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韓FTA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的沖突及協調

張 虎

(華東政法大學 國際法學院，上海 200042)

近年來，中國的經濟增速雖有所放緩，但總量仍保持著較高增長，中國業已成為韓國第一大貿易伙伴、第一大出口目的地和最大的進口來源地。(1)新超：《中韓自由貿易區及其影響研究》，《合作經濟與科技》2016年第3期。但是，由于兩國農產品、電子科技、鋼鐵制造、船舶建造等領域存在較高的相似性，同質產品的競爭將越來越激烈，(2)王厚雙、齊朝順：《中韓FTA的經濟政治影響分析》，《東北亞研究論叢》2015年第1期。并且也曾產生過嚴重的爭議。《中韓自貿協定》(簡稱“中韓FTA”)是凝結中韓兩國智慧而創設的貿易爭端解決制度，蘊含集中程序、協商導向性、私人救濟排除及強調“法律性”規則，為爭端的解決提供了制度保障，為將來我國與其他國家簽署FTA提供了范本，也有利于助推“中日韓自由貿易區”及其他區域性協定盡早達成。中韓FTA的簽署并不能消除中韓兩國將來可能產生的貿易爭議，但其所規定的明確、高效、以協商為導向的爭端解決機制(簡稱“DSM”)，對公正、合理地解決兩國間的貿易爭議無疑將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

本文以中韓FTA中的DSM為研究對象，以其所規定的選擇性排他管轄權視角，詳解該規定之蘊意，分析其與世界貿易組織(WTO)DSM的沖突，指出具體適用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問題，以便利中韓雙方貿易爭議的解決，為中韓FTA所確立目標的實現保駕護航。

一、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條款蘊意分析

“自貿區協定一旦達成，政策制定者和學者們往往會被協定內的經濟、政策性主張所吸引，而對關涉自貿協定可否有效執行，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爭端解決條款則關注不多。”(3)Jeffrey A. Kaplan, “Asean’s Rubicon: A Dispute Settlement Mechanism for AFTA”.in UCLA Pacific Basin Law Journal, Vol.14(1996),pp.147-148.事實上，自貿區協定內的爭端解決條款是自貿區能否有序推進、自貿區協定能否順利實施的保障。隨著中韓FTA的實施，中韓之間的依存度和貿易關系將進一步增強，一旦產生經貿爭議，首當其沖的問題是該爭議可否提交中韓FTA-DSM予以解決。

(一)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的基本規則

1.集中程序規則。集中程序規則，又稱統一程序規則，(4)程信和：《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法律模式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16-219頁。與《北美自由貿易區協定》(NAFTA)根據爭端類型而采取的五種分散式的爭端解決規則不同，集中程序規則不區分爭端的類型，但凡因中韓FTA及其附件所產生的貿易爭議，在依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解決時，均適用統一的程序規則。

2.協商導向性解決爭端規則。中韓FTA第20.1條將雙方協商合作以達成滿意的解決方案作為締約雙方面臨爭議時的首要任務。在爭端解決的過程中，強制雙方必須先予磋商，在磋商無果的前提下，倡導雙方采取斡旋、調停和調解的方式解決爭議，且針對特殊爭議，鼓勵雙方進行調解。即使在專家組審查案件的程序中，亦不禁止或妨礙調停或調解程序的進行。無論是進行調解還是調停，都必須在雙方協商同意下方能進行。調停或調解可以在爭議發生后的任何時候啟動和終止。為保證雙方積極參與調停和調解程序，中韓FTA還規定這一程序中的任何立場不得作為其他爭議解決程序的基礎，亦不構成其所作出進一步的承諾。所以，雙方之間的協商合作貫穿于整個爭端解決的始終，充分體現了雙方崇尚和平合作的精神。

