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村寧次偷地圖

王自軍

1938年6月，日軍集結重兵，沿著長江，溯流而上，向武漢進攻。中國第五戰區、第九戰區在長江兩岸步步設防，進行阻擊。雙方在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個省份展開激戰。四個月后，日軍進逼目的地武漢，10月25日，日軍開始空襲武漢岱家山;27日，日軍占領武漢三鎮之一的漢陽，武漢宣告淪陷。

長江中下游地區是中國糧食重要產地，也是經濟重心，而日軍僅用四個月就占據長江沿岸四個省份;僅僅用三天時間，就攻占了當時中國的第二大城市武漢，這是為什么？

除了日軍武器精良，兵員作戰素質高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日軍總指揮官岡村寧次有一批詳盡的華中軍用地圖。岡村寧次的參謀官曾說：“武漢會戰和中國大陸各次作戰，多虧有這些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岡村寧次也在回憶錄中說：“武漢作戰時所用的華中地區五萬分之一地圖，大部分是我秘密得到的。”

岡村寧次是日軍指揮官，他怎么會得到中國華中地區的作戰地圖？

岡村寧次與孫傳芳

其實，早在全面侵華戰爭開始前，岡村寧次已經多次來到中國。

1907年，清政府向日本派遣了108名留學生，這些學生在東京士官學校學習軍事。108名學生被編為四個隊，其中一個隊的隊長，是當時23歲的岡村寧次。

在岡村寧次任隊長的這個隊中，隊員有孫傳芳、閻錫山、盧香亭、陳儀等人。比岡村寧次小一歲的孫傳芳和岡村寧次關系密切。兩年后，孫傳芳畢業回國，岡村寧次考上了日本陸軍大學。

1914年8月，岡村寧次被分配到參謀總部任中國班員，專門負責分析來自中國的情報。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加入協約國，對德宣戰，然后出兵占領德國在中國的勢力范圍山東，在特務機關工作的岡村寧次也踏上中國土地，搜集情報。

一戰結束后，岡村寧次頻繁來到中國，從事間諜活動。在閻錫山擔任山西統治者時，岡村寧次多次來到山西，和閻錫山建立親密關系，從山西竊取了大量情報。

1923年12月，岡村寧次擔任日本駐上海領事館武官，而孫傳芳當時已是一方諸侯。岡村寧次登門拜訪，為孫傳芳出謀劃策，讓他成為東南霸主。

1925年10月，孫傳芳組織五省聯軍，一舉擊敗張作霖的軍隊。為了感激岡村寧次，孫傳芳聘請岡村寧次擔任高級軍事顧問。

1926年7月，北伐戰爭爆發，北伐軍一路勢如破竹，目標直指割據自立的皖系軍閥吳佩孚、直系軍閥孫傳芳、奉系軍閥張作霖。北伐軍進攻江西時，孫傳芳緊急召集會議商量對策。為了對付北伐軍，岡村寧次來到前線南昌，南昌指揮官盧香亭也是岡村寧次的學生，他很信任岡村寧次，就把一大堆作戰地圖交給他，讓他制作作戰計劃。而岡村寧次看到這些地圖如獲至寶，制定好作戰計劃后，本來奉命要把這些地圖帶到九江的孫傳芳司令部，而他舍棄了所有行李，帶著這些地圖，坐著一艘小木船秘密潛逃。后，輾轉回到日本，把這些地圖交給參謀總部。

這些地圖，就是那些極為珍貴的五萬分之一地圖，在武漢會戰中發揮了重大作用。

岡村寧次還在回憶錄中寫道，侵華戰爭中，日軍所使用的的軍用地圖，只有一小部分是自行測量、繪制的，絕大部分是偷竊、繳獲中華民國測繪的地圖后翻印的。

因為寶貴的軍事地圖被日本特務偷走，中國軍隊只能重新繪制地圖，但因為時間倉促，形勢突變，這樣的地圖總是難如人意。

當時的軍政部長何應欽就曾經說，很多時候，中日雙方軍隊在同一地點交戰，中國軍隊手中的地圖，還沒有日軍手中的地圖詳細準確。日本軍隊手中的地圖，連什么地方有村莊，村莊旁有一棵什么樹，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日本特務有哪些人

