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旺舟
(湖北工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8)
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學術發展史來看,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秉承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學術傳統,始終對資本主義進行了較為深刻的批判性分析。面對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的轉型,西方馬克思主義從哲學、政治經濟學、大眾文化、意識形態等多個維度對資本主義進行了頗具特色的時代診斷,深入批判了資本主義的啟蒙精神、工具理性、經濟理性、科學技術、大眾文化、消費主義,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全面危機和完全異化。這種學術傳統也深刻影響了法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安德烈·高茲(André Gorz,1924—2007)作為當代法國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堅持從總體性維度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高茲的主要代表作包括《叛逆者》(1958)、《歷史的道德》(1959)、《艱難的社會主義》(1967)、《道德的基礎》(1977)、《勞動分工》(1978)、《作為政治學的生態學》(1980)、《告別工人階級》(1982)、《天堂之路:論勞動解放》(1985)、《經濟理性批判》(1989)、《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生態學》(1994)等。高茲畢生堅持對資本主義進行總體批判,他從技術和國家的視角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于我們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啟示。
首先,高茲反對“技術中性論”。高茲繼承了存在主義的相關觀點,從后工業社會的視角出發,反對“技術中性論”,指出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并不是完美無缺的,而是具有雙重性。一方面,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有著緊密聯系,成為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的工具,直接關系著社會權力的分配,并內嵌于資本主義總體結構之中。科學技術創造了大量的生產能力,推動了勞動方式的變革,拓展了人們的交往領域,擴大了人們的生活空間,豐富了人們的生活意義,而且有助于完善人們的本質力量,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乃至最終的解放。另一方面,資本主義使科學技術喪失了中立性,成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阻礙著社會的進步與人類的發展。“科學技術不是獨立于主導意識形態或者可以對它有免疫力的。它們作為生產力,服從于這個生產過程并和它整合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會帶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特質。”[注]André Gorz, The Division of Labour, Sussex, England:The Harvester Press,1978, p.165.
其次,高茲認為科學技術被納入到資本主義統治體系中,被嵌入了資本主義的權力關系,服從和服務于資本主義制度。科學技術也滲透進各種社會關系中,“科學技術在這四種關系的形成中起著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四種關系即生產者與其產品的關系;工人與之工作的關系;個人、集體和整個社會的關系以及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權利的分配制度、生產的社會關系以及勞動的等級分工是從技術中衍生出來的。……資本主義去除掉那些不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狀況的技術,而只發展那些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邏輯相一致的并且發展那些有助于資本主義進行持續統治的技術。”[注]André Gorz, Ecology As Politics. Boston:South End Press, 1980,pp.18 -19 .資本主義的科技的發展具有明顯的政治傾向,遵循著資本的邏輯,按照資本的要求,為資本主義的穩定與統治服務。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一直以資本主義生產為標志,圍繞著資本主義的經濟理性來運行,“經濟理性把利潤最大化建立在生產效率、消費和需求最大化的基礎上。只有通過這種最大化的消費和需求才能獲得資本的增殖。”[注]吳寧:《批判經濟理性、重建生態理性——高茲的現代性方案述評》,《哲學動態》2007年第7期。