3.私人救濟排除規則。中韓FTA系以中韓兩國政府為主體簽署的協定，其規范的主體是中韓兩個國家，對中韓兩國的自然人、法人或組織而言，其不得以另一締約方或另一締約方的自然人、法人或組織的任何措施與中韓FTA之規定不符而在國內提起訴訟，中韓兩國的國內法也不得授權其國內居民、法人或組織享有此項訴訟權利。也就是說，中韓FTA實質上排除了私人權利國內司法救濟的途徑。

4.強調“法律性”規則。“解決國際爭端的方式一般包括兩類：外交方式和法律的解決方式，前者是談判、調解、斡旋和調停等方式，由于當事方一直控制著爭議解決的進程，解決方案不具有拘束力；后者則采用仲裁和司法解決的途徑，依據國際法做出，結果具有拘束力。”(5)J. G. Merrills, International Dispute Settlement(3r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88.依據上述標準，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明顯屬于后者，而其“法律性”規則主要體現于四個方面：其一，法定時限。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明確規定了每一爭端解決程序所經歷的最長時限，當一方在時限內沒有行使權利，另一方可以立即推動程序進入下一階段，或者程序將自動進入下一階段。中韓FTA爭端解決制度第20.4條第2至4款規定了磋商的時限；第20.6條第4款規定了申請成立專家組的時限；第20.7條第1、3款規定了專家組組成成員指定及變更的時限；第20.9條、20.10條、20.11條對專家組的審理程序及作出報告各階段的時限做出了嚴格的限定；第20.13條、20.14條、20.15條、20.16條則對專家組報告的執行及后續問題所涉的時限進行了規定。其二，損益均等。在一方違背中韓FTA規定之義務給另一方造成損失，通過專家組一致性審查，違反中韓FTA規定一方未能完全執行專家組報告或沒有執行，中韓FTA賦予另一方得要求另一方補償、中止減讓或其他義務的權利。但補償、中止減讓或其他義務的水平應當等于其所喪失的利益或減損的水平，否則，被采取措施的一方有權依中韓FTA采取相關的救濟措施。其三，限制適用法律的范圍。專家組審查爭議，應當在事實認定的基礎上，準確的適用法律。而依據中韓FTA第20.11條第三款之規定，專家組報告所依據的法律應當以爭議雙方所提交的陳述和主張以及中韓FTA的相關規定為基礎。當對中韓FTA之條款的理解存在爭議時，可以依據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和國際上通行的解釋慣例規則予以解釋。但不能援引其他的公約、協定或國際慣例對締約雙方提交的爭議進行審查。所以，中韓FTA之規定，在專家組審查案件時，嚴格限制了專家組法律適用的范圍。如果爭議所涉內容需要援引其他國際性的法律規定、國際慣例或其他法律時，締約雙方在提交爭端解決前，可特別對此進行約定。其四，結果具有約束力。盡管中韓FTA爭端解決機制倡導雙方協商解決有關爭議，但如果雙方經協商確未能達成一致意見，則可啟動專家組程序。針對專家組報告的效力，在我國與巴基斯坦、智利兩個自由貿易區爭端解決機制的規定中，專家組的最終報告不具有約束力，爭議方可不直接執行，而另行根據報告之內容達成一致解決方案以解決爭議。(6)參見《中國-巴基斯坦自由貿易協定》第71.1條、《中國-智利自由貿易協定》第92.1條。但是，中韓FTA第20.12條對專家組最終報告的執行做出了明確的規定，即以條約明文規定的方式確定了其約束力。

(二)中韓FTA-DSM實體事項管轄權

中韓FTA-DSM從兩個方面對其適用范圍進行了規定：其一，適用的主體。中韓FTA系中韓兩國政府間的協議，中韓兩國是當然的主體。WTO體制下，我國形成了“一國四席”的一個國家四個不同關稅區的體系。由于我國屬于一個國家，多個關稅主體，而關稅領土不同于主權領土。依據中韓FTA第1.5條之規定，中韓FTA的適用主體不包括中國香港、中國澳門和中國臺灣地區。其二，適用爭議的范圍。中韓FTA第20章的條文明確五類爭議適用中韓FTA-DSM：第一，有關中韓FTA解釋和適用的所有爭議；第二，一締約方對另一締約方履行中韓FTA所規定的義務有異議而產生的爭議；第三，任一締約方未履行中韓FTA所規定的義務所產生的爭議；第四，中韓FTA第20.14條第2款認為，爭議雙方對執行專家組建議而采取的措施所產生的爭議，適用中韓FTA的專家組程序；第五，中韓FTA第20.15條第5款將爭議一方對專家組報告有異議，從而導致的爭議應當向原專家組提出，或依據中韓FTA-DSM的有關規定重新組成專家組。