岡村寧次只是當年日本特務中并不起眼的一個。在日本的特務系統中，比岡村寧次有名的大有人在。

日本特務，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維新時期，當時日本軍界活躍著兩種論調，一種是“征韓論”，一種是“征臺論”。為了了解朝鮮半島和臺灣島的情況，催生了日本特務組織，日本特務所提供的情報，在日軍占領朝鮮半島和臺灣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有鑒于此，1916年，日軍參謀本部在負責情報工作的第二部中，正式設立了“中國情報擔當課”，這些人員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學習漢語，并研究與中國相關的情報及戰略戰術。

這時候的日本特務，除了參謀本部“中國課”這些人，還有日本駐華使館的武官和駐華特務機關的人員。這些駐華使館的武官，名義上接受日本駐華公使的領導，實際上受日軍參謀本部的控制。駐華武官人員數量龐大，不但在北京、上海、南京的領事館里有，而且在濟南、福州、廣州、青島、漢口等地也設立了“特派武官”。這些武官權力很大，不但可以發展自己的“下線”，還可以動用日本在中國各地的租界駐軍。

日本這些“特派武官”剛一上任，就在參謀總部的授意下開始發展自己的“下線”，這些人中既有日本僑民，也有被收買的中國人。他們人數眾多，最少的也有幾十人。

除了以上三種人外，各軍閥部隊中的日本“軍事顧問”，也是日本特務中一支重要的力量。自從甲午海戰后，日本軍事實力受到中國各界的矚目，于是聘請日本軍事專家擔任顧問開始進入議題。辛亥革命后，日本“軍事顧問”更是大量來到中國。

日本“軍事顧問”活躍在軍閥混戰中，一度影響了中國軍事、外交的方方面面。日本人不需要發動戰爭，就攫取了中國利益。石原莞爾在奉系軍閥張作霖的軍隊中充當“軍事顧問”，在他的慫恿下，張作霖允許日本在東北駐軍、開礦、修建鐵路，日本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東北的經濟。

青木系和坂西系

清末民國，日本兩個著名的特務頭子，一個叫青木宣純，一個叫坂西利八郎。后來那些有名的日本特務，幾乎都是他們兩個的門徒。青木宣純的門徒叫做青木系，坂西利八郎的門徒叫做坂西系。按照傳承算起來，岡村寧次只能算是徒孫輩。

青木宣純當年創立了一個專門培養特務的機構：青木公館，培養出了近代日本第二代特務坂西利八郎等人。坂西利八郎學成后另立門戶，培養了日本的第三代特務，比如中國人非常熟悉的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本莊繁等，都出自坂西利八郎的門下。這些人曾都和岡村寧次一起，擔任師團長和派遣軍司令官等職，侵略中國。青木宣純有個女婿叫做磯谷廉介，也擔任過日軍師團長，電影《血戰臺兒莊》中有他的名字，當年在臺兒莊戰場上與中國第五戰區激戰的有兩個日本師團，一個是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一個是磯谷廉介的第十師團。磯谷廉介后來還擔任關東軍參謀長和日本占領時期的香港第一任總督。

青木宣純被稱為日本近代諜戰鼻祖，他自小就對中國歷史極有興趣。有關資料記載，他對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研究，始于《三國志》。1897年，青木宣純來到中國，在眾多官吏中看中了袁世凱，認為此人以后必定飛黃騰達。他有意識地接近袁，成為后者的座上客。就是在這個時期，青木宣純在天津設立青木公館，結交中國上層人士，廣泛發展組織，開展特務活動。

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袁世凱不但同意將轄內的特務機關轉交給青木宣純，讓他們為日本人服務，提供情報，還命令滿蒙地區的地方武裝和馬賊土匪聽命于青木宣純。這場戰爭日本能夠取勝，除了前方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等的廝殺外，還有敵后戰場青木宣純的情報工作和破壞工作。

袁世凱把青木宣純當成親信，而青木宣純卻沒有把袁世凱當成知己。當討袁戰爭開始，袁世凱急需青木宣純的支持時，青木宣純卻轉而投向南方的革命軍。他是日本陸軍中討袁最堅定的人。

