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V. 阿多拉茨基 撰 李乾坤 譯
本卷所收錄的主要是馬克思寫作于1843-1844年之交至1845年初的文章。其中大部分形成于1844年下半年。
這正是馬克思流亡巴黎期間,馬不停蹄地建構起世界觀的基礎,成為辯證唯物主義者的時間段。在這段時間里,馬克思也完成了向無產階級立場的轉變。這段時間也是為此后于1845年春天完成幾乎完整的論述而努力耕耘的階段。恩格斯在其1883年為《共產黨宣言》新版所做的序言中講到,馬克思和他在布魯塞爾相遇期間,以“明晰的語句”講述了歷史理論的本質:“每一歷史時代的經濟生產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的基礎;因此(從原始土地公有制解體以來)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即社會發展各個階段上被剝削階級和剝削階級之間、被統治階級和統治階級之間斗爭的歷史,而這個斗爭現在已經達到這樣一個階段,即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無產階級),如果不同時使整個社會永遠擺脫剝削、壓迫和階級斗爭,就不再能使自己從剝削它壓迫它的那個階級(資產階級)下解放出來。”[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頁。
因而在這里我們已經看到了馬克思理論的本質內容:他的唯物辯證法的方法;對一切歷史研究的嚴格的科學奠基;社會主義從烏托邦到科學的發展。
恩格斯在同一時間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了這一結果,以及馬克思在哪一點上再次走在了恩格斯的前面,對此恩格斯在其對馬克思的小冊子《揭露科隆共產黨人案件》所做的序言中做了陳述:“我在曼徹斯特時異常清晰地觀察到,迄今為止在歷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極小作用的經濟事實,至少在現代世界中是一個決定性的歷史力量;這些經濟事實形成了現代階級對立所由產生的基礎;這些階級對立,在它們因大工業而得到充分發展的國家里,因而特別是在英國,又是政黨形成的基礎,黨派斗爭的基礎,因而也是全部政治歷史的基礎。馬克思不僅得出同樣的看法,并且在《德法年鑒》(1844年)里已經把這些看法概括成如下的意思:決不是國家制約和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制約和決定國家,因而應該從經濟關系及其發展中來解釋政治及其歷史,而不是相反。當我1844年夏天在巴黎拜訪馬克思時,我們在一切理論領域中都顯出意見完全一致,從此就開始了我們共同的工作。當我們1845年春天在布魯塞爾再次會見時,馬克思已經從上述基本原理出發大致完成了發揮他的唯物主義歷史理論的工作,于是我們就著手在各個極為不同的方面詳細制定這些新觀點了?!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47-248頁。
在本卷中收集的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巴黎相遇前后一個月(1844年8月末),一直到二人在布魯塞爾重逢——在馬克思被基佐政府驅逐之后——期間的著作,這兩個生平的標志時間,我們是通過恩格斯的陳述獲知的。
在馬克思闡述了他的歷史觀的基石的同時,他立即就開始著手理論工作了。
但是同時——這一時刻對于巴黎時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他早在春天就已經尋找當時的共產主義小組,已經在與他直接和個人的接觸中研究他能夠在巴黎找到的工人秘密組織了:“我第一次逗留巴黎期間,經常同那里的同盟領導人以及法國大多數工人秘密團體的領導人保持私人交往”,但“并沒有加入其中任何一個團體”[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464頁。。這直接證明了這位無產階級解放斗爭的正在成熟中的理論家不僅親自接觸了工人群體的領袖,而且還接觸了工人群體。因此在我們發表的第三手稿中這樣說道:“當共產主義的手工業者聯合起來的時候,他們首先把學說、宣傳等等視為目的。但是同時,他們也因此而產生一種新的需要,即交往的需要,而作為手段出現的東西則成了目的。當法國社會主義工人聯合起來的時候,人們就可以看出,這一實踐運動取得了何等光輝的成果。吸煙、飲酒、吃飯等等在那里已經不再是聯合的手段,不再是聯系的手段。交往、聯合以及仍然以交往為目的的敘談,對他們來說是充分的,人與人之間的兄弟情誼在他們那里不是空話,而是真情,并且他們那由于勞動而變得堅實的形象向我們放射出人類崇高精神之光。”[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2頁。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再一次表述了這一印象:“人們只有了解英法兩國工人的鉆研精神、求知欲望、道德毅力和對自己發展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才能想象這個運動的合乎人道的崇高境界?!盵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0頁。而馬克思直接參與到工人運動之中——而且很快就處于了領袖的角色,可以確定于1845/46年間在布魯塞爾,也就是在他和恩格斯共同對理論問題進行了最終的闡述之后,“在布魯塞爾(是基佐把我放逐到那里去的),我曾同恩格斯、威·沃爾弗等人成立了一個到目前還存在的德意志工人教育協會”[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464頁。。但是在巴黎的這段時間首先是為這一理論地平做準備。