(三)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的效力

中韓FTA第20.3條對爭議方“場所的選擇”作出了規定，從條文文本看，中韓FTA管轄權之規定系選擇性排他管轄權，即中韓FTA不限制中韓兩國尋求中韓FTA-DSM之外的其他爭議解決機構以解決爭議之權利，惟俟爭議方做出選擇，則該被選中的爭議機構即具有排他性，爭議任一方均不得另行尋求其他爭議機構予以救濟。由于中韓兩國既是中韓FTA的締約國，同時也是WTO的成員國，將來還可能成為其他區域或經濟組織的成員，且中韓FTA第1.3條確認了雙方在其他協議中的權利與義務。“在貿易體制和環境體制之下，同一爭議可能同時受到不同機構的處理，導致程序上的問題和實體義務上的矛盾。”(7)Patricia Birnie, Alan Boyle, International Law and the Environment,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704-707.一旦中韓兩國間發生爭議所涉的事項既是中韓FTA所規范的內容，也是其他協議所規范的對象，即可能發生管轄權的積極沖突。盡管中韓FTA第20.3條為了避免這一沖突，采取了選擇性排他管轄權的規定，即提起爭議處理的一國可以作出選擇，一旦其選擇了某一協議規定的DSM，則以其選擇為準，另一國不得提出適用異議，亦不得另行向其他爭端解決場所提起爭議解決的申請。然而，這一規定在實踐中是否能完全得到遵從？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可否否定WTO管轄權之效力尚有待探討。

二、中韓FTA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的沖突與原因分析

一般而言，管轄權沖突有兩種具體表現：積極沖突和消極沖突。(8)李雙元：《國際私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0頁。前者系指多種DSM對某一爭議均具有合法的管轄權；后者則是多種DSM對同一爭議均無管轄權法律依據。不同的管轄權沖突其原因及所產生的后果亦不盡相同。

(一)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的沖突

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與WTO管轄權之沖突主要體現于平行爭端解決程序及重復爭端解決程序兩類積極沖突。其一，平行爭端解決程序。中韓任一方同時將同一爭端提交中韓FTA和WTO兩個協定所規定的爭端解決機構予以解決。依照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之規定，爭議一方選擇WTO爭端解決機構，將不會產生上述之平行解決程序沖突之困，因為依據中韓FTA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之規定，選擇WTO爭端解決機構即可排除另行尋求中韓FTA爭端解決機構。而一旦爭議一方選擇中韓FTA-DSM，由于WTO爭端解決機構并未對管轄沖突做出規定，且“WTO爭端解決實踐從未肯定過自由貿易區協定中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之效力”，(9)陳儒丹：《TPP中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的效力研究》，《政法論叢》2016年第5期。其仍可能同時向WTO爭端解決機構提出爭議解決之申請，只要該爭議系WTO管轄范圍，WTO爭端解決機構依然可以受理。其二，重復爭端解決程序。在爭議一方已向中韓FTA爭端解決機構提出爭議解決之申請，在以下情況下爭議方均可能另行向WTO爭端解決機構提出解決爭議申請：第一，爭議在規定的時限內仍未得到解決；第二，經過一定的審查程序，爭議任一方認為可能獲得于己不利的裁決結果；第三，有過錯的一方為了制造訴累，另行引發一個程序以增加與對方和解的砝碼和機會；第四，對中韓FTA爭端解決機構已作出的裁決結果不滿意。