因此,科學技術受制于資本邏輯,資本通過科學技術獲得最大利潤,科學技術的所謂中立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再次,高茲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喪失了其中立性,淪為了資本主義統治的工具,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的這種非中立性勢必導致嚴重的異化,這些異化包括勞動的異化、人的異化、自然的異化,使得資本主義社會成為單向度的社會和風險社會。資本主義使科學技術成為可以計算的具有交換價值的東西,將科學技術同勞動條件和生產利潤結合起來,以此促進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和利潤的最大化。“資本主義的企業管理首要關注的并不是實現生產與自然的相平衡、生產與人的生活相協調,確保產品僅僅服務于公眾自己選擇的目標,使勞動變得更加愉快,而是以最小的成本生產最大限度的交換價值。”[注]André Gorz,Ecology As Politics. Boston : South End Press, 1980,p.5 .資本主義運用科學技術實施的勞動分工又會加劇勞動的破碎化,使工人無法掌控生產過程,使其從屬于機器,勞動成為異己的存在。“我們可以看到, 高茲是在說明所有的資本主義的勞動都是強制性的勞動、都是由資本的邏輯所強加給工人的。他認為, 這種強制性的勞動主要是為了消除工人的自主性。”[注]湯建龍:《安德瑞·高茲的“后馬克思”技術觀——資本主義技術和分工批判》,《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9年第1期。資本主義的技術變成了壓迫勞動者和人的工具,讓勞動者的勞動喪失了自主性和創造性,讓其受制于技術,給人帶來痛苦和壓抑。“高茲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與資本主義技術之間的關系, 指出,由于資本主義科學技術的運用服從于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 它造成了工人的異化。技術越發展, 機械化、自動化的程度越高,直接生產者也就越從屬于機器;技術越發展,工人受壓抑的程度越高。”[注]鄭憶石:《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觀辯證視域論析》,《教學與研究》2010年第3期。勞動的異化勢必導致人的異化,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確證的勞動成為遭受科學技術強制的活動之后,勞動喪失了原本的意義,導致人處在科學技術的專制和暴政中。人成為資本主義科學技術控制的對象和奴隸,人徹底喪失了主體性和批判精神,成為單向度的人。人本應具有豐富的生命特性,但是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消除了人的個性和差異,將人變成了資本主義生產系統中的一個零件和一部分,讓人成為了支離破碎的人。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也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使掌握高技術的人擁有特權,控制著那些不掌握先進科學技術的普通勞動者。這些掌握先進科學技術的人事實上成為資本的代理人,他們讓那些體力勞動者服從于機器和資本的統治,也在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之間形成了一種等級制的關系。這種等級制也會導致社會中的人群的分化,貧富差距和就業的分化更加嚴重,最終造成了新奴隸主義產生、人與人之間關系發生異化。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也導致了自然的異化。資本主義利用技術征服自然,將自然變成了謀取利益的工具,使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嚴重對立。資本主義對自然資源的過度剝奪勢必導致自然的破壞和生態失衡,加深了自然的異化。“資本主義可以通過生活的自然基礎再生產,使自己工業化并發展為有利可圖的生態商業,像其他消費品工業一樣遵從同樣的贏利規則。換言之,即不僅滿足基本需要盡可能合理化,還要有盈利商品最大可能的流動。生態技術法西斯主義還可能通過人工替換的自然圈層,把自然轉化為商業來再生產生活基礎,簡直就像按照生產和利潤最大化的要求,把生命的再生產、甚至人類生命的再生產工業化,把胎兒和器官商品化,把遺傳基因甚至人類的基因工具化。”[注]André Gorz, Capitalism,Socialism,Ecology,London and New York:Verso Press,1994,p.102 .資本主義不會顧及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就算生態環境的惡化威脅著自身的利益會對生態進行治理,也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利潤,也是為了更好地實現資本的增殖和擴張。