坂西利八郎比青木宣純小11歲，出自青木宣純的門下，當袁世凱對青木宣純極度信任時，青木宣純就推薦坂西利八郎擔任袁世凱的練兵顧問和翻譯官，袁世凱對他同樣非常信任。

1911年，武昌首義，清帝退位。為了研究中國新的形勢，坂西利八郎奉日本參謀總部的密令，在北京開設坂西公館，和當年的青木公館一樣，同樣是特務機關。后來，在北洋軍閥執政的十余年間，坂西公館都長袖善舞，是歷任總統的座上客，或擔任顧問，或肩負要職，對當時的歷史走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坂西利八郎的徒弟中，最有名的是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本莊繁，三人后來都是日本甲級戰犯，前兩個被處以絞刑，最后一個畏罪自殺。

如何收集情報

板垣征四郎是日本近代第三代特務。

1935年，時任偽滿洲國副總參謀長的板垣征四郎，騎著馬，從當時的察哈爾省蔚縣進入山西。為了迷惑山西省主席閻錫山，他還專門寫信給閻，說他素來信佛，這次來山西是為了朝拜五臺山，之所以不坐飛機不坐車，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心。閻錫山信以為真。

此次，板垣征四郎查看了山西北部的地形地貌，了解了行程路線，繪制了非常精準的雁北地圖。雁北本來崇山峻嶺，易守難攻，而這些情況全部被板垣征四郎掌握。

1937年9月6日，抗戰開始兩個月，對山西覬覦良久的板垣征四郎帶領第五師團的一個旅團，沿著自己兩年前勘測好的“旅游線路”，向著山西進發。五天后占領察哈爾省蔚縣，八天后占領山西廣靈縣……

山西突遭日軍進攻，閻錫山急忙調集重兵，想要在大同、忻口、太原展開會戰，依靠山西復雜的地形地貌擋住日軍。然而，每次都被板垣征四郎搶得先機。至此，閻錫山才恍然大悟，兩年前的板垣征四郎并不是來旅游，而是來查看地形，繪制地圖。

最后，板垣征四郎占領了山西省會太原。因為板垣征四郎手下主力僅有一個旅團，當時就有“半個師團占山西”的說法。如果板垣征四郎對雁北的地形不熟悉，他進攻山西絕不會這么順利。

以旅游為名進入中國，是當時日本特務獲取情報的途徑之一。

與青木宣純同時代的特務柴五郎，于1884年進入中國，從事間諜活動。他首先學習了一口純正的北京話，然后以旅游者的身份出沒于華北和東北各地，繪制了非常詳細的北京周邊地圖和東北地圖，還繪制了朝鮮地圖。1900年，義和團進入北京，柴五郎憑借他對北京周邊道路的熟悉，帶著各國公使安全轉移到北京郊外，事后，他得到了西方各國的獎勵和授勛，聞名一時。

想要以旅游的身份獲取情報，首先要過語言關，這樣才能和當地人交流。青木宣純會說北京話，為了能去嶺南當特務，又專門學會了廣東話。同時期的日本特務小澤豁郎，也學會了福建話，這樣就能順利刺探到北洋水軍的重要情報，并且和中國的反清武裝建立聯系。

刺探情報的另一個途徑，是借助商業體系。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和中國人做生意。

岸田吟香早年來到上海，創辦了一個名叫“樂善堂”的貿易行。樂善堂的生意有兩種，制作出售眼藥水，印刷銷售書籍。據說岸田吟香曾幫助了一名英國傳教士，這名傳教士便把眼藥水的秘方送給了他。依靠眼藥水和書籍，岸田吟香獲取了巨額利潤，他和上海的上流人物都有來往，就連湖廣總督張之洞都買過他的眼藥水。

生意越做越大，岸田吟香又在漢口開設了樂善堂。樂善堂名為貿易行，實際上是日本的情報機關。

1888年，日軍參謀次長川上操六派遣荒尾精來到漢口樂善堂，組織日本特務全面收集中國各方面的情報。甲午海戰前夕，日本完成了長達兩千頁的《清商通覽》，這本“巨著”匯集了當時中國政治、軍事、文化、經濟、地理、交通、水文、氣候等等各方面的情況，遠超當時清政府對中國情況的掌握。