(二)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沖突的原因分析

1.管轄范圍的重疊。“管轄范圍的重疊是兩個爭端解決機制產生管轄權沖突的必要條件。”(10)何志鵬、雋薪：《WTO與NAFTA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沖突研究》，《世界貿易組織動態與研究》2011年第2期。從協議文本上看，中韓FTA及WTO-DSM在對人管轄及對事管轄上均存在重疊之處：其一，中韓兩國均是中韓FTA之締約國，也屬于WTO的成員，雙方均享有兩協議所規定的權利、并應承擔相應之義務，當發生爭議時均可尋求兩協議所規定的DSM的救助；其二，中韓FTA涵蓋原產地規則、技術性貿易壁壘、衛生與植物衛生措施、服務貿易、金融服務、電信、投資、電子商務、競爭政策、知識產權、環境與貿易、經濟合作等十八個方面的內容，這些內容多數與WTO調整的范圍相重疊，尤其在貿易、投資、知識產權、金融等方面。中韓FTA第1.3條明確規定其適用不影響WTO協定之效力，而WTO對自由貿易區的要求在于不造成貿易限制、不構成貿易壁壘。言外之意，只要自由貿易協定對其成員以外的WTO其他成員沒有設置違反WTO的限制或構成額外的壁壘，該自由貿易協定即可與WTO共存。中韓FTA與WTO重合規定的部分內容旨在便利中韓兩國貿易往來，并無意于、亦未設置相應條款去限制第三方或形成第三方參與中韓兩國經貿的壁壘。所以，中韓FTA并不受WTO之干預，從而為兩協議均涵蓋之實體內容引發的爭議被提交兩協議DSM提供了前提。此外，中韓FTA屬于兩國間的自由貿易協定，性質上屬于一種經濟合作安排，并非國際法主體，也非WTO的成員。中韓FTA與WTO的關系即為兩個國際法律文件的關系，“存在條約之間的重合、競合和補充。”(11)顧益民：《WTO與CAFTA爭端解決管轄競合之法理與對策》，《理論界》2011年第12期。在WTO未明確規定如何處理其與自由貿易協定管轄權沖突問題的情況下，雙方各自行使管轄權并無不當之處。

2.WTO管轄權協調機制的缺位是導致管轄積極沖突的重要因素。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蘊含著當其與WTO-DSM管轄權發生沖突時的應對之策：以爭議當事方的選擇為準，一旦爭議方做出選擇即具有排他性，而不論其選擇WTO-DSM抑或中韓FTA-DSM。且平行爭端解決程序及重復爭端解決程序均因WTO自身缺乏管轄權沖突協調機制所致。

3.選擇性排他管轄權的特點及WTO爭議解決機制啟動的便利性為管轄權沖突的出現提供了可能。毫無疑問，中韓FTA-DSM管轄權之規定有意回避了可能發生的其與WTO-DSM管轄權之間的沖突，但同時其賦予爭議方選擇權又為爭議方濫用程序權利創造了條件。一方面只要爭議方起初不選擇WTO-DSM，在符合WTO對事管轄的范圍之內，不論中韓FTA專家組程序進行到何階段，其均可另行向WTO爭端解決機構提出申請。另一方面，WTO專家組的設立，根據WTO-DSM“反向一致原則”的規定，只要該爭議方不反對專家組的設立，其便可啟動WTO爭端解決程序。可見，中韓FTA及WTO兩協議DSM啟動之規定亦可能變為爭議方為維護自身利益而引發管轄權積極沖突的機會。