最后,高茲區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技術。高茲在1980年出版的《作為政治學的生態學》一書中,把現代技術劃分為性質上截然不同的兩類。一類技術是資本主義的技術,是硬技術,以核技術為代表;一類是社會主義的技術,是軟技術,即小規模的分散化技術。這兩類技術具有截然不同的特點和影響。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和社會主義社會的技術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社會主義的技術是勞動者創造的,并被其支配,因此既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也推動了人的發展,實現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統一。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受制于資本,僅僅是工具理性和經濟理性的體現,其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最大利潤,因此只會帶來獨裁和專制,是強制的和反民主的。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對我們的經濟從產品設計到消費和物質的再循環,對涉及能源的生產和運輸的所有環節,對化學工業、運輸業和農業等行業,都進行生態學的重建,因此,高茲認為要改變現在的各種異化和問題,就要使用可再生的能源,采用分散化的技術,并在此基礎上建立真正能夠民主使用技術的社會,重建人們的生活方式,重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關系。
高茲指出,要正確認識技術與資本主義國家的關系,首先就必須科學地分析資本主義國家的內在機制和運行特點。雖然資本主義國家都是實行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的市場經濟體制,但是與大多數人通常的看法相反,市場經濟在資本主義國家并沒有占據中心地位,因為這些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發展根本不受供求關系影響,而是受資本主義國家調控,特別是商品和服務的價值都是由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經濟規則來操控的。因此,資本主義國家作為資產階級的代理人,必須擁有強大的權威以捍衛資本邏輯操控的普遍的利益,并且為市場體系負責。
高茲強調資本主義國家與市場之間的密切關系,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已經深度嵌入市場體系之中,能有效地限制和調節市場。因此,在其對未來社會作出的設想中,高茲認為應該建立一個二元社會,即他主性領域和自主性領域二分的社會。在他主性領域中,國家起著關鍵作用,為社會成員提供必要的生產或生活資料,最大限度地維持一種個體成員和社會群體的穩定與合作,能夠解決社會發展所需的基本必需品,同時也為自主性領域的形成奠定基礎。這也意味著在國家控制的必然性領域通過經濟合理性實現了全面操控,而在其他的活動領域和市民社會中可以按照非經濟的方法來行動。
高茲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導致了工人階級的異化。資本主義國家是為資本邏輯服務的,其發展社會生產力只是為了鞏固資產階級的統治,而不是提高勞動者的生活水平。資本主義國家已經造成了工人階級內在的分裂和異化,并且已經形成了對社會的總體控制,特別是對工人階級更加嚴重的剝削和壓迫。高茲認為要改變工人階級受剝削和壓迫的處境,必須實現工具的轉變和社會的轉變,而技術在資本主義統治工具中占據核心地位,因此首先要改變資本主主義的技術。“技術是權力分配、生產的社會關系和勞動的等級分工所賴以存在的母體。社會選擇是在技術選擇的引導下被持續地強加于我們身上的。那些技術選擇并不是唯一的可能,它們大多數也不是最有效的。資本主義只發展那些和它的邏輯相一致的以及與它的持續統治相適應的那些技術。它廢除那些不加強現存流行社會關系的技術……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已內在于資本主義遺留給我們的技術中了。”[注]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80, p. 18.技術與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共同服務于資本邏輯的強制,服務于資本邏輯為了獲得最大利潤實施的對人的操控,技術的性質決定了國家機構的性質。“在高茲看來,科學技術決定其他的社會關系,是一切社會關系的母體,科學技術運用的性質和力度決定了國家的性質和結構,資本主義的生產和交換關系已經滲透到資本主義技術之中,改變資本主義的關鍵是對技術的選擇,生產工具的改變是社會改變的基本前提。”[注]朱波:《從階級革命論到技術決定論——淺析高茲對馬克思資本主義分析方法的改進》,《求是學刊》2011年第3期。因此,要改變資本主義社會,就必須改變作為工具的資本主義的技術和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同時要改變構建于其上的資本主義國家。
高茲提出技術的轉變與國家的轉變是密不可分的,在未來的后工業社會中,個體與集體或社區的關系將被新型技術所重建,從而有效增強社區或集體的經濟自主性,能有效平衡生產與消費的關系。但是高茲又指出,如果沒有整個社會的改變,作為工具的技術的改變也是不可能的,而且這種改變必須建立在對國家的控制之上。“為不同的技術而進行的斗爭是為一個不同的社會而斗爭的關鍵。國家的機構和結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技術的量級和性質決定的。”[注]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80, p. 19.因此,技術的轉變與國家的轉變必須同步,必須改變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將資本主義的技術轉變為社會主義的技術。