馬克思和恩格斯發現了無產階級的世界歷史角色,預見到了無產階級通過階級斗爭而獲得解放的道路,即革命并掌握國家權力,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其目的是揚棄階級,為一個無階級的共產主義社會而奮斗。對這一偉大歷史觀點的發現,使得馬克思和恩格斯當仁不讓地成為斗爭的無產階級的領袖和導師。
在本卷中收錄的文章和筆記的形成過程中,新世界觀的許多根本要素就已經清晰地展現出來了。馬克思已經站在了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已經是一位共產主義者。在本卷第一部分的《批判性評注》(KritischeRandglossen)[注]即《評“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改革”》一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68-489頁。中,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民主人士阿諾德·盧格給予了尖銳的批判,并清晰地描繪了無產階級獲得解放所必然要走的道路,即革命的道路。
“每一次革命都破壞舊社會,所以它是社會的每一次革命都推翻舊政權,所以它具有政治性?!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88頁。
我們在這里就遇到了已經輪廓清晰的思想,即只有通過革命,無產階級才能夠獲得社會主義。這一思想,這一認識,建立在對資本主義關系——其全部矛盾以及消滅這些矛盾的斗爭——的深入研究之上。
這標識出了馬克思的科學興趣在每個階段所選擇的方向,馬克思在對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代表作家(其中大部分翻譯為法文)的全面研究的同時,也繼續緊張地進行他的歷史研究,它主要集中在法國大革命之上。盧格在1844年夏天寫給不同收信人的信中一再說道,馬克思計劃寫一部關于國民會議(Konvent)的巨著,并且“為此讀了大量的東西”[注]Arnold Ruges Briefwechsel und Tagebuchbl?tter. I. Bd. P.362; vgl. auch p. 345, 354.。關于這一研究的另外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在本卷出版的《勒·勒瓦瑟爾回憶錄》的摘抄和內容提要,它代表性地存在于同一摘錄筆記本中,在這一筆記本中還包括了摘抄亞當·斯密的一部分。對法國大革命的出色描寫,正如在《神圣家族》中所表現出的,在這些繼續寫作的著作的特征上一點不遜色,它與經濟學的研究共同前進。在1845年春天馬克思還曾打算寫一部關于法國大革命史的著作。在寫下了著名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同一筆記本中,還有肯定是在同一時期寫下的對一部著作的提綱:資產階級國家的產生——法國大革命史。這證明了,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偉大自我表述,它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最早的全面闡述,只有在對政治經濟學的深入研究以及法國大革命的經驗之上才能完成。
馬克思“1843年在巴黎開始研究經濟學時,是從偉大的英國人和法國人開始的”,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二卷序言中這樣確認。這一研究的第一個成果就呈現在本卷的材料中:一部分是關于工資、資本利潤、地租、貨幣等等的殘篇式的論文,我們將其歸納為《經濟學哲學手稿》,在這里第一次完整地刊印(S.437-172)[注]此前作為“神圣家族的準備材料”以俄文發表在《馬恩文庫》第3卷,莫斯科1927年版,第247-286頁。,另外還有政治經濟學經典作家著作的大量摘錄,我們選擇了一部分進行發表(S.437-583),有趣的是通過它們和上文提及的論文的直接關系,作為這些論文的直接準備,它們構成了馬克思工作方式的典型例子。早在這些縱橫交錯的評注的摘錄之上,就已經開始了批判性思考的建構,從中可以走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更高階段,最終走向《資本論》。事實上在《資本論》的文本中已經可以發現使用了很多在這里刊印的摘錄。
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描述了工人、資本家和地主的階級地位,對貨幣、工資、利潤和地租進行了分析。馬克思搜集了展現資本主義的全面描述和特征的材料。他的詳細闡述在這里已經包括了我們后面在《哲學的貧困》和《共產黨宣言》中會再次看到的卓越、流暢的表述。
馬克思討論了站在全部產業大軍頂端的工業資本家階級(S.51)。他強調了這一事實,即現在“在居民中大體上只剩下兩個階級:工人階級和資本家階級”(S.75)。工人在這一社會狀況之中淪落為商品的狀態,“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S.82)。工人“本身是資本、商品”(S.103)。