三、中韓FTA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沖突的協調

盡管中韓FTA用專章共17條及兩個附件對DSM進行了規定，凝結著中韓兩國智慧，以達成明確、高效且雙方均予以接受的條文，但是“在自貿區協議中，設計一個合適的爭端解決機制是一項艱巨而困難的工作，因為有眾多的因素必須考慮進去，如有效的外交和司法途徑、簽署國內的法律和執行制度以及在該爭端解決機制內部各制度之間的平衡等。”(12)Razeen Sappideen, Lingling He, “Dispute settlement under Free Trade Agreements: the proposed Australia-China Free Trade Agreement”,in The Journal of World Investment & Trade, 2011,p.581.由于中韓FTA還面臨著與其他協議關系的協調，例如WTO及將來的“中日韓自由貿易區協定”等。“WTO的法律體系作為國際法的一個分支，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法律圈，是有可能和其他國際法分支發生沖突的。”(13)Joost Pauwelyn,Conflict of Norms in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 How WTO Law Relates to other Ru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5-88.所以，任何DSM的設計均會受到不同國家法律制度、利益權衡的局限，中韓FTA-DSM亦不能外，因而在具體適用時，依然存在尚需明晰之處，需要中韓兩國通力合作，探索出一條既符合兩國國情，還不違背WTO框架性協定之規定；既能“通過不斷創新來實現本土資源的創造性轉化”，(14)譚學文：《司法體制改革中的本土性資源——海事法院的探索與啟示》，《中國海商法研究》2015年第1期。又合乎法治規律的適用之道。

(一)協調中韓FTA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沖突的理論分析

1.國際管轄權協調規則的運用。一旦中韓間之爭議涉嫌既違反中韓FTA之規定，又與WTO所確定的義務不符，將會引發中韓FTA與WTO管轄權的積極沖突。就國際法領域而言，協調管轄權沖突關系的原則主要是善意原則以及從善意原則發展出來的禁止反言原則，還有不方便管轄原則。其一，善意原則的協調。國際法院認為，善意原則是負責創設義務和履行義務的一個基本的法律原則。它本身并不是義務；(15)王鐵崖：《國際法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19頁。《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6條規定了締約國善意履行條約之義務、第31條規定了締約國善意解釋條約的規則。不難看出，善意原則系同一條約或協定之下指導理解、適用和解釋該條約或協定的規則，而無意在不同條約或協定間直接創設優先適用順序。因此，在中韓FTA與WTO出現管轄權積極沖突時，善意原則無法發揮其作用。其二，禁止反言原則的協調。在WTO所處理的涉及管轄權的三個案件：“危地馬拉水泥案”中，WTO爭端解決機構(DSU)專家組支持墨西哥認為《反傾銷協定》不適用“禁止反言”的主張。“阿根廷禽類反傾銷案”中，針對阿根廷提出“巴西已將爭議向‘南方共同市場’仲裁庭提出請求，根據禁止反言原則，其就無權再將爭議提交DSU尋求解決”的主張，WTO專家組審查了阿根廷主張適用禁止反言原則的條件，在認為阿根廷主張條件不具備的基礎上無需就可否適用禁止反言原則作出明確判定，亦即在該案中實質上并未考慮禁止反言原則的適用。其三，不方便管轄原則的協調。不方便管轄原則，是國際民商事訴訟領域確立的解決管轄權沖突的一個原則，指受案的機構雖然對案件具有管轄權，但如果認為審理此案會給當事人及案件的審理帶來某種不便之處，此時如果存在另一機構同樣具有管轄權，且對該案的審理更為有利時，受案的機構可以不方便為由拒絕行使管轄權。DSU在“尼加拉瓜案”及“智利箭魚過境和進口措施案”中，以案涉海洋劃界，不適宜由DSU審查為由拒絕行使管轄權，實質上采納了不方便管轄的原則。然而，上述兩則案例因牽涉非WTO管轄范圍的事項，尤其是《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適用問題，DSU拒絕行使管轄權實乃明智之舉，但若某一爭議完全屬于中韓FTA與WTO重疊規定之范疇，DSU會否以中韓FTA-DSM管轄更為有利而拒絕管轄不得而知，因爭議任一方均可啟動DSU爭端解決程序，是否方便管轄則完全取決于DSU審查之后的態度，而WTO專家組認為，根據現有規則，其對于產生于WTO協議的訴訟是不能拒絕行使管轄權的，因為這將損害WTO成員通過訴訟獲得救濟的權利。所以，以WTO的過往案例不難看出，WTO對援引禁止反言原則及不方便管轄原則為由排斥其管轄權的主張持否定態度。