高茲指出,未來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不可能建立在資本主義的技術基礎上,而應該由廣大無產階級等勞動者直接掌握技術和控制機器,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不只是包括企業和機器,也包括科學技術。而只有無產階級掌握了科學技術才能為社會主義服務,才能實現社會的根本性的變革。“資本主義只發展那些和它的邏輯一致的以及同其持續統治一致的技術。它廢除那些不加強現存流行社會關系的技術……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已經內在于資本主義遺留給我們的技術中了。”[注]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80, p. 19.高茲主張要大力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經濟和政治的民主權利,實現個體乃至大眾都具有自主權,掌握和控制國家和技術。他指出:“社會主義并不對技術法西斯主義有天生的免疫力,相反,不管何時何地,只要它著手加強和繁殖國家權力而沒有同時發展市民社會的自主性,那么它都會企求于技術法西斯主義。”[注]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80, p. 20.因此,高茲進一步將工具的轉變——技術的轉變寄托于自由的個體,認為只有全新的技術和生產方式才能保障個體的自由發展,這些新的生產技術能夠增強社區和集體的經濟自主性,對生態環境也沒有危害,而且能夠同生產者和消費者對產品的控制結合起來。
基于以上認識,高茲指出,國家不管是在未來的后工業社會主義社會,還是在共產主義社會中,都不會完全消失和廢除,但在規模上應該同組織社會生產和滿足社會管理的基本需要相適應。高茲還以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為例說明這個問題,“高茲認為,這些社會主義國家當權的官僚機構的目標是維持與鞏固自己的權力,并削弱任何對其權威的挑戰或轉移這些挑戰”[注][加]威廉·萊斯:《滿足的限度》,李永學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頁。。而且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這些國家不斷引導公眾增加個人對商品的消費,以實現自我滿足的需要。“每一個官僚機構都傾向于使自己的力量永久化,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傾向于模仿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原因之一。正如生產者—消費者的分裂對生產政策沒有集體影響,不能設想其狀況有任何改善,除非個人消費增加,因此,官僚機構的自發傾向是增加個人消費,以維持和鞏固自身的力量,使生產者保持在個體消費者的狀態。”[注]Andre Gorz, Socialism and Revolution,New York :Anchor press,1973,p.197.國家是資本主義社會轉向社會主義社會的一個必要前提,國家可以對社會各個方面進行調節,對社會成員的行為進行規范,能起到其他所有機構不能發揮的作用。國家雖然作為積極統治的工具而存在,但是如果能很好地解決國家在他主領域的地位,并能同公民社會等其他領域相協調,那么國家就能扮演一個比較合適的角色,并且不會必然是暴力統治,反而會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這是同流行很久的新自由主義關于國家的角色定位不同,因為新自由主義主張放棄國家干預,削減公共福利開支,強調自由化和市場化。“近年來,面對金融危機引發的經濟沖擊和社會災難的持續發酵,保護主義、民粹主義對于全球化的聲討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全球化戰略和治理范式都出現了由市場邏輯向國家邏輯轉變的政治訴求。以往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倡導者和支持者正在被日漸增長的孤立主義、民粹主義的逆全球化傾向所取代,曾經的自由貿易倡導者也紛紛走向保護主義,從強調自由化、市場化的新自由主義范式向主張加強國家干預和社會保護轉變。”[注]劉儒、王換:《逆全球化背景下當代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再思考》,《山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社會大眾希望構建新型的社會關系和生產關系,由自己控制自己的行為和命運,這就需要國家一方面保障公民基本的安全、自由等權利,另一方面在整個社會的政治運行中承擔起應有的歷史責任。“高茲認為僧侶社會是如此, 希特勒的法西斯社會也如此, 同時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也是如此。國家這樣一個無主體的結構系統的功能被一個個人權威所代替, 必然性并沒有消除只是改變了發生作用的形式而已。高茲認為國家作為一種必然性領域的存在是不可能被完全消除的。”[注]湯建龍:《國家:不可徹底消除的必然性領域》,《理論探討》2009年第6期。因此,要對國家進行徹底變革,必然會經由技術的變革來實現,通過改變技術的性質、技術的內容、技術的發展方向來推動國家結構和國家性質的變化。