同樣,隨著生產的發展,財富積累的增長,工人的生活水平卻在下降:“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S.82)“加在他們身上的勞動,時間越長,越使他們痛苦和厭惡,他們所得的報酬也就越少”(S.51)。通過這樣的敘述,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真正矛盾在工人的定位上透徹地展現出來,盡管還常常披著哲學的、費爾巴哈術語的外衣。“按照國民經濟學的規律,工人在他的對象中的異化表現在:工人生產得越多,他能夠消費的越少;他創造的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有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越有力量,工人越無力;勞動越機巧,工人越愚笨,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S.84)
馬克思指出了在資本家之下,工人階級真正的奴役狀態:“因此,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力。”(S.52)因此“土地所有者和資本家……不過是享有特權的、閑散的神仙——處處高踞于工人之上,并對工人發號施令。”(S.44)馬克思還談到工人的“外化”,他們的“自我異化”,這存在于:“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于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愿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S.85f.)關于雇傭奴役制他看到,“工人的活動并非他的自主活動。他的活動屬于別人,這種活動是他自身的喪失?!?S.86)當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對對象化勞動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對象的關系,那么他對這一對象所以發生這種關系就在于有另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人是這一對象的主宰。”(S.90)雇傭奴役制的根本就是私有財產(vgl. S.91 f.)。
既然在這一手稿中已經將在《德法年鑒》中清晰闡述的無產階級世界歷史角色,與揚棄資本主義的矛盾的思想,雖然并不像在《神圣家族》中那樣詳細,但也已經證明馬克思已經徹底是一位辯證唯物主義者了。他揭露了國民經濟學理論的階級特征(s. S. 101 f.)并將階級矛盾理解為深藏于資本主義社會最深內核中的必然矛盾。這樣他揭示了,要從這些資本主義關系本質及其理論反映即國民經濟學的矛盾出發。因此馬克思的方法也恰恰成為黑格爾方法的“顛倒”。在這些事實之外,馬克思并未進行觀念的比較和區別,而是確立了另外一些事實。他觀察了客觀的物質世界的辯證法,并確信,概念的辯證法,意識的辯證法,只是對客觀物質世界的反映。
馬克思1873年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寫道:“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甚至被他在觀念這一名稱下轉化為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將近30年以前,當黑格爾辯證法還很流行的時候,我就批判過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方面。”[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很顯然他這里指的就是《神圣家族》,而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在本卷刊印的手稿中也表現得非常豐富了。
在一篇探討整個黑格爾哲學問題的論文中(S.150 ff.),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辯證法作出了評價和批判。這篇論文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在我們全集的第一卷,讀者們可以看到馬克思的《黑格爾國家法批判》[注]Marx-Engels-Gesamtausgabe, I.Abt., Bd. 1, I. Hbd. S. 401 ff.,在這一語境中已經對黑格爾唯心主義在整體上進行了批判。在這里,再次對黑格爾的方法進行了批判,這一批判是必然要做的,因為沒有這種批判,從唯心主義和“神學”中解放出來就不可能實現。
馬克思將黑格爾的歷史考察方式評價為有價值的,它將全部發展過程的內在合規律性理解為矛盾斗爭之上建立起來的過程,以及黑格爾對于人類的創造者和培育者的勞動的評價也是有價值的。
“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做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做非對象化,看做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S.156)
對勞動在人類的歷史發展中的決定性地位的強調,是黑格爾的一個偉大貢獻。然而馬克思同時指出了黑格爾觀點的薄弱方面:黑格爾僅僅承認抽象的、精神的勞動。在黑格爾那里,人是一個“非對象性的,唯靈論的存在物”。黑格爾看待問題方法的不足,還建立在另一個基礎之上:黑格爾“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S.157)換句話說,黑格爾忽視了資本主義的矛盾。