荒尾精，是日本特務史上非常有名的特務，也是最早的“東亞共榮論”提出者。

刺探情報還有一種途徑，是化裝成中國百姓。

按照日本參謀總部公布的資料，日軍所獲取的情報中，一半來自于中國官方，一半來自于中國民間。

中條山位于山西南部，這里曾是國軍在敵后戰場最大的一塊根據地，日軍從1938年開始，到1941年，一直無法占領這塊根據地，便稱中條山為“盲腸”。日軍看到正面進攻無法成功，便派遣大量特務化裝成老百姓，打聽中條山各個防御區指揮官的姓名。1941年5月7日，日軍開始進攻中條山，中國軍隊英勇防御，雙方相持不下。突然，中國軍隊后方接連出現爆炸聲，糧食輜重、橋梁道路、指揮樞紐，分別遭到破壞。而前方的守軍也遭到心理攻勢，日軍高喊著中國軍隊中營長連長的名字，逼迫繳械投降。前線指揮官聽到自己的名字，盡皆失色。僅僅一個月，中條山淪陷，國軍被俘3.5萬，陣亡4.2萬。而日軍的傷亡數字僅為國軍的三十分之一。蔣介石稱此戰為“從未有之恥辱”。

對華特務走向沒落

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日本對華特務逐漸走向沒落。沒落的原因，有內因和外因。

日本特務自誕生之日起，就有派閥之爭。當初日本特務在中國建立情報機構，主要依靠個人關系，這就無可避免地讓這些特務組織具有了“私企”特色。下級特務只聽從于自己的上級，而缺乏整體意識和全局觀念。

比如討袁戰爭時，坂西系在日本國內四處游說，希望日本政府支持北方的袁世凱，讓袁世凱統一中國。盡管青木宣純和坂西利八郎同為袁世凱的座上客和高級顧問，但青木系此時卻轉而投向南方的革命軍，特務本莊繁和寺內秀武為革命軍籌措武器，在財力和物力上給予大量支持。

由于日本特務觀點不一致，互相拆臺，影響了軍部對中國局勢的判斷，軍界認為日本特務“因私廢公”，缺乏對中國形勢的準確把握和嗅覺。

后來在是否支持張作霖，是否占領東北，是否發動對華戰爭等問題上，日本特務都分作兩派，吵鬧不休。然而，每一方都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能夠駁倒對方的分析和理由。軍部對他們漸漸失望。

比如，曾當過日本特務的佐佐木到一和松井石根，居然幻想依靠屠殺就可以摧毀中國人的反抗意志，逼迫中國投降。在占領南京后，他們展開瘋狂屠殺，然而中國不但沒有投降，反而更加堅定了抗戰到底的決心。

導致日本特務在中國走向沒落的，更主要還是外因。

清末和民國初期，日本特務之所以對中國局勢判斷準確，因為那時候的統治者和各軍閥全盤接受日本特務的建議和決斷。而從北伐戰爭開始，中國大量引進了蘇聯、德國等軍事強國的軍事理論和軍事顧問，日本特務“一家坐大”的局面被打破。后來，隨著皇姑屯事件和九一八事變發生，全國上下反日情緒高漲，日本顧問退出了中國政界和軍界，而蔣介石聘請的德國顧問，更有針對日本入侵的國防計劃。

西安事變后，日軍參謀總部要求日本特務提供有關中國共產黨的情況。日本特務認為，偏居于西北一隅的中國共產黨，不可能代替國民黨成為中國的領導者，所以僅僅喊出了“對華再認識”的口號，卻沒有拿出像樣的情報。

抗戰相持階段，岡村寧次擔任華北派遣軍司令官，使用“三光政策”和“囚籠戰術”，確實給敵后戰場的八路軍制造了麻煩，但仍然無法達到參謀總部交給他的任務：穩定華北，消滅中國武裝力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八路軍的武裝力量還越來越強，抗戰勝利后，達到了百萬之巨。

岡村寧次在華北的失敗，標志著日本特務在中國的徹底失敗。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