從高茲對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的批判及其對國家轉變的論述來看,他一方面遵循了始于盧卡奇開創的,發展于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路徑,另一方面與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技術批判理論不同。眾所周知,哈貝馬斯并不否認科學技術的積極作用,甚至認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隨著大規模的工業研究, 科學、技術及其運用結成了一個體系。于是,技術和科學便成了第一位的生產力。”[注][德] 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李黎、郭官義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頁。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是有條件的,是建立在西方工業革命基礎上的,是在西方由工業社會轉向后工業社會,體力勞動不斷減少,信息產業不斷增加的背景下產生的。“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命題的實質在于:“它突出了精神生產、精神生產的主體——知識分子, 精神生產的產品——科學、技術等在當今社會物質財富的創造、社會發展進步中的主導或首要作用。”[注]景中強:《論哈貝馬斯對“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獨特理解》,《蘭州學刊》2009年第1期。除此之外,哈貝馬斯還認為科學技術是意識形態,并且只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技術才具備意識形態的功能。這是因為科學技術在晚期資本主義時期是統治合法性的基礎,使政治問題變成了技術問題,并成功實現了其意識形態屬性,讓人們坦然接受現存社會制度,削弱了他們的批判意識,使行政機構的暴行合法化等。
如果說哈貝馬斯是從現代性的視角批判技術理性,那么高茲則是基于其人本主義的立場,圍繞實現人的自由解放的階級政治角度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的技術異化。高茲認為科學技術本質上具有資本主義的痼疾,有意識形態功能,并且同資本邏輯結合起來,共同對人進行總體控制,導致勞動異化、人的異化和社會的異化。此外,高茲將科學技術的作用和功能泛化,認為其既是作為生產力的因素而存在的,又是作為生產關系的一部分而起著重要的反作用,還認為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才導致異化,指出其制度和社會層面的根源,這個方面就同哈貝馬斯過于強調科學技術的工具價值和本身的消極影響,否定其重要的社會功能不同。因此,高茲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技術批判實質上是要人們認識到技術已經高度嵌入到資本主義統治體系之中,同資本主義的勞動分工、工人階級的分化、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生活方式有著緊密聯系,要實現異化的消除就必須實現對作為資本主義統治工具的科學技術和資本主義國家的超越。
綜上所述,高茲從反對“技術中性論”、科學技術的異化、資本主義國家的轉變等三個維度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批判,提出了一些創新性的思想理論觀點,這對于我們深入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統治手段和統治模式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具體來說,高茲資本主義批判理論具有如下幾個重要特點。
其一,根據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實際揭示了資本主義統治的主要手段和社會轉型。高茲通過分析資本主義制度在當今時代仍然繼續生存和發展并且其統治能力還在不斷擴大的實際,認為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技術已經同資本主義的政黨和國家機器一起成為了資本主義的“硬”統治手段,發揮著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和統治工具的職能,是資本主義總體統治體系的一部分,深深打上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烙印。消費主義文化則是軟統治手段的外在表現,經濟理性和工具理性則成為資本主義“軟硬”統治手段的核心。隨著這些統治手段的變化,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進入了所謂的后現代社會或消費社會,但其國家壟斷和帝國主義的特點并沒有改變,并在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雙重過程中實現了某種轉型。
其二,將技術的轉變同國家的轉變結合起來,凸顯了技術對于重建社會生產關系和社會形態的重要作用,豐富了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高茲對于資本主義技術的“非中立性”的認識直接繼承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科學技術理論,特別是哈貝馬斯的“科學技術即意識形態”和馬爾庫塞的科學技術異化的思想。高茲揭示了技術的資本主義運用導致了異化的生產與再生產,技術在“被異化”的同時卻又在不斷地制造著新的“異化”。技術成為了資本邏輯的幫兇,導致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政治的弱化,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由于資本主義矛盾產生的危機。高茲認為必須要消除資本主義的技術運用,只有如此才能消除資本邏輯的操控,使國家、社會、個體三者實現有機結合,為最終實現個體乃至人類的解放奠定基礎。