接下來馬克思注意到,“黑格爾用那在自身內部旋轉的抽象行動來代替這些僵化的抽象概念。”(S.170)黑格爾概念的辯證運動,意味著對立于形而上學抽象的遲鈍的、僵化的概念的進步。然而黑格爾的思想事實上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就是在自身內部的純粹的、不停息的旋轉。”(S.168)然而,馬克思注意到,在黑格爾的闡述中盡管有普遍的錯誤的唯心主義立場,也有豐富的正確內容。在《神圣家族》第五章馬克思明確地強調,黑格爾“在思辨的敘述中作出把握住事物本身的、真實的敘述。這種思辨發展之中的現實的發展會使讀者把思辨的發展當做現實的發展,而把現實的發展當做思辨的發展?!?S.231)然而黑格爾著作的這些正確方面,卻與其一般的錯誤唯心主義立場相對立。
在黑格爾那里,積極的知識內容顯露了出來,然而它們卻不能避免最深層的謬誤。“黑格爾把人變成自我意識的人,而不是把自我意識變成人的自我意識,變成現實的人即生活在現實的實物世界中并受這一世界制約的人的自我意識。”(S.370)
因此馬克思在費爾巴哈之后,必然要認識到要“決心拋棄抽象而去觀察一番擺脫了它的自然界”(S.169)。但是他并不停留在自然的觀察之上。他的主要注意力更多放在了人類社會之上。因為“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為與人分隔開來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S.170)。在對社會的觀察上,馬克思沒有像一個形而上學家那樣,而是作為研究者,作為唯物主義者,作為實踐的政治家和階級斗爭的參與者,他將他的政治觀點奠基在階級的科學之上,奠定在對階級的產生、發展和斗爭中的相互關系的研究之上。
早在馬克思1843年3月13日寫給盧格的信中,馬克思就注意到費爾巴哈對社會和政治問題的冷漠是一種錯誤,“費爾巴哈的警句只有一點不能使我滿意,這就是:他過多地強調自然而過少地強調政治。然而這一聯盟是現代哲學能夠借以成為真理的唯一聯盟?!盵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42-443頁。馬克思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正是在努力走向已經在這里揭示了的唯一正確的目的地。
通過對社會中的現實矛盾的徹底研究,以及通過對政治斗爭的活躍參與,馬克思發展并具體化了他的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方法。與他從空洞的“純粹抽象”中解放出來的探索相一致,馬克思轉向了對資本主義的真實經濟結構的深刻研究,并開始寫作政治經濟學。
在這一基礎性工作的進程中,只有一段特殊的插曲,構成了《神圣家族》的寫作。這一著作是和恩格斯共同起草的,但是基本上是由馬克思闡述的,只有大約1到1.5印張是由恩格斯寫作的。
《神圣家族》直接針對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前的朋友,左派黑格爾主義者,激進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代表,其中首先針對的是布魯諾·鮑威爾,他在做《文學匯報》編輯時攻擊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
列寧在他對《神圣家族》的內容摘要之中注意到,馬克思在這一著作中“從黑格爾哲學轉向社會主義”。“這個轉變是顯著的”,列寧寫道,“可以看出馬克思已經掌握了什么以及他如何轉到新的思想領域”[注]《列寧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頁。。列寧逐字引用了第四章的很長一段(在本卷第205-207頁),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馬克思是如何作為一位辯證唯物主義者來努力解釋社會發展的問題的。他清楚地看到了為無產階級確立的革命任務?!盁o產階級……執行著私有制因產生無產階級而給自己做出的判決。無產階級在獲得勝利之后,無論怎樣都不會成為社會的絕對方面,因為它只有消滅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對立面才能獲得勝利。隨著無產階級的勝利,無產階級本身以及制約著它的對立面——私有制都趨于消滅?!?S.206)
馬克思以純粹唯物主義的方式論證了無產階級的世界歷史任務。
“如果社會主義的著作家們把這種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作用歸之于無產階級,那末這決不像批判的批判硬要我們相信的那樣是由于他們把無產者看做神的緣故。倒是相反。由于在已經形成的無產階級身上實際上已完全喪失了一切合乎人性的東西,甚至完全喪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觀,由于在無產階級的生活條件中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達到了違反人性的頂點,由于在無產階級身上人失去了自己,同時他不僅在理論上意識到了這種損失,而且還直接由于不可避免的、無法掩飾的、絕對不可抗拒的貧困——必然性的這種實際表現——的逼迫,不得不憤怒地反對這種違反人性的現象,由于這一切,所以無產階級能夠而且必須自己解放自己。但是,如果它不消滅它本身的生活條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滅集中表現在它本身處境中的現代社會的一切違反人性的生活條件,它就不能消滅它本身的生活條件。它不是白白地經受了勞動那種嚴酷的但是能把人鍛煉成鋼鐵的教育的。問題不在于目前某個無產者或者甚至整個無產階級把什么看做自己的目的,問題在于究竟什么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由于其本身的存在必然在歷史上有些什么作為。它的目的和它的歷史任務已由它自己的生活狀況以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整個結構最明顯地無可辯駁地預示出來了?!?S.206f.)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和恩格斯與黑格爾主義的唯心主義作斗爭。作為黑格爾追隨者——他們組成了“批判的批判”——方法論上的主要缺陷,馬克思指出了他們愛好于將一切都還原到精神的領域?!罢张械呐械囊庖?,一切禍害都只在工人們的‘思維’中?!?S.223)“絕對的批判從黑格爾的‘現象學’中至少學會了一種技藝,這就是把現實的、客觀的、在我身外存在著的鏈條變成只是觀念的、只是主觀的、只是在我身內存在著的鏈條,因而也就把一切外部的感性的斗爭都變成了純粹觀念的斗爭?!?S.254)