2.國際司法實踐困境。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并非中韓FTA-DSM所首創。實際上，早在1994年生效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第2005條以及2002年“南方共同市場”所通過的《沃斯議定書》第1條第2款均規定了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在“阿根廷禽類反傾銷案”中，DSU并未因巴西已將相關爭議提交“南方共同市場”DSM解決而放棄自身管轄權。在“美國訴墨西哥飲料稅收案”中，對墨西哥所主張的“相關爭議已依《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在其DSM下處理，WTO爭端解決機構(DSU)應當對此案件拒絕或克制行使管轄權，以利于相關爭端的解決。”DSU專家組認為，專家組無權決定在一個案件中能否行使裁判權，而且即使其有這樣的權利也不認為本案的事實足以使專家組克制行使管轄權，從而駁回了墨西哥的主張。由于WTO裁決具有事實上的先例效應，所以在未來的實踐中，中韓FTA-DSM所創設的類似于《沃斯議定書》及《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一旦發生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的沖突，亦可能面臨DSU專家組類似的論斷。

(二)中韓FTA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權沖突的協調

WTO并不具有超越國家主權之上的“國上之國”的效力，其與中韓FTA均系國家間形成的經濟安排協議，惟在成員國、規范內容及國際影響力等方面存在差異，但在性質上，兩者并無優劣、位階之分。中韓FTA簽訂前，中韓兩國間的貿易、投資爭議時有發生。(16)金嫣然：《淺談中韓FTA關于反傾銷制度的適用問題》，《法制與社會》2015年第5期。尤其是在中國加入WTO之前，由于缺乏具體有效的DSM，雙方之間爭議的解決甚至會影響到雙邊關系。中國加入WTO之后，盡管雙方均可訴諸WTO-DSM，但由于該機制適用范圍的局限以及程序的繁瑣可能使雙方爭議解決的過程復雜、效率低下，甚至影響到兩國的經貿關系。中韓FTA所設置的爭端解決程序為專業、公正、高效解決雙方爭議，維護各方正當權益提供了有效的途徑和保障。“迄今為止，國際社會尚不存在任何國際條約和機構能夠對WTO與區域之間的條約沖突做出統一性協調，這使得兩者管轄權沖突既不可避免又難以解決。”(17)王春婕：《區域與WTO管轄權沖突協調機制探析——以NAFTA的實踐為例》，《東岳論叢》2012年第12期。此外，從條文的規定上，WTO并未直接規定當其與區域性經濟協議管轄權發生沖突的協調機制，亦未作出類似于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或限制選擇管轄權的規定，導致實踐中其不得不面臨爭議方提起的平行爭端解決程序及重復爭端解決程序的局面。