高茲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深刻反映了其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洞察和對未來社會主義的憧憬,但是其理論中還有幾個值得進一步商榷的問題。
其一,高茲將科學技術同勞動分工、社會轉變聯系起來,分析了科學技術的異化給社會帶來的影響,但對科學技術的認識具有片面性。高茲對科學技術的認識是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觀的繼承和發展,豐富了我們對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的認識,但是其科學技術觀具有技術決定論傾向,屬于更加激進的技術觀。雖然高茲對于技術的批判性分析具有重要的價值,但高茲陷入了對技術的片面認識當中。首先,技術的選擇和轉變雖然與國家的發展有密切的內在聯系,但國家的發展并不是單純依靠技術,還要依賴社會制度、生產力發展水平、人口素質、資源狀況等要素,國家和社會的發展是由各種因素綜合決定的。因此,要對資本主義進行根本變革,必須對技術、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進行全方位的變革。其次,高茲一方面認為資本主義的技術決定了勞動分工,勞動分工又導致工人的異化,使資本主義操控生產過程和消費過程,加強了對社會的整體控制;另一方面,他又指出技術無論在哪個社會都是集權的象征,這又顯得過于片面。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異化產生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技術本身并不具有意識形態屬性,也不決定某個社會的發展方向,是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導致了人的異化,體現了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異化的關系。而且馬克思也指出,現代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核心要素,科學技術在生產中的運用推動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創造出了巨大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資本主義國家運用科學技術推動著工業文明的持續加速發展,但同時也造成了社會分裂、人性扭曲,走向了對人的壓迫和對自然的掠奪。
其二,高茲的資本主義技術批判理論具有濃厚的悲觀主義與烏托邦色彩。從具體層面看,他夸大了科學技術的消極影響,只重視科學技術與資本邏輯的關系以及科學技術對社會大眾的控制,忽視了科學技術對社會發展的推動作用。他將未來社會設想成“二元社會”,認為他治性領域和自治性領域各有分工,希冀將外在的強制和個體的自主性完美地結合起來,能夠最大限度地限制經濟理性并消除異化,但這一構想在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下是無法實現的。高茲對未來社會的設想只是抽象地強調個體的自由解放,而缺乏對資本主義進行根本變革的策略,最終陷入了烏托邦主義之中。從宏觀層面看,高茲認為只有烏托邦的思想,才能讓左派政治力量充滿激情地去構建未來的后工業社會主義的烏托邦。他對后工業社會主義(生態社會主義)的構建就是現代烏托邦思想的體現,他的這一設想從理論上看較為合理,但由于脫離了現實的社會制度和生產關系,沒有對資本主義進行根本性變革,其理論就只能是一種空中樓閣,最多只是對人們進行思想上的洗禮,而無法落到實處。現實的資本主義盡管矛盾重重、危機四伏,但并沒有走向消亡,反而呈現出進一步發展的巨大潛力。高茲并沒有真正構建一個科學的理論,也沒有找到一條正確的革命道路,但是他給予人們一定的希望,構建了一個希望的烏托邦。
高茲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以及對未來理想社會的設想是頗具特色的,他的理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具有幾個方面的重要啟示:
第一,中國仍然需要通過科學技術創新推進制造業強國建設,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今天,互聯網技術、生物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等的快速發展,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在日益加速,交往空間在擴展,生命在延長,這一切都極大地推動了人類歷史的發展,對于中國來說,經過新中國70年特別是改革開放40年來的發展,中國已經建立了門類齊全的產業體系,綜合國力顯著增強,但是中國制造業大而不強,自主創新能力不夠,競爭力不強的格局仍然沒有根本改觀。隨著科學技術革命的快速發展,世界產業分工和經濟發展方式正在發生著重大變化,因此,我們要抓住這一重要的歷史機遇,按照“四個全面”戰略布局要求,實施制造強國戰略,堅定不移按照中國制造2025的要求切實推動中國制造業的升級換代,促進中國由制造業大國向制造業強國轉變,從而增強核心競爭力,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堅實的基礎。
