村中小學圖書管理員,包括城市中小學的圖書管理員總體素質都是不夠高的。臺灣一位中學校長曾跟我說,他們學校的圖書館長是學校里最有學問的人,一定是學校里最懂圖書的人才能擔任這個職務。
四是鼓勵引導社會公益組織和民間團體捐贈優秀圖書,培訓閱讀推廣人,開展閱讀活動。
其實,圖書館的問題解決了,把孩子對閱讀的興趣點燃了,其作用不遜于任何好老師。
真正實現“一個都不落下”
第二個方面問題是殘障兒童的教育。殘障兒童被稱為“人間折翼的天使”,保障殘障人群獲得教育的權利是中國公平教育的宗旨,但殘疾兒童受教育的問題目前還得不到足夠的關注。統計數據顯示,全國還有60萬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失學輟學,但各地都說義務教育“一個都不落下”,那這60萬學生群體到底在哪?我最初判斷有部分是殘障兒童群體,后來有關摸底也印證了這一點。全國殘疾人基本服務狀況和需求專項調查顯示,全國殘疾兒童少年中沒有解決好義務教育問題的,81%為農業戶口,近80%生活在中西部地區。
當前,專業機構對殘障兒童入學的評估機制是不夠的,如何保證送教上門的質量也存在問題。我在調研中發現,很多送教上門的老師沒有學過特殊教育,完全不懂手語,不懂怎么對待和照顧殘障兒童。送教上門沒有標準,學生屬于幾級殘疾也沒有標準,保障機制也還不健全。近期,一個湖南特殊學校的老師對我說,送教上門基本是義務的,利用周六日上門,每月一次,去了以后拍照留底,填個檔案就回來了,至于效果好不好并不清楚。她提到,連路費都是自費的。可想而知,老師怎么會有積極性送教上門呢。
我建議:一是要加大中西部整體教育資源的布局和調整。結合教育扶貧,貫徹落實殘疾人教育條例。推動實施融合教育,重點推進普通學校的特教資源建設和特教教師配置。在世界范圍內,推進融合教育,把殘障兒童放入普通學校是普遍做法,但在我國的推進難度很大,我們把殘疾兒童放到特殊學校進行教育,其優點是集中資源,效率可能高一些。但這也相當于把普通孩子和殘疾孩子區隔開來,當殘疾孩子走向社會時,他們便缺乏和正常社會相處的經驗。目前我國師范教育體系里沒有特殊教育,我建議所有師范生都學學特殊教育,且最好以某一類型的特殊教育為必選課程。
二是嚴格界定送教上門的標準,針對不同殘疾兒童的類別和程度,建設由教育、心理康復、社會工作等專家組成的殘疾人教育委員會,落實“一人一案”。要對殘疾兒童進行有針對性的確認,什么學生可以送教,什么學生應該送教,什么學生送教要達到什么標準,目前這些規范是不夠的。
三是健全送教上門的“四個一”,包括:一支穩定送教隊伍。鼓勵地方因地制宜地多元化組建送教隊伍,加強對教師隊伍的特殊教育培訓,探索把特殊教育納入教師教育、準入、培訓和考核內容,適應融合教育的發展趨勢和就近送教上門的現實需求。可以統籌社會自愿力量或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提供。一套規范送教流程。按照教育規律,研究確定送教的工作方案、時間頻次、備課要點、授課內容、教學檔案等,落實好“一人一案”。一套標準特教課程,明確特教理念、目標、要求,加強對特教課程的編撰工作。一套跟蹤考評機制。教育部門加強對特殊教育的考評工作,研究特教規律。
四是細化特教生均公用經費的使用細則。把送教上門的適齡殘障兒童納入學籍管理,足額撥付6000元的生均公用經費。指導縣區制定出臺特教生均公用經費的使用細則,統籌考慮送教上門產生的費用和教師的津補貼、績效等,加強保障力度。
五是加強長效機制建設。加強殘聯、扶貧、民政、公安等部門及醫院方面的數據對比,摸清殘障人口和適齡殘障兒童的人口底數,為國家做好殘疾人事業提供數據支撐。進一步明確殘障標準。充分學習借鑒世界的經驗做法,根據我國發展階段,適時通過降低標準、擴大覆蓋面和種類、提高待遇等措施,充分保障殘障兒童的教育發展權利。進一步統籌解決升學和就業問題,加強研究和政策供給,解決出口問題,吸引更多殘障兒童接受義務教育。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第三個方面問題是職業教育。職業教育是離農村貧困人口和底層打工族距離最近、最能直接提升就業能力和收入水平的教育類型。因此,好的職業教育可以說是一條快捷的脫貧之路。在脫貧攻堅中,職業教育不僅大有可為,而且必須大有作為。
據媒體報道,甘肅現在每年有近6萬名貧困家庭學生接受免費中職教育,近3萬名貧困家庭學生在省內高職(專科)院校接受免費高職(專科)教育。2018年以來,甘肅確保自主招生院校50%的自主招生計劃面向省內58個貧困縣(市、區)和17個插花型貧困縣(市、區)實施分縣單獨測試招生,專門用于建檔立卡貧困戶學生,實現建檔立卡戶有技能需求人口接受職業教育全覆蓋。
我在湖南了解到,湖南推動實施了“一家一”助學工程,在國家的中職免除學費政策外,每個貧困學生每年能拿到資助金2000元,并在畢業后實現穩定就業。畢業生年薪一般在3萬元以上。這體現了職業教育在授人以漁、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方面的巨大作用。
然而從全國范圍看,當前職業教育資源的供給和農村脫貧需求之間仍不匹配,優質的職教資源、就業機會、新興產業主要集中在發達地區和大城市,而貧困人口或職業教育的生源主要在欠發達地區和農村。主要問題表現為:貧困地區職業院校基礎薄弱,無法為區域產業發展和脫貧攻堅提供高質量的職業教育。發達地區優質職業教育資源未能面向貧困地區發揮幫扶作用。近年來,一些經濟發達、匯集大批優質職教資源的城市,由于戶籍制度和招生政策限制,職校辦學規模驟減,與外地院校合作辦學處于停滯狀態。這實際上剝奪了貧困學生到大城市接受職業教育的機會。為此,我建議:
一是實施“職業教育脫貧國家工程”,整合教育部、人社部、扶貧辦等的培訓資金,針對地方產業發展和脫貧攻堅需要,把職業教育和培訓落實到每個貧困家庭和建檔立卡的所有適齡學生和貧困勞動者身上。
二是實施“全國教育資源一盤棋”,借鑒“內地西藏班”的經驗,要求或鼓勵各地已有的職業教育培訓資源,積極承擔向貧困家庭開放的任務,尤其是要盤活發達地區優質職教資源的存量,進一步向貧困地區開放。
三是開展以就業為導向,學制靈活、內容多樣的職業教育與技能培訓。以中等職業教育為主體,培養兩類人才:一類是面向貧困地區生產生活需要的本土人才,如產業技師、社區衛生院的醫生和護士、幼師、文化活動站指導老師,以及村干部等;另一類是面向城市流動的技能人才,采取就近、隨時、零存整取”等簡單方便的教育與培訓方式,把文化補習、技能訓練和學歷教育打通,實現職業教育的零門檻準入。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合適的職業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職業教育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最有效的路徑。讓貧困者通過職業教育與培訓改變命運,為自己也為下一代創造更美好的未來。
(作者系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蘇州大學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