布魯諾·鮑威爾將觀念解釋為歷史運動的力量,與之相反馬克思提出了如下的觀點:“思想根本不能實現什么東西。為了實現思想,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S.294)馬克思將狂熱的,唯心主義的,“超越塵世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作為“群眾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對立面,所有工人階級的現實斗爭,以及在他們的領導下,所有勞動群眾——為了揚棄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為了消滅資本主義社會狀況。在更為清晰的預見中,逐漸形成的無產階級革命在群眾之中可以找到無可比擬的深遠的回響,而且作為一場過去的革命,馬克思寫道:“歷史活動是群眾的事業,隨著歷史活動的深入,必將是群眾隊伍的擴大?!?S.253)
在對蒲魯東的社會主義觀的闡述中,馬克思指出,蒲魯東并沒有足夠清楚地闡述出無產階級的任務。蒲魯東將“平等的占有”的理想當做目標。相反馬克思認為:“‘平等占有’是政治經濟的觀念,因而還是下面這個事實的異化表現: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定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系,是人對人的社會關系。蒲魯東在政治經濟的異化范圍內來克服政治經濟的異化?!?S.213)馬克思在這里指出了無產階級的真正任務,它不僅是要達到對占有的簡單平衡,而是還要爭取對人類社會的徹底的變革,對生產關系的變革。
列寧在對《神圣家族》的摘要中將這點看得尤為重要,因為它證明了“馬克思如何接近自己的整個‘體系’的基本思想——即如何接近生產的社會關系這個思想”[注]《列寧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頁。。
這些簡短的概述,只允許我們粗略地涉及全部的問題,它們構成了本卷的主要內容。但是還是必須個別地提及一下對唯心主義所做的卓越批判,它在第五章第2節,以“思辨結構的秘密”為題,以及還有第六章第3節中的以“對法國唯物主義的批判的戰斗”為題的篇幅簡短,但卻極具價值的對唯物主義史的概述。上文提到過的對法國大革命的分析和歷史評價,放在了“對法國唯物主義的批判的戰斗”部分之前,這清楚地展示出,馬克思在前往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道路上邁出了多大的一步,假如人們對馬克思在《黑格爾國家法批判》中的法國大革命的詳細論述持相反意見的話。
借助于《神圣家族》人們可以證明,馬克思在他們的寫作期間已經形成了“革命的唯物主義的社會主義”的基石,正如列寧在他關于恩格斯的文章中講到的[注]Lenin, Socinenija (Werke). 2. Ausgabe des Lenin-Instituts. Bd. I. Leningrad 1926. P.412。此外馬克思自己還對《神圣家族》有過一個評價。在他二十年后再次瀏覽這本書的印刷本時,并沒有發現什么嚴肅的錯誤。他在1867年4月24日給恩格斯的信中寫道,他當時正在庫格曼家里做客,在一份馬克思恩格斯的文集之中找到了《神圣家族》這本書。“我愉快又驚訝地發現,我們對這一著作不必太慚愧,盡管對費爾巴哈的崇拜如今顯得太可笑了。”[注]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未收錄這封信,此處為本文譯者翻譯。
馬克思的世界觀在這一階段已經確定了他的革命觀點的特定要素,這是如此的確定,這樣的話就缺少對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缺陷所進行的最終的、尖銳的批判。但是不能誤認的是這一事實,在稍晚一些的1845年春天,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做的批判,已經在《神圣家族》中預告了。鮑威爾的對人的以及他的世界歷史的“神學”抽象,并非“對抽象人的禮拜,它構成了費爾巴哈宗教研究的核心” ,與之相反,而恰恰是一種“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的發展的科學”。恩格斯因而完全正確地在他的《費爾巴哈》第三章的結尾確定:“這個超出費爾巴哈而進一步發展費爾巴哈觀點的工作,是由馬克思于 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開始的?!盵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5頁。
總而言之,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當時領導的斗爭的主陣地,是針對黑格爾思辨哲學,針對“批判的批判”的,“批判的批判”并沒能離開抽象的地基,將自身停留在黑格爾的“神學”之中,對其所作的是可笑的表面斗爭。