第二,要立足于“四個偉大”,從全球層面深刻把握現代科學技術的總體效應。“四個偉大”即進行偉大斗爭、建設偉大工程、推進偉大事業、實現偉大夢想。“四個偉大”是緊密聯系的統一體,我黨要同腐敗現象、特權現象、“四風”問題、反華勢力、生態環境問題、貧困問題等做艱苦卓絕的長期斗爭,而只有把這些具有許多新的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進行到底,才能把為偉大工程、偉大事業、偉大夢想而不懈奮斗的偉大實踐進行到底。而黨的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統一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建設中。在全面推進“四個偉大”的歷史征程中要善于把握歷史發展的趨勢,處理好各種矛盾和問題,特別是要全面認識現代科學技術的總體效應。我們要深刻認識到,雖然科學技術不是萬能的,單純的科學技術也無法真正實現社會的變革,但是科學技術所帶來的人的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的改變,社會生產力的極大提高,直接改變了現代國家的形態和發展邏輯。20世紀40年代以來,隨著信息技術、生物技術、人工智能、新材料、新能源等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國際資本迅速擴張、滲透到世界各處,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的地理空間,帶來了國家內部的勞資矛盾,導致了一些國家出現了嚴重的經濟和社會動蕩,這給國家主權和治理帶來了深刻影響。作為國際治理主體的民族國家需要秉承互利共贏的原則,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目標,深化雙邊合作,增強互信。
第三,要在深刻把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階段性特點基礎上,深入推進國家、市場與社會的協調發展。我們要充分認識社會階層分化、利益多元化、矛盾復雜化等的現實情況,特別要認識到互聯網技術的發展深刻沖擊了傳統的企業、銀行、金融機構的運行,直接導致個人活動的網絡化以及社會認識的復雜化,從而導致國家的治理模式相應發生了變化。在這個方面,網絡技術的發展深刻改變了當代市場經濟的發展,衍生出一系列的社會問題,也影響著國家的安全和穩定,因此,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必須借助于網絡技術整合市場力量,正確處理好國家、市場與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通過國家權力調節市場,消解社會的沖突和矛盾,實現治理工具和治理理念的轉變,促進國家的穩定與和諧。
第四,要從治理目標、治理主體、治理方式、治理內容等幾個方面推進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面對新技術層出不窮,我們的國家治理要相應地進行調整,要充分地認識新技術帶來的國家治理兩面性問題,新技術的發展一方面帶來了治理成本的減少,比如可以通過網絡技術實現對輿情的控制,通過大數據掌握最新的國家經濟社會運行情況,為國家的決策提供幫助。另一方面也容易使得局部的輿情迅速擴大化,導致嚴重的群體性事件和社會問題,增加了治理的難度。從治理目標看,既要立足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偉大目標,也要增強生態環境保護,建設美麗中國的緊迫性,更要如期完成消除絕對貧困,建成小康社會的近期目標。從治理主體看,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信息流動更快更廣泛,已經超越了單一的領土國家,成為在全球空間進行擴展的現象,單純靠政府機構無法全面掌握信息并進行有針對性的處理,只有在國家主導的前提下,實現治理主體的多元化,也即拋棄單純靠政府機構來進行治理的模式,樹立人民群眾的主體性地位,發揮人民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要廣泛發動人民群眾,讓人民群眾真正參與國家事務的治理,讓人民掌握先進的技術,通過技術手段實現生產正義和分配正義,從而讓人民民主決策,讓人民來進行全面監督,推進國家治理的現代化。從治理方式看,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得原先垂直管理走向扁平治理,使治理更加具有針對性和實效性,因此要加強國家、企業、個人的三者聯動,中央和地方的雙向互動。從治理內容來看,要注重全面性和重點性。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就是圍繞“四個全面”和“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來展開建設,一方面進行頂層設計,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正常軌道上運行,另一方面試圖解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中的突出問題,當前突出的治理問題就是精準扶貧、貪污腐敗等,這些問題的解決也離不開科技的支撐,比如以科技扶貧、以科技追逃和查詢犯罪信息等,這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央政府堅持全面性和重點性相統一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