國際管轄權協調規則及國際司法實踐證實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之間的沖突難以協調。所以，如何解決這一沖突將直接關涉到中韓FTA-DSM的功效。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的沖突主要表現為平行爭端解決程序及重復爭端解決程序，這兩項沖突產生的直接原因是爭端方在選擇了某一DSM后，另行啟動另一DSM。事實上，WTO與區域性經濟組織DSM之間的管轄權沖突問題由來已久，對如何協調上述沖突學界亦有許多建議，如司法包容策略、明示選擇管轄權及為選擇性管轄權設限、(18)顧益民：《WTO與CAFTA爭端解決管轄競合之法理與對策》，《理論界》2011年第12期。司法禮讓或共同管轄，(19)陳儒丹：《TPP中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的效力研究》，《政法論叢》2016年第5期。等等。但筆者以為，上述建議有的需要取決于WTO爭端解決機構(DSU)的態度、有的需要限制成員國的權利、有的甚至需要修改WTO或區域貿易協定的相關規定。就解決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沖突而言，上述建議短期內難以實現。事實上，“國際交往過程中，時常有單方面撕毀雙邊或多邊條約或者采取各種消減條約效力的變相毀約的行徑，但卻無可奈何，主要只能依靠當事方商議解決。”(20)宋云博：《命運共同體建構下“國際德治”與“國際法治”的融合互動》，《政法論叢》2018第6期。“韓國不同于美國的政治制度和管理模式，很多方面與中國國情類似”。(21)王淑敏、朱曉晗：《建設中國自由貿易港的立法必要性及可行性研究》，《中國海商法研究》2018年第2期。所以，當前只能寄望于在現今的文本體系下，通過中韓兩國自身謹守“條約必須信守”的原則來實現。其一，由于中韓均已加入《維也納條約法公約》，該公約第30條專門對同一事項先后條約之適用做出了規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中所規定的后法優先原則以先約和后約屬于‘同一事項’為前提，而判斷先約和后約的標準是條約的通過日而非生效日。”(22)安托尼·奧斯特：《現代條約法與實踐》，江國青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2005年版，第178頁。若中韓之間的爭議確屬中韓FTA與WTO所規定的“同一事項”，則依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0條第3、4款之規定，中韓FTA-DSM應優先于WTO-DSM。不可否認，WTO爭端解決機構專家組成員均為資深的國際爭議解決人士，且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一般能達成公正、合理的解決方案。但中韓FTA爭端解決制度亦規定了嚴格的專家組程序，即專家組成立后，中韓雙方可約定專家組組成人員的人數及遴選標準；中韓雙方無約定的，專家組應由三名成員組成。并且，中韓FTA第20.7條還從三個方面作出了規定，即專家組成員的指定、專家組成員的變更、專家組成員的要求。由此可見，相較WTO爭端解決機構專家組成員而言，中韓FTA爭端解決機構的專家組成員更了解中韓兩國之國情。尤為重要的是，管轄權的積極沖突還會浪費中韓兩國極大的人力、物力及時間成本，甚至危及中韓兩國的友好協作關系。其二，中韓兩國作為中韓FTA的締約國，遵守中韓FTA-DSM之規定本屬于其應當履行條約之義務，一旦任一方對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條款作出了選擇，即排除其他DSM，這是遵守中韓FTA的應有之意。如果另行尋求WTO-DSM，抑或依據其他協定提起爭議之解決，盡管該請求可能為WTO或其他協定所接受，但均系違反中韓FTA規定之行為，依據中韓FTA第20.2條之規定，另一方依然可專就該行為另行提交DSM予以解決。其三，依據“條約必須信守”之原則，中韓雙方亦應善守中韓FTA之規定，尊重中韓FTA-DSM選擇性排他管轄權之效力。

四、總結

毋庸置疑，中韓自由貿易區的建立，將促進兩國經濟增長、加強兩國在多領域的合作、有助于提升兩國在區域一體化中的話語權，而這些積極影響的實現必須立足于中韓兩國親密合作、盡快落實中韓FTA所形成的各項共識。尤其是“改革開放的推進也逐步打開了了解域外民事訴訟制度和理論知識的大門，使得學習和借鑒域外制度有了可能。”(23)張衛平：《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民事訴訟法學的流變》，《政法論叢》2018第5期。了解和掌握中韓FTA所規定的爭端解決制度，就可以有效地應對中韓FTA所達成的各項共識落實過程中遇到的爭議，避免爭議擴大。同時，兩國在司法制度上亦可相向而行，“國際司法協商模式具有其他模式無可比擬的靈活性”，(24)劉瑤：《中國跨境破產國際合作的法律問題研究——以韓進破產案為例》，《中國海商法研究》2018年第3期。這將有利于兩國司法的合作，從而更有利于實現中韓兩國政府建立中韓自由貿易區的目標。在WTO出臺管轄權沖突協調機制之前，WTO與自由貿易區之間的管轄權沖突將會長期存在。就中韓FTA與WTO-DSM管轄權沖突而言，只要中韓兩國自身謹守“條約必須信守”的原則來避免沖突，即可使中韓FTA-DSM的選擇性排他管轄權得到有力實施。