對馬克思所發現的方法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進一步加工和具體化,這一方法是對費爾巴哈的真正批判,此后與立足于費爾巴哈哲學之上的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的觀點的全面細致研究,后者作為邁向最后的自我闡述的決定性一步,發生在1845/46年間。這一階段的著作將作為我們全集的第五卷的內容。
*
我們對由舊的編輯所形成的《神圣家族》和《經濟學哲學手稿》文本進行了徹底的修訂。對本卷文本以目前的結構所做的處理,以及對姓名和事件索引的整理,是H.胡培爾特與馬恩研究院的同事們共同勞動的成果。
莫斯科,1931年10月27日
V.阿多拉茨基
譯者附言:
今天,伴隨著我國馬克思主義文獻研究的深入,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學者對于梁贊諾夫和他彪炳史冊的MEGA1工程早已不再陌生。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無產階級政權建立起來。在革命勝利的同時,列寧清醒地認識到占據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資源所具有的戰略意義。1921年2月初,列寧曾接連給梁贊諾夫寫了兩封信,急切地向他詢問蘇聯對馬克思恩格斯文獻的掌握情況。其實在此前的十多年里,梁贊諾夫一直在西歐搜集和整理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為日后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1)做準備。列寧的有力支持和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氛圍,促使梁贊諾夫和一批文獻專家迅速投身到MEGA1編輯出版這項工作之中。截至1935年,MEGA1共出版了12卷(其中第一部分第1卷分上下卷),其中在梁贊諾夫主持下(1927-1931年)出版的有第一部分第1-2卷和第三部分第1-3卷。
1923年11月20日,梁贊諾夫在莫斯科社會主義學院做了一次名為“馬克思恩格斯文獻遺產研究的最新進展”的報告,在這一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報告中,匯報了過去十余年里他在西歐進行的馬克思恩格斯文獻調查情況。其中,梁贊諾夫首先匯報的內容就是他“發現”“德意志意識形態”手稿的經過。結合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克思從現實的人道主義向革命的共產主義的過渡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其實在這個過渡過程中,《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顯然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然而遺憾的是,梁贊諾夫在報告中并未提及這一手稿。1927年,梁贊諾夫以“《神圣家族》的準備材料”為題,用俄文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發表在《馬克思恩格斯文庫》第3卷上。從梁贊諾夫對這一手稿的命名,和他所撰寫的《馬克思恩格斯文庫》第3卷導言,就可以看出他對這份手稿的輕視態度,即這一手稿并不具有獨立的理論地位。爾后,這一手稿又先后在1929年、1930年發表在《馬克思主義雜志》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一版第3卷上。1932年,朗茲胡特和邁耶爾主編的《卡爾·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早期著作》再次出版了這一手稿。然而此前幾個版本其實都并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完整版本,直到1932年下半年,由阿多拉茨基編輯的完整手稿才于MEGA1第1部分第3卷正式出版。阿多拉茨基為這一卷所撰寫的導言詳細地闡發了他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上的定位的理解。
在這篇導言中,阿多拉茨基表達了和梁贊諾夫完全不同的看法。在他看來,“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描述了工人、資本家和地主的階級地位,對貨幣、工資、利潤和地租進行了分析。馬克思搜集了展現資本主義的全面描述和特征的材料。他的詳細闡述在這里已經包括了我們后面在《哲學的貧困》和《共產黨宣言》中會再次看到的卓越、流暢的表述?!笨梢钥吹?,阿多拉茨基從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思想體系特別是《資本論》出發,賦予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很高的思想史地位,并認為在其中馬克思“已經徹底是一位辯證唯物主義者了”。阿多拉茨基的這一判斷,如果結合梁贊諾夫對待手稿的態度,以及后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處理手稿的方式來看,則非常值得人們琢磨了。現在筆者將阿多拉茨基的這份導言翻譯出來呈獻給學界,就是力圖從思想史角度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打開一扇新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